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遣人去往边疆作乱?突厥与我并不和睦,只是偶尔市易,杀几个商人他们便忍受不了了,再暗中贿以金帛……”
见母后跟兄长都不说话,高湛继续道:“去往周国,让他们阻止……”
“胡闹!”
高演怒斥,无论如何,这话都过分了些,宗王为了阻止太子得势,里通外国破坏皇帝的计划,放在哪个朝代都不为人主所容。
高演起身环顾大殿一圈,确认无人听见,才稍感安心。
高湛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娄昭君见状,不由得叹息,这九子从她腹中只吸走了丈夫的面容,没吸走丈夫的智慧,这种事高欢也不是没干过,要点就是只能做,不能说。
说出来即为胆怯,执行的时候必然恐惧,最终容易出错。
因此她也打消了这个念头:“算了吧,一旦事泄,将引火烧身,我也救不了你。再想想其他法子。”
高演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太子近日举办武会,听说人源驳杂,汉人豪族、民夫、六坊勇士、鲜卑武人都有,甚至还有名女将。先不说他能不能整合到一起,而今时日尚浅,管理必然混乱,可塞些人进去将其搅乱。冲突一多,他疲于仲裁,也就管不住了,治军不严,必失众望。”
“届时放出话来,说太子重用汉将,取代鲜卑人,又沉醉女色,武会实为选秀,如此大都督府必然军心动摇,那些投心于太子的人,也会归附回来。”
“好!好计!如此行事,汉种必难提防!”
高湛拍手称快,又觉得自己没出什么力,有些惭愧,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个点子:“母后,兄长,不如我们主动放一个眼线,到汉种身边怎么样?”
“他就不会提防?”
“当然会!但正如窦孝敬一般,碍于母后的颜面,汉种难以推辞,彼便能时刻将太子之事回报于我,又能在大都督府中分化汉种的兵马,岂不一举两得?”
高演颇为诧异,九弟这猪脑袋,居然想了个还可以的想法。
“依你之见,拍谁去为好?”
高湛兴致勃勃地想了半天,但没想出来,娄昭君略略思索:“我倒有个人选。”
“何人?”
“韩普贤之孙,韩长鸾。”
高湛眼前一亮:“这人好!既有膂力,人又聪警,必入汉种之眼。”
“我看重的是他仇视汉人,必不为太子效力。”
娄昭君笑着说:“他一个人太显眼,让慕容家的两个孩子跟着去,替我盯着汉种!”
第103章 斟酌
“说来,斛律家如何解决?”
高湛再度提起这个事情,一代入敌方视角,他就犯了难,打又打不得,还得捧着,倒是略微品尝到了高洋的感受。
“不如让他的女儿,嫁给我与六兄之子?免得被汉种抢了去,到时悔之晚矣!”
“呸!”娄昭君骂他:“汝平日与斛律明月往来倒还罢了,如今结起亲家,能不过问侯尼干?当初他家娶个义宁,都是去的咸阳王府,现在娶斛律女,你又想多少人来踏破你的家门?”
彼时为了拉拢斛律家,高洋给的规格很超标,礼成之日,皇后、太子和诸王全部到场,足见礼遇之隆。
其中一部分因素,也是为了让斛律氏记得恩遇来自天子,如果高洋能多活几年,等到高殷和斛律女足以婚配的年纪,难说不会娶斛律女为皇后。
看高湛这不成器的样子,娄昭君只能说:“唉,就再卖卖我这张老脸,我这老朽之身,也就这用途了!”
高演上前握住娄昭君的手,宽慰母后,短时间内遮住了高湛,高湛终于有些空隙露出作呕的表情。
这老妪控制欲极强,手段又硬,二兄吃了她不少苦头,只是因为现在他们站在一块,才没对他们逞威罢了。
等自己成为了“二兄”,就不能再受她的钳制!
太后的信使总是最快的,数日之间,一封信就从邺都到了晋阳,交到了斛律金手上。
信由阿六敦亲启,内容也无甚特别,只是多关切了阿六敦七十岁的身体,称赞他们父子为国尽忠,日后也要勤恳用事。
斛律金却知道事情不简单,信本身就是一个关键信息,便问起信使近日邺都发生何事。
“明月参与了太子武会?太子鼓吹相迎,还在场中奏出敕勒歌?”
信使连连点头:“是有此事,天子还下诏晋爵,如今明月将军已为县伯。”
“……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向太后禀告,就说我阿六敦从协高王建义,尽忠是本分事,何须多言?太后挂念,时实令阿六敦感动。”
斛律金嘱托下人,取来些许金珠财帛,亲自放入使者的怀里:“若非军务在身,金恨不得飞身回朝随侍左右。金七十有余,目暗耳聋,当在晋阳扫庭洒院,以待太后亲幸。”
使者含笑收下,说一定会将这个意思带给太后,婉拒了斛律金差人礼送出府,自后院小门离开,由此让斛律金知道,太后是瞒着至尊行动的。
“唉。太后也老了!”
斛律金不由得感慨,当年他们倾心高王,围绕在其身侧,彼时的娄昭君高明严断,有男子气度,堪称女中豪杰。
而今荣登天位做了太后,反倒活不明白了,跑来试探他。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不代表不聪明,有文化和有脑子是两码事。
关上房门,翻出长子的信件,斛律金早就知道长子在邺都经历之事,还知道了太子要为他的兄长斛律平进言恢复官职。
兄长曾为了官职向他抱怨过,斛律金只是随意安抚,他们一族和高王、娄后的交情弥足珍贵,可用三代,哪怕只传到高王的孙辈,也能保二十年富贵。
何况与周国相持日久,地位也愈发重要,与齐朝共荣而又未必同辱,很大程度上是仰仗自家将种之才,以及当初建义的这一些情分。
简在帝心,情分这种东西耗完就没了,兄长不能理解这个道理,他还处在贪图逸乐的低级趣味中,不能放远目光为子孙计。
这责任就都落在了斛律金身上,他不得不为家族的利益进行谋划,以往家族与高王绑定在一起,勇往直前即可;可如今魏齐禅代,风云变幻,他效忠的不再是高王,而是齐帝了,需要更谨慎的落子。
抚摸着自己的腹胸,平心而论,斛律金但凡有得选,都不会选择天保作为侍奉的君主,天保对他们的杀心都要喷涌而出了。
那一日天保骑马捉槊,拿他当靶子,数次对自己比划,不仅是对自己生命的威胁,更是在践踏他的尊严,用君王的权威压制他们这些长辈。如果那天他流露一丝怯懦,那他将会从勋贵领袖变成一只丧家之犬,数十年的拼搏都付诸东流。
可作为武将,他不得不就事论事,天保的确有资格坐在那个位子。
大家位置不同,就像孝武帝想摆脱高王的控制、愤然出走关西一样,天保为了集中权力,必然要和他们发生冲突,敢于向他们挑战,虽然令人愠怒,但也值得佩服。
可惜天保残暴,日渐昏狂,那份豪气似乎已经消弭;他有些惋惜,又有些得意。
但长子的信,又让斛律金提起了警惕,仿佛到了一定岁数,高家的人就会自动得了英雄气,当初高澄身死时,横空出世的高洋是如此。
天保将陨,未曾想他的太子又是如此。
“问我怎么办?”斛律金翻看长子的信,先是嘲笑,而后自嘲:“阿耶也不清楚啊。”
皇权之争,向来如此,太子忽然奋起,太后便要压制,齐国之人围绕着两党会渐渐开始行动,太子先手拉拢己族,而太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让自己管好儿郎?
若是兄长的事情早已解决,何至于给太子看到机会!
情分是双向的,在臣子这边同样会消耗,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觉得忠心与恭顺没有代价,高王若是这种人,那他到死都只是小小的队主。
何况,自己也并不是太后最大的倚仗,长子的怨念隔着时空,透过字迹传了过来,天保已经找太后、太子商量过太子妃的事,太子透露过极为重要,段氏已然知晓,而他们斛律氏对此一无所知。
这怎么能让人安心呢?
人这种东西,只要聚集在一起,就会自然地形成组织,随后划分阶级和党派,都想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他人之上,而不是反过来。
在外人看来,他们晋阳的勋贵是一个整体,可无论是高王还是文襄还是天保,都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随着基业稳固,他和段荣或有意、或无意的成为了对手,明里暗里较着劲儿。
在寿命上他赢了,段荣被他甩在了二十年前,可段荣的子女却凌驾于他们斛律氏之上。
毕竟他们和娄后是一家人,斛律家还不是,若想改变这种现在,只能弯道超车。
再次看到信的最后,明月对孙女阿灵茶不思饭不香所产生的困惑,斛律金已了然于胸,这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于是他提笔写就一封回信,他是个粗人,但至少这四个字还是懂的:
“顺势而为。”
同一时刻,同在晋阳的平原王府中,段韶也在看着一封信。
“让我舍弃太后,拥护太子?”
段韶皱起眉头:“开什么玩笑!”
段韶还以为久未相见,妹妹想他了才给他写信,没想到里面居然是这种内容。
本身娄氏与高氏,在这一代就难以分割,至尊迎娶他的妹妹华秀,即有至尊的拉拢,也有太后为了稳定新齐而主动促进的因素。
然后就是治政的水平,其实人到四、五十岁才是搞政治的黄金年龄,这个年龄段的人经历充沛,对事物有成熟的看法,多数臣子就是这个年纪开始大展风采。
而至尊这代人,只是因为高王的恩泽登上国家高位,至尊刚过三十,常山、长广二十出头,没经过磨砺,性子又不沉稳,很容易偏激与理想化,至尊就是受到打击后自暴自弃,从雄主变成了匹夫。
太子那就更不要说了,他才几岁?能管理好国家?还不是要仰仗至尊、太后和他们这群元勋的辅佐?
而且虽然言辞有所掩饰,但这些是能谈论的?妹妹是在宫里待得太久,把脑子待傻了?
“真是胡闹!”
段韶不屑一顾,无论是年岁还是政治资源,太子都没有可比性,如果真要分成两个阵营,他也会站在太后这一边,而不是太子。
当然,毕竟是宫里的妃嫔,段韶的回信不会太激烈,而是以兄长的身份问候了段华秀的近况,再以臣子的身份诚惶诚恐的进言说妃嫔的职责是安分守己,尽心侍奉皇帝与太后,不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虽然如此,段韶还是不放心,唤来仆从:“太子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去邺城探探消息,回来报与我。”
第104章 之推
一盆冷水泼在颜之推脸上,他被惊醒,迷迷糊糊爬起来,两手在空中乱抓,哼哼嗤嗤:“怎么了怎么了?北人又打过来了?”
他正坐在一辆马车上,眼前是一大帮子军士,簇拥着几个贵人,这个场景太有感觉了,颜之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隐约的笑声让他逐渐回神,但眼前环境陌生,让他有些茫然无措,揉着眼睛:“这是到哪儿了?”
“放心,你已经到齐国了,这里是邺都。”
高殷忍俊不禁,颜之推也不在意,他认出来眼前这位是齐国太子,心下顿时安定,翻身从车上下来,简单收拾了行头,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不知至尊何在?”
高殷和左右互看一眼,笑着说:“以后你就侍奉我,暂时不需要参见至尊了。”
颜之推略有些惊讶,他还觉得自己近日表现良好,没准要升官了,谁知道忽然来了个大反转。
他对齐国的环境略有耳闻,侍奉太子固然是好事,但也有一定的风险。当初羯人侯景在梁国闹的动静太大,颜之推曾经被他俘虏过,好几次差点被侯景杀死,来了齐国之后,又对齐帝的残暴有了深刻的体验,因此他很怀疑太子之后能不能抵抗住齐国这群虎狼。
不过嘛,贵人的赏识很难得,何况侍奉太子,绝对比侍奉至尊安全多了,所以颜之推躬身下拜:“敢不从命?”
自己好好干事就行,至尊这么残暴的人,也继承了不少文襄旧部,而且对他们也不错,想来即便日后有变,自己也未必有什么危险。
接着他又听见高殷道:“若颜先生今日不饮酒,已为中书舍人;因你酣醉,故至尊收回任命。”
颜之推闻言,顿时有些难受,原来自己喝酒误了这么大一个事儿。
但事情已经发生,他也无法可挽,于是回道:“好饮酒与好文学,都是臣的本性,正如一武夫神勇无敌,然面貌丑陋,他能弃神勇耶?能弃丑容耶?”
“臣有要务便会尽心去做,无事时自然饮酒为乐,既然不耽误事,臣便放心了,至于至尊要如何任用臣,是至尊的事情,臣无错可改。”
高殷啧啧称奇:“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就是有道理。不知先生家住何处?我送您回去。”
太子不是至尊,颜之推相信他不会做那种骗地址杀自己全家的事情,而且也不用这么麻烦,因此很干脆的说了地址。
颜之推此时的经历,和“曹雪芹”差不多,他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的第三十五世孙,所以家境不错,自幼承袭家学,十二岁就做了湘东王、后来的梁元帝萧绎的门徒。
好日子在他十七岁那年戛然而止,侯景南下了,梁朝分崩离析,十九岁,萧绎讨伐侯景,战争中颜之推不幸被俘虏,囚禁到了二十一岁,因为侯景死亡而被释放。
接着二十三岁时,西魏进攻江陵,颜之推再次被俘虏,这次被带回西魏,有人看中他的才能,推荐他到弘农任官,颜之推想跑回南梁,从齐国借道返回,被高洋留下了,直到南梁被陈霸先所篡,颜之推才死了南归的心,留在了齐国。
这般颠沛流离,让颜之推经历丰富、创作情感充沛的同时,也使他留不下什么财产,入齐后高洋给了些许赏赐,但并不足以改变生活。
而且他又喜欢喝酒,因此他还住在较为破落的清风里,日子过得拮据。也难怪他会在侍奉高洋的间隙里猛猛喝酒,毕竟蹭国家的酒比自己掏钱划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