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松了口气,摸了额头上的汗,骂道:“这老东西,早晚杀了他。”
又拍着高殷的肩膀:“你可算帮我一个忙了!”
他一松手,赶来的侍者们连忙抱住高殷,给太子按摩穴道,为天子端茶擦汗,一群人簇拥着父子二人回到后殿。
“那人是谁啊?”
刚缓过劲儿来的高殷发问,高洋憋着笑说:“那是卫将军赵道德,你可记得之前跟我说黎阳太守房超杖杀求情之人?那人便是赵道德的使者。”
原来如此。
被这么一提醒,高殷想起来了,这个赵道德早年随高欢起兵,是高澄的旧党,被高洋所继承,是死忠于高家的汉人,难得的是他还忠于高殷,在高殷被夺权后劝高演做周公。
今日殴打高洋,也是高洋自己嘴贱,下朝后就开始喝酒,喝就喝吧,还和赵道德说自己喝酒太多了,应该要被狠狠打一顿,谁知道赵道德真不惯着他,立刻执行圣意。
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性格又耿直忠诚,也难怪高洋被他殴打也没真生气,如果杀了这样的人,以后真没人敢为高洋干活了。
所以说高洋心里有本账,谁能杀谁不能动,他清楚得很。
见到至尊归来,杨愔向高洋示意,与众近侍退出殿中。
见高殷没把康虎儿留下,高洋忍不住笑道:“不怕再被人挟制?”
高殷叹气:“若在至尊身边都需要护卫,那齐国哪里都不安全了。”
“这可不见得,我刚刚还在被人追着打呢!”
高洋冷笑,明明是知道留下也没用,自己真想殴打他,他也无法反抗,所以干脆说奉承话。
不知从何时起,他成了这副模样,虚伪得让高洋皱眉,又觉得有所成长。
高洋不说话,展示帝王的高深莫测,这让高殷忐忑着总结语言:“至尊可是新设立了一个官署?”
“德政与你说了?嗯……主要是掌符玺方便,无甚大用。”
值得高德政所说的,自然不会是真的无大用,高殷继续问:“不知是置于省下还是寺下?”
省、寺最开始都是中央官署的名称,最开始帝王的居所有等级限制,非侍御者禁止出入,因此这些地方叫做禁中,如同紫禁城的禁。
然而汉元帝的皇后之父名叫王禁,也算汉元帝的半个爹,因此为了避他的讳,禁中便改为省中。
尚书、门下、中书之所以称为三省,也是因为它们的官署就在禁中,便也称作省了。
而寺的意思便是反过来的,不在禁中而在外朝设立的官署,如光禄寺、大理寺。
之后经过发展,到了现在这个时代,省、寺又被赋予了一些新的含义,如省由于近躬圣听,变成了行政、出令等职能机构,寺则演化为了事务机构,所谓“总群官而听曰省,分务而专治曰寺”。
所以如果是置于寺下,那就真的是件小事,大概会由九寺之一管理,而归于门下省总统;而如果是省下,那就说明肯定是帝王要经常过问的,即将承担和剥夺某些重要职责。
高洋摩挲着下巴,玩味了好一阵:“省下。”
高殷笑了笑:“那将置于何省之下呢?”
齐国官制多循旧魏,中枢有太师、太傅、太保谓“三师”,大司马、大将军谓“二大”、太尉、司徒、司空谓“三公”,禁中一共有五省,除了尚书门下中书,还有秘书和集书。
高洋反问:“你觉得该置于何省?”
高殷想了想:“不如置于中侍中?”
第75章 宦权
除中枢五省外,还有一个中侍中省,职能是掌出入门閤,是齐国汲取旧魏内廷系统独立运作的模式,又用汉制对其包装的内侍机构。
在此之前,从汉魏晋到诸南朝,内侍机构都从属于外朝的九寺,这一方面虽然略微保证内侍的质量,但也给了外朝与内朝勾结的机会,所以孝文帝说“江南多好臣”时,他的侍臣就吐槽说“江南多好臣,岁一易主”。
高洋却对此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为何放到中侍中省下?”
其实他属意的是门下省,主要负责审查诏令内容,符玺局放在这个省再适合不过。
门下省的官员多是士人,长官为侍中,而中侍中则从魏时起便由宦官充任,是宦官的最高官职,所以只差一个字,但却是选择把这个新部门放到士人手中,还是交给宦官的区别。
“孩儿觉得宫中的内侍,应该划分清楚了。刘桃枝、兰京、陈山提、齐绍、韩宝业等人,到底是厨子呢?还是侍卫呢?又或者是随身近侍呢?”
帝王的地位来自于森严的等级,所以合格的帝王天然就会厌恶等级混乱、职责混淆的情况,只是高洋不太合格,又或者需要在这不明晰的区间内肆意游走,才一直没有着重管理。
但高殷不是。他本身的威望还不足,需要强大的体制来竖立虎皮、保护自己,所以制度越明确,对他便越有利。
“彼等苍头倚仗己为高氏旧奴,飞扬跋扈、目无法度,觉得这都是当初为我们高氏流血应得的补偿。”
“而且既得富贵,便又惜命起来,主死而奔他主,只要同为高氏,对苍头而言便无不可。前些日子儿臣说杀冯、洛,不是白说的,若二王真死了,那他们是会转投其他宗王,还是殉主呢?”
高洋笑了:“当然是转投他人。”
“那若是将来,宗王威逼主上,主上的苍头难道也都会尽心尽力?还是如同冯洛?”
高洋默然。他心里也明白,自己登基前,在高氏子弟中并不出众,仅仅胜在统序,天然就能继承高欢高澄的遗泽,而他自己又有能力守住。
这代表着若是未来,高殷和他的子嗣若是没有能力守住,统序和威望也没有优势,那刘桃枝这些苍头也是不会白白送死的。
这些高氏家奴实际上与勋贵一样,已经蜕变为尸位素餐的权贵阶层,盘踞在他们高氏身上吸血,只会锦上添花,很难指望他们雪中送炭。
“齐国已立,高氏登荣,诸苍头或近为贵用,或外任郡守,享优沃而无尽忠拼搏之心。这样还不如期待宦者们,其在我齐建立时未能尽力,至今又没有分外的优宠,若能予其权柄,略微拔高他们的地位,就能让他们与苍头们相互制衡,于是便需要至尊的仲裁,如此则忠心大为提高。”
“且苍头们的地位来自高氏,宦者们的地位却只能来自至尊,苍头们有家眷子嗣,宦者们却没有,因此宦者比起苍头,会更加依赖至尊的亲重,也就更加忠诚于至尊。”
高洋想做什么,高殷大抵猜得到,在园子会战时,高洋就对新的监察部门产生了兴趣,这在将来是对高殷有利好的,所以他不会阻止,但希望高洋能够把这方面的权力交给宦官。
虽然历朝历代的士人都说宦官干政,祸乱朝纲,但他们也会说外戚、太后、宗王、后宫,反倒是士族和文官最终总是被迫害的一方。
帝王们都是傻子吗?明知道前代被这些因素所害,还依然孜孜不倦地使用他们?
实在是没办法,外臣更不可信,汉魏晋宋萧陈就是一段段外臣篡位的禁曲。
这些势力被骂得凶,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不是万能的,也会出事,唐末的太监已经有权力干涉唐帝废立,看上去悔不当初,然而在这之前,他们也作为重要的政治力量支撑着唐朝的皇权,否则大唐可能早就爆炸了。
因此高殷的意思,无非是将这个新设立的部门,转移到宦者手下,进而提高宦者的力量,也就是变相的加强皇权了。
高洋的指甲在桌台上轻抚,刮出的细响像是抗拒高殷的进言,又像是心中纠结不定。
他望见太子的面容,严肃认真的脸颊上,一些渗出来的淡汗暴露了底色,倒像当年兄长骤崩、强打精神支撑高氏统治的自己。
“还真敢说。汉末十常侍乱政,这可是你亲笔写的,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这个话题,恰好是高殷的论证重点:“世人皆言十常侍乱政,这便是文人士族为自身所做的粉饰了。若圣天子真垂拱,将天下交给士大夫们即可安享太平,那王莽何以为篡?两汉何以为亡?桓灵二帝又为何要接连发动党锢,查诛党人?”
高洋不知如何回答,他也不必回答,知道高殷会源源不断说一些难以辩驳的道理,但他也不抗拒多听听,多了解这个人。
“若我齐朝一统,晋阳的军镇便逐渐无用——一如六镇——中央朝廷的命令将会日渐权威。”
“届时杨相、高相等人,身为国家重臣,同样沾染朝廷的荣光,他们会抗拒将这份名望带回弘农杨氏、渤海高氏吗?不会,所以汉末会有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我大齐同样会有这类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于是其族在朝中握有威权,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于家乡又是当地显族郡望,子弟多受荫庇,百年五代,代代为其子孙,当地的佃户不依附他们就不能存活,土地就不断被他们收扩,朝廷因此收不上税,在地方的力量弱于这些世家。”
“因此不对他们进行压制,则王莽摄政,终将再演,党锢一息,黄巾便起,此后借由黄巾之乱,各地豪族自募乡勇守备,实则为割据诸侯,汉朝的统治便悄然瓦解,不复正朝威德也!”
高殷说这话,并不是要完全否定世家,相反,是点出世家的危害,更好的利用世家。有时候适当的压制,就是为了让其更好的发展,也是变相的引导和保护。
任何一个政策,都是有利有弊的,统治者们只能在两权相害中取其轻,两权相利时取其重,若是因为前朝或后世的经验,对宦官或者士大夫严防死守、畏之如虎,那不过是政治上的“猜笨谜”,只能掉入另一个历史陷阱。
就齐国而言,武勋集团、宗室的力量已经够强了,因此高洋才扶植起一个以高殷为核心的汉人门阀组成新的力量进行制衡,然而没有高洋的支持,两方的力量根本不成对立,汉人没有兵权,非常容易被攻灭。
所以在此时导入第三方特务势力,也能够提高帝王对朝廷的掌控,将局势搅得更加混沌,政治势力越散越多,君王便越有利。
齐国的军心和军力一定会因此下降,但高洋不是高纬,有功绩和威望在身,不会下降太多,而高殷趁机发展军政,也能够吸收和招揽一部分追随者。
所以这第三方特务势力,越干净、越纯粹就越好,若是与高氏宗王、鲜卑勋贵关系密切而暧昧的苍头们入主,难保不会被娄太后一派所拉拢;而交给汉人士族,也还是没有兵权,等高洋一死,这些特务的政治能量将骤然失效。
鲜卑勋贵们怕的是在背后撑腰的高洋,现在的高殷如果敢学先帝,那他们就真的会抱团和高殷讲道理。
同样的,让宦官们现在就为了讨好高洋而死死得罪苍头、汉臣、勋贵们,那只要接班的高殷不是一无是处、还有押注的价值,天然亲近皇权的宦官们就更容易为高殷效死——至少比苍头们要忠诚。
当然,宦官也有背叛、投靠高演等人的可能,不否认有个别人想要借助动荡的机会上位,什么时代都会有这种事情,然而如果宦官们的整体视角,都认为高演的胜率更大的话,那高殷也就不配统治齐国。
第76章 妾室
“……意思我明白了,且先就这样吧。”
高洋不置可否,高殷知道自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再往下就是教高洋做事了,于是躬身施礼:“至尊圣鉴。”
“今日让汝来,也是跟汝说件事儿。”
许是怕赵道德再从哪儿蹦出来,高洋少见的不饮酒,而是喝起了茶:“求亲的使者,昨日已经去往突厥,大概下个月便有回音。”
说是回音,其实就如同王琳求援一样,只要一开始不被拒绝,就能议价、渐渐发展,最终达成目的。
小小的喜悦在殿内升腾而起,这件事关系着父子二人的总体利益,成了便助益极大,高殷少不得露出感激之色:“多谢父皇。”
若是拿到朝堂上宣布,不仅会引起争论、耗费良久,而且指不定会让鲜卑勋贵们拖后腿、使绊子。
只要在高洋死前,把这件事定下来就算成功。
“不过……虽然已经决意联姻突厥,若彼同意,太子妃之位就是她的,但咱们也不能干等。”
高洋摇头晃脑,语气有些揶揄:“反正汝日后也会有众多妾室,不如先纳一个。我已经看好了,郑雏之女,汝不是要办什么壮武大会吗?办完之后就纳其为妾——既得壮士,又得美人,可谓双喜临门。”
比起李祖娥为家族所计的小家子气,高洋计较的就更复杂与精致一些,毕竟他是皇帝,他的家事就是国事。
荥阳郑氏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上可追溯到周宣王分封的郑国,始祖是西汉大司农郑当时,自孝文帝起就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四姓。
虽然在魏末有所衰弱,但进入高欢开启的东魏新秩序以来又重新振作,无论主支还是旁支都恢复了元气。
荥阳郑氏还有两房进入了周国,连山房的郑伟作为地方豪族,以部曲依附宇文泰,最终没能爬到周国上层,泯然于周国;但另一支洞林房的郑道邕则发展得很好,成功进入关陇集团,甚至被赐了宇文氏,其子宇文译受到宇文泰宠爱,和宇文赟关系亲密,最终在普六茹坚篡周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大隋的开国元勋。
高洋给高殷找的岳丈郑雏是郑述祖的族子,他们开封这一支是荥阳郑氏北祖第六房,也是齐国政权内的主支,比之郑颐彭城房的那支更为有力。
郑述祖的妹妹就是曾被高澄开过的郑大车,郑大车生冯翊王高润,曾有传言称高润和他母亲也有超伦的关系。
而郑述祖之女便是高睿的前王妃,她死后,高睿又娶了郑道荫的女儿,还是荥阳郑氏。
这样不仅强化了高睿和高殷的联系,通过妻族将他们捆绑在一起,还能先放出太子要纳郑氏为妾的消息,吸引到部分赵郡李氏和荥阳郑氏的豪族和依附者,壮大太子的势力。
之后再为孝瓘和延宗分别迎娶荥阳郑和赵郡李的女子为妃,就能让他们更好地拱卫太子。
最重要的是高洋已经定了调子,郑氏只是妾室,不至于浪费皇后的尊位。
对荥阳郑氏而言,他们虽然社会地位处于顶端,然而族人主要担任馆客、中书舍人、秘书郎等文职,作为士族没能参与到中枢机构参与决策,政治地位还是太浅薄了。
所以这也是给他们入场斗兽的一次机会,只要好好辅佐太子,未来的齐国朝堂总有他们一席之地。
高殷坦然接受,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还有一件事。”高殷抬起头:“还请父皇饶恕和士开,让他回到邺都。”
“噢?为何?”
高洋倒是颇为意外,刚刚高殷提到过二王,还以为他要为二王求职,没想到求的居然是这人。
“九叔虽然粗鲁,但情有可原,不如将此人放回他身边,九叔也会安心。”
“汝倒是会做这个人情!”高洋才不相信高殷会对高湛如此好心,但既然是他所请,也只是件小事,便同意了。
相对的,他也对高殷提出一个条件:“汝出去以后,若是有人向汝请托,汝也不要拒绝,做了这个人情。”
“这……孩儿领命。”
高殷不明就里,但还是应下了。
“嗯。滚吧。”
高殷习惯了高洋翻脸不认人的态度,再度施礼,退出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