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万胜!太子万胜!至尊万胜!”
大都督府的大军已经集结于旁,等主将行至前方,便开拨追随,一团团青色、绛色、金色与玄色的大旗飘扬而起,前头部队有着鼓乐与吹奏乐,后头部队有着击打乐和吹奏乐,除了宗王专属的赤鼓赤角,还有皇子专属的吴鼓、长鸣角,合力吹奏着壮怀人心的乐曲,为出征的将士扬威,让围观的民众惊慌、赞叹、羡慕。
第155章 出征
知道不是由至尊率领的军队,邺都的百姓便放心大胆地来围观。
高殷率领的人马也的确拉风至极,一人双马,旗号如林,翻领大褂随风荡漾,荡进了无数女子的内心,只觉得太子的军队比其他齐军更加秀壮,少许京畿兵面露嫉妒之色:早知如此帅气,我也该去了啊!
察觉到这些艳羡的目光,大都督府兵不由得意起来,平日所受的那些苦也没白挨。
自信在他们的胸膛中油然而生,等他们立下战功,不仅是国家的英雄,还能得到诸多赏赐,封妻荫子,甚至当上将军!
士气可用,高殷这么想着。
虽然有些骄傲,但毕竟是自己的兵,又被摁着头训了许久,早就憋坏了。
高殷不会在此时打破他们的美梦,要的就是这股志气。
第一战的见血往往能决定一支军队的军魂,让他们满怀希望的打赢首战,就将势不可挡。
斛律光虽然会和高殷一起出征,但并不会同时进军,高殷有自己预定的驻扎点目标,而斛律光会稍等数日,随至尊、娄太后一起前往晋阳,在那里点齐兵马,再出发与太子汇合。
行至邺都城门口,高殷有些恍惚。
在太庙接受了斧钺后,他的身份就变成了齐国一将,斧钺即是帝王赋予的权限,也是约束,只要它们还在高殷手中,高殷就不得再回家住宿,直到战争结束,将斧钺交还给至尊,才能解除将领的职务。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所有的亲人都处在一个生离死别的当口,惨败乃至战死,都会让许多支持他的人万劫不复,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将付诸东流。
迈出此步,或威望加身,或狼狈而归,都在这一步之后开始改变?
他要改变的是这个世道,这么想着,高殷与他的四万大军一同离开了邺都。
虽然此时高殷的八旗有着六万之众,但这又不是战争游戏,花点钱征个兵,所有士卒的基本属性和战斗力就都一样了。
大部分士卒都还是刚刚入伍的新丁,两个月,能走好阵型已经很厉害了,毕竟不是经过系统教育的现代人,只是挣扎在乱世的粗夫愚民。
而今出征的这四万人,还是高殷在本部打散编制、精心挑拣重组的,混杂了两万鲜卑京畿兵的八旗部众,剩下的两万还留在府内加训。
民族、国家、政府、党派严格来说也只是一种组织的划分方式,大而散的组织势必被小而紧密的组织所打败,就像大家虽然都是齐国人,但晋阳那边的关系总是会更密切一些,而汉人也相对的紧密。
在这个时代,八旗的确是最适合齐国的军制,首先是它以旗内部的派系划分和竞争为主,需要的是更高战力,而不是什么民族之分。
其次,它有着明确的晋升通道和升贬制度,出旗、抬旗玩得好了,不愁拿捏不了骄兵悍将。
在这个制度里,架构权力的基石不是旗主和都统,反倒是只能掌管三百人的佐领。
如今一旗在八千人左右,那么佐领就有二十六七个,整个八旗就有近两百个佐领,这些佐领才是统御八旗的基础。
他们有着辅佐都统,管理队主,以及约束士兵的职责,“佐领之管领下人,无异于洲县之于百姓”,他们就如同县官在县中的地位一样,是皇权最有影响力的末端,也是基层中最接近皇权的顶层。
李隆基发动的政变之所以成功,决定性的因素就是拉拢到了李仙凫、葛福顺、陈玄礼等禁军里的中下层军官,他们才是军权的血管,没有他们供血,皇权只得死亡。
中下层军官是地板中的天花板,天花板中的地板,有了他们才能构建上层的地板。
这批佐领才是高殷看得最重的人事任命,只要这百来人对自己保持着忠心,那上边怎么换,都影响不了太多。
当然,高殷也不会完全不給旗主和都统管理佐领的机会,可这就像明朝皇帝的批红权一样,佐领只能提议,更换必须得到高殷首肯,这样就能保证佐领的权力来源于高殷而不是旗主,哪怕真与上级闹得不可开交,高殷也能用抬旗出旗,将这些佐领调到安全的地方。
李波等人就是如此,李秀如今在高孝瓘身边做个副队主,立了功勋即刻拔擢,而他们带来的数百部曲,又留给他们自身管理,那么他们就是对高殷最忠诚的佐领。
这也有一部分是这些部曲只听李氏,其他人也管不好的原因。
那些没有背景,纯靠高殷看上眼提拔的,就更不会反抗了,他的一切都是高殷给的。
为了继续享受优渥的待遇,他们只能继续依附在八旗这套制度上,也就潜移默化地被改变着。
八旗的第二个优势是整合语言文化。这一点,原先的清朝是与满文一起配合的,小族想要确立自身的独特性,保证不被大族同化,那就需要建立一套自己的语言体系。
这一点,北魏是完全没有做到的,孝文帝改革直接拾起汉人的礼学,因此鲜卑人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大部分复兴鲜卑族文化、建立对抗汉族文明的机会。
高欢虽然是汉人,但他已经完全是鲜卑人的形状了,可他由于时代局限性,意识不到或者故意不提重新建立鲜卑共同文化,只是延续着鲜卑旧俗的传统。
因此北齐的鲜卑人是决计无可能再度发展出强盛的鲜卑文化的,他们只能够在一定时间内逞能,随后渐渐衰弱下去。
如果有明君圣主,那还能说痛心改革、重获新生,遇上高湛这样的货色,最后也就是大家一起玩完了。
北周的宇文泰在复兴鲜卑方面的技巧就精妙许多,既然正面无法敌过汉文明,那就发明一个更古老的祖先,将需要保持和发扬的鲜卑文化、需要偷窃的汉文化整合在一块,美其名曰“复兴周礼”,我大周远在你们汉之前,所以我北周才是最老的那个圣王模版,以恢复周礼之名,行鲜卑吞汉之实。
而高殷在八旗内部所做的,就是利用《三国演义》等故事,打造一个强盛的军事共同体。
高殷在自己的叙事体系内,给他们编织了一个个美丽的梦,通过对这些古代军事案例的叙说、拆解和分析,扩充了他们的见闻,士兵们懂得更多,就更祛魅,也就更自信。
不仅能让将领们了解更深切的经验,日后一转讲武堂发展,让他们变成自己的军事门生,同时还会给士兵们进行一个极为隐晦和强烈的暗示:他们是掌握了各个时代最优秀的装备、最精妙的战法的人,时代会因他们而改变。
在东汉末,他们会是飞熊骑、虎豹骑、白马义从;在西汉末,他们又可以是光武帝的铜马军、幽州突骑;在秦末,他们也可以是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的楚军,是兵仙韩信所率领的齐兵。
而现在,他们所在的是当世最强之齐国,由齐国太子所统领,也会如许许多多的前辈一样,横扫天下。
今日的出征,就是让他们从幻想变成现实的第一步。
第156章 恩情
原本的历史上,高洋会在二十四日就去往并州以北,乐平郡辽阳县的甘露寺。
但由于高殷的奋起,高洋选择了帮助自己的太子掌军,因此拖延了数日,之后他也会启程。
等高殷离开了邺都,高洋便下达了一道新的诏令,在齐国在永安郡的麻城设置衡州。
北魏、南梁各有一个永安郡,南梁的永安郡在湖北,统辖四县,有二万八千户,当年后赵大将麻秋在此筑城,因此呼为麻城。
麻城东北六十里有着阴山,与河套走廊不让胡马过的那个重名,是当初从南梁手中所夺取的地盘。
这个地方也是个革命老区,古有黄冈起义,民风强悍有力而果敢刚烈,城里混杂的蛮左跟汉人杂居已久,认不出来,而住在山谷里的就连语言都不通,和巴蜀内的蛮族非常相似,反过来说也是极好的兵员。
这次设置衡州的意义就在于规划新的国土,安抚南梁旧人,一方面既是表示自己暂时无意继续扩张南国领地,让割据长江上游的王琳肆意发挥,另一方面也是为王琳提供声援,在他背后有着一个强大的齐国。
同时,衡州有着大片可以耕种的平原跟丰富的铁铜银矿资源,在高殷的进言下,高洋派遣萧衍的孙女婿任约担任衡州刺史,他和王僧愔都不可能会投降陈国,又塞进去一个永州刺史萧泰都督荆州军事,萧泰是被王琳打跑的,也不大可能与王琳暗和,让他们互相掣肘,帮大齐守好衡州,发展屯田,恢复生产给齐国回血。
北魏的永安郡以南,是山西的平阳郡,平阳郡是卢叔虎为高演上策、而今给高殷献给高洋的《平西策》中,是下一个军镇建设地,十分重要。
平阳郡的属州就是高欢当初组建小团体、发展壮大的起家之地晋州,对高氏而言意义重大,这一趟颇有些重走献武之路的意味。
由平阳郡继续往下,就是南汾州。这个时期东西魏、周齐互相抗衡,连带着地名也变来变去,比如文城郡,东魏叫南汾州,北周叫汾州,北齐建立后又改叫西汾州,究其原因,还是要强调自己的正统,多得一块边角地就大呼自己得了全土。
如今这块地回到周国手里,在汾州的稷山县西南十二里之地,有一座城池一直没被攻克,是齐国的心腹之患,叫做玉璧,献武皇帝在这里进行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此时还在两国的休养期,周国地处关中,国势已立,且献武皇帝屡次西征不克,之后又和宇文泰一前一后去世,后人都需要巩固地位。
两国对这种形势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默认了这点,先维持现状,解决国内事务,再图谋对方,中间偶尔搞些小动作,表示还与对方不共戴天。
严格来说,高殷这支人马的军事目标是吸引住周军部分军队,让王琳得以攻略江陵,只要和敌人僵持住就算成功,政治意义大过军事意义,没有人真的指望太子开疆扩土——这么想简直是疯了——而是希望他在老将的帮助下亲临战阵,刷点资历,不至于被人说是不知兵的深宫孺子。
因此在所有人的意识里,太子只要率军出征,守在城里,找机会打个小胜,宣传成大破敌军就可以回来了,是真正意义上的“陪太子读书”。
高洋则会在晋阳亲自坐镇,防止某些鬼东西搞事。
高殷他们需要顺着漳水,绕行太行山,沿滏口陉进军到上党郡的壶关城,而后进入冀氏郡,最终到达汾水附近的平阳郡,实际路程有三百里,大概有五日的行程。
侯莫陈相虽然待在高洋身边,但薛孤延挂着太子太傅的头衔,跟随在高殷的身边,——这老东西确实能打,打得前锋营的将士不得不服,实际担任前锋大将的职位。
此外,还有独孤永业、斛律羡、高涣这样的宿将,以及高孝瓘、高延宗这样的天才将领。
高殷能收揽到的名臣,都已经被他聚在麾下,加上斛律光,堪称银河战舰,这都能翻车,只能说是皇天不佑了。
行军数日,士气的跌落不可避免,毕竟是第一次正式出征,总有这样那样的疏漏,好在有薛孤延等老将帮助,这些杂事被迅速处理,抓回的逃兵就地斩杀,镇压浮动的军心,高殷等人也在这个过程里吃到了第一波带兵的经验。
第一次的体验是很重要的,如果第一次上战场就被打出心理阴影,那后半辈子就很难打好仗了,甚至连人格都会被战后心理综合症所改变。
光是一味的镇压也不行,平时训练时高殷要显示出阶级差异,让士卒得知尊卑,而今已经是战场,就如同将领的身份此刻更重要一样,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军事目标而同生共死的战友,就必须放下体面来亲和士卒。
这也不难,虽然用站军姿训练士卒很奇葩,但用其他手段来攻心还是很有用的,比如召开誓师大会,杀逃兵祭天,以及挑选士兵让他们轮番说自己的梦想。
大多数人所说的,无非就是封妻荫子之类的话,聪明些的会说为了大齐,而后高殷会称赞他,承诺会实现他们的梦想,再大家一起唱独属于八旗的军歌,狠狠强化他们的归属感。
许多时候,即便上位者收买的姿态是刻意的,不成熟的,也能很快被下层所接纳,原因无他,其实就是大家知道上位者有资源。
普通人没有资源,所以再怎么作出承诺,别人也知道无法实现,不过是在吹牛逼而已。
但上位者是真的有许许多多头牛的,高殷这样的贵人出钱,就理当为了这份钱给他卖命,这是基本的交易。
在这交易之上,高殷原本就不需要对他们释放善意,为他们着想。
可服务业讲的就是一个态度,为了更大的目标,高殷必须要放下所谓的体面,和这些士卒打成一片,让他们亲眼见到、感受到自己就在他们身边,愿意屈尊与他们一起活动,分享自己的荣耀,那么他们也会深受感动,向高殷献出自己的生命了。
这其实也是一种恩情债。吴起以主将之尊,跪地为士兵吸出脓疮,士兵的母亲就知道孩子必然会战死。
这是莫大的恩情,如果不能全力回报,那么这个人肉体上虽然还活着,但必然会遭受所有人的谴责,社会关系已经全部死亡了。
士为知己者死,就是这个意思,薛孤延、独孤永业对此也颇为动容。
“太子为至尊之子,风彩有文襄之灿,军略有高王之谋,又有些……”
薛孤延笑了两声,他不想说出来,还带着点高王的狡诈之意。
第157章 周异
行军第四日,也就是二十九日,远方的周国有了异动。
周国朝堂已经接到密报,称邺都有军队将要出征,尚在打探,不日便有回应。
周天王宇文毓穿戴鷩冕,看着奏章,忧心忡忡:“齐人是否要进军关中?”
他怕的倒不是玉璧守不住,玉璧给宇文叔裕守得很好,它地势险要,背靠汾河,控制着汾水上游的河东腹地和黄河峡谷,为将来周国反攻提供通道。
高欢其实可以绕过玉璧,但玉璧恶心在可以切断高欢的粮道,他真绕过去没几天大军就要被断粮,因此高欢才必须死磕玉璧城,而玉璧之战充分证明了它就是个王八壳子。
宇文毓怕的是齐人走其他道路,那么周军也要派出相应的将领去抵御,这就够他和晋公宇文护头大的了。
宇文毓虽然是周国君主,但宇文护才是宇文泰的真正继承者。
宇文泰设立了左右十二军,他去世后,左右十二军都受宇文护节制,凡是军队的征调,没有宇文护的手令就不能行动;大小事务,宇文护都是先行决断再上报天王,除了上朝当摆设,宇文泰的儿子们极难联络外朝臣子,只能依靠内臣。
从前的宇文觉与如今的宇文毓,都不过是晋公的傀儡,君臣名实分离,相互较劲,这个时期周国的国势仅仅处在维系住的水平,甚至还因为内耗略有下降。
在高洋屡屡发动战争的时候,“西人震恐,常为度陇之计”,只有龟缩不出消极防御,这个政治环境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时周氏朝政,移于宰臣;主将相猜,不无危殆”,直到高湛登基把齐国弄坏之后,宇文护才敢出兵打击齐国,而且还要和突厥联手。
如果说宇文泰的西魏,是物质上最匮乏的阶段,那此时的周国不仅资源仍贫瘠,在政治上还分化为了君主与权臣两端,是意志上最虚弱的时候。
虽说那个英雄天子近年已经疯了,可没说疯子不能打仗!疯天子更可怕,意味着他没有章法,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如果这些军队是他亲自率领的话,传说中的百保鲜卑,加上数万精兵……
宇文毓心中忧愁,既怕齐军大举西侵,自己守不住,又怕守住之后宇文护的亲信建立功勋,对他的控制更加强大。
而且宇文毓的丈人还是独孤信,独孤信不仅长期在外任职,而且早就死了,外戚的势力根本用不了。
这样下去,他消灭宇文护、重振皇权的目标遥遥无期,倒是宇文护从周公旦一转梁武帝,却很容易。
虽然他暂时看起来还没有这个野心,但谁又能预判到七十岁的司马懿会从床上爬起来搞政变呢?
从宇文觉发动政变失败,宇文护搞了一波大清洗后,新上位的宇文旒就被牢牢监视,处境更加艰难,哪怕想带人冲出去被当街杀死也做不到了。
而且北周还有一个从立国开始就特别明显的弱点。
作为一个承载了所有国人政治理想的国家,西魏之所以能立国,一部分是源于承袭了贺拔岳的宇文泰,他和高欢一样,是极其具备个人能力与魅力的领袖,另一部分则是来源于西魏以北魏正统自居,有消灭东魏的历史使命,在这两个大前提下,西魏各股势力才会投靠宇文泰对抗高欢。
也因此,宇文泰才不敢篡夺神器,这也反向巩固了他作为领袖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