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提似乎在外等候多时,见到高殷出来,躬身行礼:“太子。”
高殷点点头,却听陈山提说:“臣有一女,年方二八,姿容甚佳,若太子不嫌弃,愿为奴服侍太子。”
高殷恍然,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不过这是好事,无论是否出于高洋的授意,陈山提都献出了自己的女儿,让自己和苍头们的关系更加密切。
“我齐之立,少不了诸位血援,敬崇还来不及,何况是嫌弃?山提心意,我知之矣,日后必有所报。”
闻言,陈山提不由得暗喜。
太子近些日的变化,陈山提也是第一见证人,无论是杀那个讨人厌的卢勒叉,还是救二王,都展现了不俗的气魄,假以时日,必成明主。能被贵人看上的机会本就少,他愿意赌这一把。
何况他有六个女儿,哪怕太子这条线会崩,牺牲的也不过是四女陈玉影,他还有好几次下注机会呢!
目送太子离去,陈山提才进入殿中,向高洋叩拜。
高洋懒洋洋地抓挠胸脯:“陈卿,如今可满意否?”
陈山提连连磕头,声响之大能传出殿外,力道之沉几乎可碎砖。
“多谢至尊成全!我父女能侍奉至尊父子,死而无憾!”
……
高殷出了昭阳殿,穿过永巷便是五楼门,再过五楼门就是后妃们居住的寝宫。
五楼门的前方,也就是寝宫之正中是仁寿殿,一听这名字就很寿,是娄太后到邺城时的居所。
入门往左行,便是皇后李祖娥所在的宣光殿。
往右则是显阳殿,地位与皇后齐平的段昭仪就居住于此。
高殷来此,主要是告知母后,自己将纳郑氏为妾,这是基本的孝道。
婚姻之事合二姓之好,结他族之亲,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是人道的开始,所以要经过一系列繁琐的程序,越是庄重,就越能赋予神圣性。
虽然自汉末三国开始,社会动荡数百年,没有那个条件,多数复杂的程序只能从简——毕竟皇帝都出现了百来个,何况是婚姻嫁娶?
北魏也曾努力的搞过汉化、发展五礼,但婚姻习俗还保留着代北鲜卑的落后性,齐国在这方面不仅全部保留了下来,还继承了魏末的荡乱之风,为首的就是他老子高洋。
而今有条件,高殷没有必要学他,还是依照传统礼制,走三书六礼的流程。
第77章 女子
高殷提前派了侍者通报,因此李祖娥早已知晓,当他来时,宣光殿摆好了宴席,母后轻摇团扇,笑盈盈地迎他进来。
“道人近日怎么瘦了?是不是不按时用膳?”
大抵天下母亲的第一句话都是同样的,即便一天天长大,落在她们眼中都没吃足营养,得多补些。
高殷也是真饿了,挽起袖子、动作只比平时稍快些,这也让李祖娥微微惊诧,随后用团扇掩面,笑说:“这就是了!到底是孩子,饿极了都要吃人,何况吃肉!来,再多吃些。”
虽然高殷的动作比以往粗野了很多,但更像个孩子了。他寄托了自己全部希望和荣耀,李祖娥既想用力捏捏,让他哭腔叫娘,又怕他像泥人一样被捏下一块,舍不得用力。
于是她用食指轻绕着高殷垂下的发缕,在手中转上几圈,再将它们捋回去。
“好啊!阿兄来了也不告诉我,背着我吃独食!”
侧门传来孩子的尖叫,高绍德晃荡着身上的玉珏,灵活地躲过众侍者的围捕,跳到了兄长和母亲的身边。
高殷夹起一块羊肉,塞入绍德嘴里,绍德又吐在盘中,嘴唇因此沾染了油腥。
他也不擦,就这么急切地钻入母亲怀中,引起李祖娥的惊呼,一边数落他弄脏自己的衣服,一边给他擦嘴。
绍德享受母亲的宠溺,骄傲地看了兄长一眼,像是在炫耀。
高殷觉着好笑,迅速用完餐、漱口,才和母亲说起自己要纳妾的事。
“荥阳郑氏?”李祖娥心中狐疑起来:“郑恭文的女儿,莫非是令仪?”
高殷才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总之到了问名环节,一切都知晓了,就看李祖娥自问自答。
“嗯……五祖郑氏,甲门第一,也不辱没我的儿。”
甲门是豪富权贵之家的意思,齐国建立后,有人编撰了《山东士大夫类例》,其中郑述祖兄弟五人被评为第一甲门,且五兄弟名中皆有祖字,于是也被称为“五祖郑氏”。
虽然高洋和她提过,会让高殷纳其他女子,也会有李难胜一席位置,但事情发生在眼前,李祖娥还是不由得焦虑起来。
“殷儿,前日你见过的难胜,可喜欢么?若是喜欢,不如与郑氏一起做你的妾?”
李祖娥忽然发问,问得高殷一头雾水。
这是人之常情,但也可以窥见李祖娥还没合格到能称为政治家。
在理论上,皇帝与皇后的地位是持平的,将皇宫分为工作区和生活区,工作区自然全由皇帝主持,而皇后的管理区域就是生活区。
因此不仅是中侍中省可以系统化、制度化管理内侍,皇后名下的长秋寺也可以成为整个宫廷的管理机构。
长秋寺下辖有三署,分别在掖庭、晋阳宫、中山宫,掖庭就是邺城禁中后宫,依靠长秋寺系统,皇后天然就能管辖这三地,即便鞭长莫及,管不到晋阳中山二宫,优秀的女政治家保护住掖庭这个核心领地没有问题。
但李祖娥很明显没有这个能力,她多的是士族高门的体面,却少了一丝从底层血拼上来的狠劲,所以没能抵抗住太后宫的卫尉系统发展,还需要高洋在对抗母兄的前线中抽空多帮衬一二。
权力不会真空,总是会落入能够掌握的人手中,见李祖娥握不住,高洋也就引入其他士族,大家一起竞争,看看李祖娥能不能晓点事。
就眼前这件事来说,李难胜的姻事已经被定死了,等突厥事定,高殷登基后再作为正式的妃嫔被高殷纳入后宫,所以晚其他女子一步是无奈之事。
可高洋安排了郑氏做妾,眼见如此,李祖娥又动起让李难胜提前为妾的心思。
这其实未尝不可,未来荥阳郑和赵郡李都是唐朝的“七姓十家”,从唐太宗到唐玄宗,无不致力于打压他们,甚至到了下政策的地步,但魏征、房玄龄等重臣仍热衷与这批士族通婚。
后来之所以被禁止,恰恰是因为当时的宰相想通婚而被拒,怒而粉转黑,请求唐高宗禁止“七姓十家”内部通婚,最终反倒让这些家族更显清贵,更抬高了他们的身份。
此时二族在汉人士族中的排序就已经达到了顶峰,所以高殷同纳二族女为妾,对本人来说很有牌面。
可这样就让二族没什么牌面了,李祖娥没想过,这样会分薄荥阳郑氏所获得的荣誉,如果同时纳入,那就不符合礼制,得重新制定,若是分开迎娶,又会分个先后高低,最终两族之人必然会互相攀比,还没给高殷帮上忙,就先在后院互殴扯腿。
在族内,李祖娥也一定会受到微词,认为她让侄女与郑氏同列,压制了李氏可以得到的关注,可谓两头不讨好。
而鲜卑那边可不管这些,对他们来说汉人就是汉人,一刀砍来都是死人,如果高门有用,现在也轮不到六镇上桌。
所以高殷婉拒了李祖娥的建议:“难胜表妹固然是极好的女子,正因如此,我希望……等日后再隆重以待。虽然突厥女子会得到名头,可难胜表妹,会成为众妃之首。”
听着高殷的承诺,李祖娥便安了心,幼年靠父兄,青少靠夫君,中老靠儿子,地位节节高升,她感慨自己的一生除了部分不愉快的经历,其他都是安逸顺和的美好时光。
世间哪有女子和她一样幸福?
“阿兄要娶妻了?”
高绍德还不太清楚这个区别,李祖娥笑吟吟地跟他解释,随意哄了一会儿,就让女官带他下去玩,女官会意,支走了高绍德。
宫人们知趣地退开,只留下母子二人,李祖娥展现出更多的真实情绪,稍有些幽怨:“我是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喜欢突厥的女子。鲜卑人还不够野蛮么?当初唤柔然做蠕蠕,而今又与蠕蠕的奴奴联姻。”
高殷只得回答:“我也没见过突厥女子,谈何喜欢?无非是借他们的势力,为我齐国稳固疆业。就算我年纪尚幼、智力短浅,父皇也同意了啊?事情已经决定了,母亲就不要再对此多说,免得父皇不开心。”
李祖娥正抚摸高殷的脸,听见这话,撇起嘴来:“哼,那我少不得要被突厥人欺负了!”
“想你小时候多乖巧,知书达理、恭谨礼貌,也就是娄氏那鲜卑老妪,才不晓得你多好。”
“若是以后你和突厥人生了个锻奴小子,天天喝酒打架骑马,我可受不了。”
李祖娥有满腔抱怨的话,高洋不愿意听,李家人又不该听,绍德也听不懂,所以除了李昌仪,也就是和即将成年的高殷说上一说。
高殷听得起了鸡皮疙瘩,这就是长舌妇吧,哪怕皇后都改不了本性,从这个话题延伸到了这些日子的酸楚与不满,高殷成了个垃圾桶,一次性把母亲的怨念装了个够。
这也难怪,鲜卑人毕竟统治北方上百年,风气已经改变。即便南朝娇羞柔弱的女子多,也仍有“挽五石弓,鞭挞驸马”的刘楚枭,持铁如意击碎中书舍人颅的孔宪嫄,更有前能柳絮因风起,晚年抽门杀三贼的谢道韫,南朝都如此了,北朝的妇女们当然更生猛,找男子都是“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郎不念女,各自努力”。
所以这个时代,结婚就像抽盲盒,不知道对面是个小娇妻,还是一个大猛女。
第78章 握槊
李祖娥谈兴愈发高涨,高殷耐心听着,一直等她说得口干舌燥,才开口:“家家今日也倦了,我还有些事,先告退。”
李祖娥也满足了一些,于是欣然允诺,她还要唤兄长进宫来,帮忙打听郑氏那边的情况。
离开宣光殿,高殷本想回去东宫,想了想,又下令前往显阳殿。显阳殿的众人没想到太子突然来访,前次给太子送膳的大女官青蕊匆忙出殿。
“太子殿下万安。”
鲜卑母权遗风很重,礼教约束少,妇女地位高;加之敦伦观念开放,贞洁观念淡薄,因此鲜卑乃至北国的女子衣着都普遍大胆奔放。
以高澄、高洋为首的高氏皇族都爱穿绯色袍服,连带着影响了邺宫的审美,女子也多着红袍,而且款式接近男子服饰,有些类似后世所谓的中性风,让她们更有了一层抹不去的英气。
宽袖襦裙的宫装丽人扭出婀娜的身段,红裙上的腰束帛带随之起舞,竖角飞天髻之下是一副甜美动人的笑容,落在高殷眼中是艳而不俗、令他赏心悦目的画面。
“今日怎的有空来咱们这走门?莫不是真个来回礼了?”
高殷这才想起,自己上次随口许诺了会回礼的事,青蕊是个人精,眼珠一转,就奉承起高殷来,说他亲自来看望段妃就是最好的回礼。
这话倒让高殷过意不去,加之青蕊身上时不时飘来几缕挠人心窝的香气,更是让他面色微赤。
“哟!太子,您脸红了?莫不是思念小女郎了?”女官青蕊呵呵一笑,“不过我年岁大了,配不上太子,不如您在这些新来的女孩中看看挑挑,喜欢哪个就带回去?”
说着,她呼唤最近被调过来、就在附近忙活的宫女们,在太子眼前跪成一排,抬头展露姿色令太子挑选。
不少宫女心中产生期盼,若真是被太子挑中,就有机会攀龙附凤,日后没准能封个妃嫔,一夜翻身做主;可惜太子并没把心思放在她们身上,随意夸了几个姿容秀丽的,更多人连余光都未曾掠过,就这么和女官说着话,跨进了显阳殿中的清凉宫。
等太子的身影彻底没入宫中,宫人们才悻悻起身,各自去做活,心里做着白日梦,唯有一人与她们想得不同。
段氏家风不错,已经去世的父亲段荣与继承其武威王爵位的段韶性情都谨慎温和,齐国勋贵之家的门风,很少有能比得上段氏的。
段华秀的宫殿也承袭了这个风格,宫内装饰华丽雍雅,使用的器物既有崭新亮眼的金玉之器,也有玻璃碗、鎏金银盘、莲花银碗等西域胡商和异国进贡之物,其中还掺杂了几样用久了的旧物,反倒错落出风度。
段华秀之前正和三俩近侍博戏双陆棋,等高殷掀帘而进,她笑着问高殷要不要一同玩耍,高殷婉拒后,便让那几个侍者带着棋盘离开。
侍者们走了,屋内就还剩下三人,青蕊在一旁侍奉,也是为段妃的名节作证。
段华秀见到高殷便发笑:“道儿这些日子忙碌,难得有心来看我。”
“岂止有心?道儿怕姨姊无聊,是特意来看姨姊,陪您说话解闷的!”
“你哄我呢!”虽然知道是客气话,但高殷这么说,就让她很高兴。
高殷说起些许琐事,包括前日在普河野面前打了盗窃者的事情,段华秀不由得紧张:“太后有小性,你在她的女官前打人,小心被太后记挂此事。”
太后不喜欢殷儿,她也是清楚的,因此为高殷担忧起来。
高殷当然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扭转不了娄昭君对自己的态度,不过段妃能为自己着想,也令他心中一暖:“不碍事的,多谢姨姊关心。”
心里想的,却是通过交好段妃来获得段韶的支持。
鲜卑勋贵不是一条心,只是有着娄昭君压在上面总代言,被迫的绑定在一起,娄昭君一死,就各怀心思了。
高湛高纬父子要拆解晋阳勋贵,难度就比天保和皇建时期轻松了许多。
所以要给段韶能够支持自己的理由,段妃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亲近她就成了必然,哪怕利用她的感情。
“道儿此次来,也是想和姨姊说件事情。”
他把自己纳妾的事情给段华秀说了,段华秀心有所动,低眉顺目:“跟我说了能主何事?这些家族我也不熟,既然是大家所应,想来便无差错。”
她在高殷的眉心上,用指甲点了一点:“没想到,你这便要成家了!”
“哼,等见了人再说。面貌暂且不论,若是相处能有姨姊三分真诚、一分热忱,就足够我烧香祷佛的了。否则,还不如出家呢!”
高殷撇嘴,说得夸张,段华秀被逗得哈哈大笑,觉得真是可爱极了。
她忍不住揉捏高殷的脸蛋和手指,直到青蕊咳嗽两声,才悄然收回,并说起别的事。
高殷近日练习骑马射箭,顺便聊到这个话题,段华秀毕竟是鲜卑女子,对这些也熟练,嫁给高洋后也没歇着,和高殷说起自己的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