然而他死了,这就导致支持西魏的支柱倒了一根,毕竟效忠他是服他这个人,不代表世世代代为他儿子做臣,侯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宇文护才裹挟着宇文觉进位建立周国,而这又撞倒了第二根支柱,即自号魏室正统,对抗高齐的天然法理消失了,没有这些政治上的加成,周国对战齐国就失去了大义和对民众的号召力。
接着第三根支柱,也因为宇文泰之子不掌握实权,宇文护要稳固自己的地位,杀死了宇文觉和诸多大臣而变得摇摇欲坠,甚至宇文护想用杨坚为心腹,都被老爹杨忠吐槽“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若是杨坚没选择好阵营,也许未来就没有那个隋文帝了。
从内到外,此时都是周国丧失臣民信赖,最薄弱的时刻,要是被齐国趁势攻击,一下灭国都有可能,由不得宇文旒不重视。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宇文毓忍不住生出些许幸灾乐祸,权力在谁手中,那谁自然要担责:“不知众卿意见如何?”
说的是众卿,谁都知道他问的是哪位,前排最首的宇文护站了出来,眉宽口硕,身长八尺,一看就是忠臣,他没辜负这副堂正之相,开口就是凛然正气。
“陛下无需忧虑,我周国握有陇蜀,沃野千里,带河阻山,地势便利,纵高欢亲至,亦为所阻,何况是疯癫的高洋?国家养兵,正为此时,东贼既来,臣必不让他们离去!”
宇文护的豪言壮语说得慷慨激昂,着实令不少人安心,从战绩而言,当时的西魏不仅稳定了关陇,还将边境线推到了河东,因此也颇能安慰周臣。
“况且消息未全,怎能轻信?还请陛下安坐,等前线探得更多消息,我们也才好应对。比起这件事,臣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上奏。”
“噢?”宇文毓微微一怔:“晋公请说。”
宇文护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念道:“臣护言:臣闻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神器至重,非庸材可居。昔太祖文王,龙兴关陇,肇基王业,抗贼凶嚣,是以隆德。臣以驽钝之资,荷托孤之任,夙夜忧勤,如履薄冰。然臣才轻任重,德薄位尊,每念及此,战栗惶恐。”
“陛下天资英睿,圣德日新,年已及冠,明断如神。臣虽竭犬马之力,终难代天工之运。况臣年齿衰迈,精力耗损,恐久居枢要,贻误国事。伏愿陛下亲揽万机,总摄朝政,臣当退居私第,以全晚节。”
“臣之愚诚,实出肺腑。伏惟陛下察臣微衷,许臣骸骨归田,以遂夙愿。臣不胜恳切屏营之至,谨奉表以闻。”
念完这篇,宇文护微微躬身,算是行过礼。
宇文毓还沉浸在奏章中的震撼里,自己没听错吧?堂兄是要归政吗?!
他心中狂喜,但天赋的聪慧提醒他冷静,宇文毓极力控制住神色,露出晦暗难言的表情,沉吟许久,才缓缓出口:“晋公何出此言?朕虽承业,然德薄才浅,未谙政务,赖叔父辅弼,朝纲不紊,使社稷安宁,天下可见!”
“今若遽然还政,恐群臣惶惑,百姓不安。”
第158章 朝议
不止宇文毓出声,还有许多臣子发言挽留,晋公派系自不必说,哪怕是帝党也觉得宇文护在此时下台对周国的影响更坏。
天王继承了文王的血脉,晋公维护着文王的政策,缺一不可,偶尔有些小间隙也还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现在齐军恐要进犯,更该团结起来对抗大敌。
宇文护稍稍推却,得到天王更诚恳的挽留,双方互相拉扯,最终宇文毓眉头一皱,叹了口气:“晋公如此坚持,朕心实难安。然晋公为国操劳多年,朕亦不忍再加重负担;既然晋公执意还政,朕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又继续说着:“晋公可否暂留朝中,以顾命之身辅佐朕?”
他又不是白痴,宇文护除非精神失常,不然不会好端端的交出权力,直接答应把他赶走,只怕第二天就会有许多晋公一派的大臣上书请求挽留。
现在宇文毓没有力量赶尽杀绝,只能做足姿态。
宇文护微微一凛,躬身道:“陛下圣明,臣感激不尽,既命臣暂留辅政,臣必竭尽驽钝,以报陛下厚恩。”
“陛下既已亲政,还请明言,该派何人抵御东贼?”
宇文毓一滞,正常来说,常朝就该讨论这些问题,但周国不是正常的朝堂,外朝权力被宇文护把握在手中,内朝也被清洗过,只有少数心腹能和宇文毓私下进行讨论。
能和宇文护保持明面上的和睦、保住皇位已经不错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军事问题,宇文毓并不能立刻作答,那样会被宇文护的党羽不断攻击,显得他才干不足,这还是在宇文护刚刚还政、让他亲政的情况下,没准会被人觉得还不如不亲政呢!
因此宇文毓表现出气定神闲的样子:“朕虽已亲政,然军国大事,非一日可悉。东贼猖獗,朕初掌朝政,对军中诸将才略尚未尽知,恐一时难以决断。”
他略作停顿,微微一笑:“晋公久经沙场,深谙兵事,抵御东贼之事,朕意请晋公全权负责,调度诸将,朕必全力支持。此外,朕亦会选派大将,随晋公共赴前线,一来为国效力,二来亦可习得军务,以备将来。”
宇文护听罢,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抵御东贼之事,臣必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至于选派大将……”
他略作思索:“臣以为,若东贼大举入寇,当委派柱国抵御。可东贼虽有出兵的消息,但其军不明,未必就是贼首高洋,若是其亲至,当自晋阳发兵,而不是从邺城。”
齐国的军力精华在晋阳,这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后来高纬在晋州战败,齐国也就光速灭亡。
“或是小股人马试探我国边境,或是为南方王琳造势,吸引我军力与其僵持。臣之意思,是命各地驻军严守,国内先整顿军马,派遣援军,得知其军队主将和具体详情,若东贼真是要倾国来犯,再与其大战未迟。”
言毕,宇文护再次深深一拜,神情恭顺。
这里体现的其实就是宇文护的大权在握,其实他早就得知了情报,大概猜到了齐国不会大举进犯,上朝之前就与相府僚属商议过了,马上就能拿出一套适当的办法。
“小司徒熟知齐国内情,可为援军,再委派良将辅佐,必能克敌制胜。若陛下另有人选,臣亦当遵从圣意。”
小司徒就是被逼反的司马消难,进入周国后授封大将军、荥阳郡公、小司徒。
宇文护不仅还了政,还在军事上稍稍松懈,让宇文毓点派将领,这其实就是给他在军队安插人手的机会,话里话外都给够了宇文毓面子,让宇文毓颇为满意。
宇文毓对此颇为喜悦,但面上不显:“卿言之意,甚为周密,此事便依晋公之议,即刻操办。”
他拟了诏书,侍官承给宇文护,宇文护谢恩过后,回到朝臣班中,又商议了几件小事,周国君臣便退朝而去。
宇文毓急匆匆回到内朝,赶走了过来讨宠的妃嫔,下令:“速召鲁国公、天水公、穰公来。”
不多时,三位被征召的臣子赶到麟趾殿,这类似于齐国的文林馆,宇文毓和现在的高殷打的是一样的主意,以聚揽文士的名义构建班底。
这三人是班底中最出彩的人选,其中两个非常值得信赖,鲁国公宇文邕,是宇文毓的四弟,沉毅有智,善于隐忍。
宇文护虽然不是一个优秀的开创者,但却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守成者与执行者,他对宇文氏宗亲的培养方式可谓一绝。
就如同高洋被晋阳勋贵所限制一样,西魏时代用府兵与柱国系统来拉拢的武川鲜卑武人最终变成了军事贵族,对西魏的国家统治权虎视眈眈,赵贵就是其一。
虽然赵贵失败了,但这只能说明表面的蟑螂被消灭,私下还有无数臭虫在暗流涌动:对外,征服未久的西蜀、江陵之地人情不安,土著豪酋野心勃勃,国家周围敌邦环绕,当世强齐征伐北境大获全胜,不知何时就会再次进犯。
对内,其他柱国、宇文宗室甚至是君主,都想从宇文护手中夺取权柄,若不是于谨以大局为重,支持宇文护话事,西魏的摊子早就爆了。
于是在宇文泰留下的府兵规划下,宇文护创造了一个天才般的想法:让他们出镇外地不就得了!
这一方面可以强化宇文氏对地方基本盘的统治,第二也是对那些进入府兵系统的地方豪族的奖励,将地方实权赋予他们,第三则是调那些不服从自己的人远离中央,譬如杨忠;第四则是有合理的借口让他们啃硬骨头,当齐国进犯时,杨忠这类常年驻守河东的将领当然是第一时间上去填线。
第五则是将宗室子弟外放出去进行培养,这样不仅够培养出得力的宗室子弟,使得宇文氏的宗室力量变强,且能剪除帝党的羽翼,让天王身边无人可用,宇文毓就曾出任岐州刺史、授岐州诸军事,宇文邕出镇同州。
等宇文毓继位后,宇文邕又升为柱国,出任蒲州刺史、授蒲州诸军事。
这样也带来了一个坏处,那就是宇文家的宗室,尤其是这几个接连继承的皇帝都是在外吃过见过历练过的主,“北周前三帝,无一是庸人”,登基之后就会猛猛搞事,给宇文护的专权带来不小的麻烦。
原本这几个兄弟年纪都不大,感情也都很好,此前疑问,宇文旒都会写信给宇文邕和他商议,今年年初,更是将宇文邕召回做大司空、治御正、兼任宗师,让他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对抗晋公。
第159章 总管
天水公是宇文广,他是宇文泰侄子、宇文导长子,如果宇文导不死,那么该由宇文导来辅政,而不是宇文护。
这几人是宇文毓身边少有的宗室帝党,从文王第七子开始,余下的兄弟们也才十岁,能帮上忙的只有邕、宪、直,五弟宇文宪而今在益州出任刺史,宇文毓尽力了也才拉回来一个宇文邕。
虽然身边人手稀缺,但宇文毓作为人主,不能展现丧颓之意,那样只会让臣下更加不安。
而且他也不是全败,他还有着两个重量级的帮手:宇文叔裕,万纽于翼。
宇文叔裕原姓韦,字孝宽,五年前随于谨、宇文护等人进攻江陵,被封为穰县公,赐姓宇文氏,去年被宇文毓升为麟趾殿学士。
宇文护主导篡魏,必然得罪了一大帮的元氏宗亲,而韦孝宽年轻的时候遇到萧宝夤在关中叛乱,他就跑去洛阳请求朝廷让他做大军先锋平叛,当时的北魏朝廷很欣赏他的气节,于是任命韦孝宽为统军,从此以后韦孝宽就是大魏的忠臣。
而他和各方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妻子是杨侃的女儿,杨侃有个堂弟叫做杨愔;
二十二岁的时候担任析阳郡守,和新野郡守独孤如愿的关系很好,而且政绩都很不错,乃至被人称作“联璧”,传为美谈,后来这位独孤如愿被迫改名为信;
他后来的第二个夫人姓郑,出身荥阳郑氏,第三个夫人叫元幼娥,是北魏常山王元淑的孙女。
这么复杂而宽广的人脉,自然被宇文毓盯上了,宇文毓的王后可是独孤信的长女,虽然已经去世,但不妨碍他用这层关系拓展上韦孝宽、而今是宇文叔裕的人脉。
能得到宇文叔裕的鼎力支持,那就得到潜在的一帮元魏宗室支持,隐约可以对抗宇文护。
而另一个帮手万纽于翼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柱国大将军、燕国公万纽于谨。
除此以外,还有普六茹忠等臣子,但多数被阻隔在外朝。
宇文邕、宇文广、宇文叔裕,三人不仅都姓宇文,且爵位恰好是国公、郡公、县公的排序。
宇文叔裕年岁最长,虽然是外姓,但宇文毓生怕他不是自己的人,请他上座。
“今日朝堂上,晋公忽然归政于我。”
宇文毓说得很简略,却让众人一惊,宇文邕急忙问起:“可是有何事发生?”
“前方打探情报,说齐人似乎将要侵犯。”
宇文叔裕发问:“哪里的兵马?”
“听说是来自邺城,非晋阳。”
众人松了口气,宇文毓连忙问起:“君不镇守在玉璧,玉璧可无恙乎?”
宇文叔裕微微点头,抚着须说:“留任的将领气度沉稳,遵照我的法令行事,只要晋公不去打扰,那么他在就有如我在。”
“这我就放心了。”
宇文毓心中稍安,把韦孝宽拖来长安,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玉璧被攻破,那他们周国的局势就危险起来了。
某种意义上,他倒是以私谋公了。
但这种几率很小,首先韦孝宽自己也不想常年驻守玉璧,在那里吃沙子,如果有的选,当然是进入中央朝廷做官掌权。
功勋这种东西不及时变现,越晚就越廉价。
其次,玉璧本身就是很坚固的城池,依险而建,城周八里,四面并临深谷,且从前任守将王思政到他韦孝宽手中,已经经营了二十年,期间顶住东贼两次进攻,关中铁壁,战绩可查。
得知外事无大碍,宇文毓的思绪转回到周国内部,宇文邕进言:“晋公的行为一定是试探,不知天王如何回复?”
宇文毓点头:“我也以为如此,多加挽留,但他执意放权,最后还是命他辅政。”
宇文邕有些忧虑:“臣弟以为不妥。这样不是暴露了心事?恐晋公会知天王之心。”
“也不能这么说。”宇文广摇了摇头:“天王不是黄口孺子,晋公还要把持朝政多久?他也该放权了!”
宇文广的话其实才比较正确,因为宇文毓是庶长子,大嫡长子宇文觉八岁,只是因为宇文觉是元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宇文护才会拥立他;宇文觉死后没有其他嫡子,宇文护就选立庶长子继位,选择一个年长的君主来继位,表达自己不乱统序和不想控制幼君。
宇文毓继位的时候就二十三了,此时二十五岁,比高殷都大一轮,早该亲政了,因此宇文护的执政也存在一定的朝野压力,如今还政,在臣子眼里也算正常。
宇文叔裕又问起:“左右十二军可调吗?”
这就是宇文泰建设府兵制的成果了,起初是模仿周礼,置天子六军,六柱国分领,一个柱国督两个大将军,分掌禁旅,而一个大将军又督两个开府,是二十四军。
而后又对此进行了精简,十二军分别是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候、左右领左右府、左右监门府、左右领军府,其下就是各级别的府兵,从地方基层一层层拱卫到中央朝廷。
这十二军平日各有职责,每逢出征则典选兵马,由柱国或大将军率领,打完仗回朝交权,好处是加强了周国的中央集权,坏处是现在权力不在天王,而在臣子手上,晋公才是中央。
而宇文护接班之后,没有他的手令,一兵一卒都调不了,如果他在朝堂上没有对此作出表示,那就是空谈。
宇文毓摇摇头,下朝之后宇文护没找他商议这个事情,那就说明兵权还捏在他的手里,还给他的只有处理政务的能力,他仍旧是傀儡。
事态依然严峻,甚至有些残酷,天王掌权的野心被晋公略微试探了出来,而天王还没能掌握真正的权力。
宇文广提出一个想法:“不如大力拔擢晋公亲信,迷惑于他?或者广纳美女,既能表现自己无远志,又能暗中联姻豪门贵戚,积蓄力量。”
宇文毓觉得都不行,自己已经二十五了,寿数已经过半,这些小招式见效太慢,还会折损名声。
而且他在地方历练过,出任岐州刺史的时候治有美政,宇文护对他的才能一清二楚,忽然来这一套,很容易被察觉的。
现在重要的是夺取兵权。
“这样如何?”宇文邕忽然出声:“既然十二军不可调,那就不叫十二军,将各州都督称作总管。”
这个提议让宇文毓眼前一亮,他看向身侧的宇文叔裕,见他点头,也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都督分为两种,一种是偏裨将校,又叫帐下都督,类似队主与佐领;而后一种是一支军队或一个军区的主将,这就大了天了,这种的全称其实是“都督某州军事”。
高殷现在的军职就是大都督,也就是全国最高军事统帅,所有军区他都可以指手画脚,而周国里的六柱国与十二大将军其实也是大都督,是第二级与第三级的国家将领,他们之下是刺史或都督,国家第四级军事长官。
这种方式就是利用行政力量改变官职称呼,如果把都督的名字改为总管,那么总管由谁指挥也在题中之意,权力也就这样落入到了新的指定的长官手里。
至于十二军以下的府兵嘛……就没有了呀,你们可以指挥都督府,但现在都督没了,变成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