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下次去华林园,姨姊露一手,也算道儿的射礼之师,日后道儿能猎得什么兔儿鹿儿,都有姨姊的一份。”
华林园就在内宫的最北,园东门临街,地域广阔,既有园圃、林所、养殖场,也有游乐、狩猎的地方,作为妃嫔,她不能随意出宫,就只能在华林园内做些打马球、荡秋千之类的活动。
段华秀说得开心,听着高殷的话,便笑着同意,又问起高殷会不会握槊,不会可以教他。
高殷自然不会拒绝,于是青蕊搬来棋具摆起来,供二人厮杀。
握槊是棋类游戏,属于双陆棋的变体,深受贵族们的喜爱,有些类似后世的象棋与跳棋的糅合,因为棋子形如长矛槊,所以叫做握槊。和士开就是擅长此道,所以颇得高湛的喜爱。
长方形的棋盘上,黑白双方各刻12个“梁”,中间以“河”分隔,双方棋子分别置于己方棋盘一侧的12个梁上,先将全部棋子移至对方梁中并移出棋盘就算获胜。
先手和每回合的行动,又是通过掷骰来决定的,又有些像飞行棋了。
高殷在后世玩过不少桌游,对这些游戏颇为熟练,一边感慨这个时代的游戏单调,一边和段华秀杀得难解难分,两人都有些上头。
青蕊见两人玩得尽兴,口干舌燥,于是出门让宫女们拿些蜜水与吃食,就在她离开的当口,高殷举起一枚黑槊,数了步数之后觉得不妥,想放回去,没想到落错了地方,让段华秀以为他落了子,又想悔棋。
“这可不行。”
段华秀抓住那枚棋子:“好呀,跟我在这暗度陈仓,第一次玩就用上兵法了。”
“好姨姊,我放错了,您松个手!”
段华秀嬉笑道:“读了那么多汉书,连落子无悔都不晓得?我不计较也就任你过去了,可偏被我逮到了,那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说着,段华秀调动自己的白槊,恰好能将高殷那枚击飞,高殷姨姊亲姊的乱叫,连连讨饶,段华秀就是不依,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手就捉在了一起,指甲在各自的手腕上划过,刻出浅浅的桃红。
第79章 参差
两人都在游戏的兴头上,一时间没发现不妥,可高殷很快就意识到了。
他见到段华秀的脸上攀满桃云,想松开棋子解除纷争,便马上抓紧棋子,也抓住了段华秀的手:“姨姊就不能让我一回?要不我把棋子放回去,您再走回两个棋子,我也没赚,您也不算亏。”
高殷食指深入,在段华秀的手心上挺进,沾染些许细汗,顿时明白段华秀也是有感觉的,马上又搬出孩子面孔,摇晃她的手,跟她撒娇。
段华秀的心跳声压住了思考,呼吸变得急促,但又没发现高殷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只是孩子性的撒娇悔棋罢了,这样的高殷不由得让段华秀更加慈爱,又生出一寸调戏逗弄他的心思,语气不由得拨高:“怎么办呢~”
却见高殷猛然松手,表情转冷,口中说着:“想是姨姊不疼我了,宁要棋胜,不要道儿情。”
“不会吧,生气了?”段华秀心下顿急,连忙反握高殷的手,连说怎么会呢,她最喜欢殷儿了。
那枚黑槊无人搭理,自顾自地落在棋盘上,砸出声响,也让段华秀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雅,虽说如此,可也没马上抽回手来,因为她的手又被高殷紧紧握住:
“嗯,道儿也最喜欢姨姊了!”
段华秀的心都要化了。
屋外传来脚步声,段华秀像受惊的兔子,立刻抽回了手,意识回了人间,双手在衣摆之下不断摩挲,互相安抚着躁动。
怦然的心跳她却没有办法阻止了,见着高殷那张与高洋不同,更年轻、也更清秀俊朗的面庞,因为最近的锻炼,已经有了些英气的模样,心想他若是自己的血子,不知有多好,又忽然庆幸,还好他不是自己的骨肉。
青蕊端着水食来,见到凌乱的棋盘,忍不住笑出声:“哟,二位握个槊,怎么真成打仗了?”
她想八成是有人要悔棋,两人吵起来了,得赶快转圜关系,于是指着一盘果脯,轻声对高殷道:“昭仪最爱吃这个了,殿下若能喂她吃几个,她一高兴,这棋爱怎么走都行的。”
段华秀登时脸红,用脚踢青蕊的小腿,青蕊纳闷,段妃的棋品她是知道的,以为是太子作怪,莫非悔棋的是段妃?
“真如此吗?恰好我刚刚在母后那儿喂了绍德,但没反哺母后,那就在姨姊这儿补上,也算圆满了!”
高殷捉起筷子,夹起一块果脯,向段华秀递过去:“姨姊赏个脸,不然道儿可要丢份儿啦。”
他伸直了手,筷子悬在半空中,一副段华秀不吃他就不放下来的架势。段华秀半捂着脸,探头去咬住筷子,还以一眼嗔怪,让高殷觉得她很可爱。
青蕊摸不着头脑,闹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得说:“这就是了!两位要继续握槊?还是摆好棋盘,再重来一局?”
段华秀下不了了,转而让开位置,由青蕊来和高殷玩耍,自己在一旁默默看着,时不时傻笑。
等玩到尽兴,高殷便笑着说来姨姊这儿真开心,以后要常来拜访,幸好有青蕊对应他的话。
高殷辞别,由青蕊将他送出殿,段华秀依在门框前,看着高殷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才回到屋内卧在床上。
她想了很多,心绪复杂,本来就不是特别聪明的脑袋,被父亲段荣、兄长段韶、丈夫高洋、同事李祖娥的面目给塞满,这些角色像是不受控制的伶戏,在她的舞台接连登场。
很快,这段乱戏顿时有了主题,所有的剧情似乎都是引出主角登场,高殷的样子渐渐凝成整个世界,段华秀想得深情,连自己笑了也没发现。
青蕊不知道那么多细节,她只知道主子喜欢太子,所以想将太子多留一会儿,在他在显阳殿的清逸处转悠,太子近来不知道哪里学会了套词,说话不端架子又有趣,让青蕊也喜欢和太子相处。
她回忆了一遍看过的高氏宗王、皇子乃至皇帝,心想自己不喜欢太子还真没什么道理。
更难得的是,路过膳房,高殷见到几个小宫人工作繁累可怜,又唤她们过来赏了些钱,赐了些酒食。
“还不快谢过太子?遇到仁心的贵人,你们可真是有福气了!”
宫女们身材瘦小单薄,哪怕有成年者,看上去也像是孩子。此刻她们抬起头,看了一眼同样年龄的太子,马上又低下去歌颂太子的仁德,还有人磕在地上传达更高的恭敬,让高殷动了恻隐之心。
其中一个手上满是伤痕,高殷唤她起来,问她叫什么名字,这宫女受宠若惊:“奴、奴婢叫石梅,梅花的梅。”
顿时,她便感觉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其中包含各种复杂的情绪,于是她不由得摩挲手指,用伤口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这名字不错,梅花绽于腊冬,傲立严寒,不惧风雪,恰与你相配。谁人给你起的?”
石梅心中一梗,强忍着:“是阿姊。”
“噢……如今她也在这?还是在别处当差?”
一股凝重的气场压在石梅身上,她是新来的宫人,并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也不允许她卖弄悲惨来讨赏。她的存在是为了服侍贵人,让贵人开心,而不是让贵人们为她浪费时间。
“阿姊已经过世,奴婢今日有幸得到太子赐食,她泉下有知,定然感到欣慰。”
石梅没读过书,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好,但周围的宫女都松了口气,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同时她们心中也对石梅鄙夷起来,拿死去的阿姐来奉承太子,实在太过了些,换作自己必然不会如此。
高殷听着可怜,让人给这些宫女都赐些膏药,青蕊不住夸赞,又将太子引导到别处,她可不是让太子来难受的。
待太子失去踪影,这些宫人才敢起身,更多比她们年长、有资历的女官围了上来,夸着她们的运气,实际上夹枪带棒、暗藏讥讽,小宫人们不得不承受着。
列位女官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走她们的钱,但转过眼,有一百种办法让她们乖乖上贡,其中石梅的态度让人尤其满意,不住地弯腰鞠躬,只说调来段妃宫里是她的福气,以后还要承蒙各位上官照顾,近日她就会拿出所有积蓄,为上官们准备一场盛宴。
这样抵消了她被太子看中的福气,更加鄙夷她的同时,都称赞她的懂事。
这些女官离去后,石梅又被同职的宫人们排挤,太子赐下的没吃完的酒食也不知到了哪里去,不远处传来嬉笑之语,石梅无处可避,便坐在一处僻静之地,任由脑海泛起对姐姐的回忆。
“你的运气还真好,既被上人看中,又得到太子问话,若是给你个机会,成为妃嫔也不像不行。”
一名宦人出现在石梅的身侧,调侃着她,石梅对此没有回应,只是拿出藏起来的髓饼,她们吃的食物可没有太子赐的美味,冷漠而坚硬,必须用力咀嚼和吞咽才能果腹。
宦人继续说着:“你没忘了目的,可真叫人欣慰,上人也是怜惜你,知道你要报仇,才让你来到这儿的。”
“机会是有,你可要好好把握,若是运气好,千古之后都有你的名字,至少在这齐国,必定无人不知。”
“我只要报仇。”
石梅的语气冷静得可怕,她甚至对宦人的试探产生了反感。
仇恨是激起杀意的力量,必须像血液一样时刻保持新鲜,耗费在这平日的琐碎里只会是无用功,在意淫和恐惧里渐渐沉沦为褐色的污秽。
她尽可能地保持对姐姐的思念,唯独不敢溯响姐姐的死,那是盛宴上最丰盛的主菜,必须用来宴请齐国最尊贵的人。
第80章 大会
建安十八年,汉帝册封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建魏国,定国都于邺,此后邺都就成为北方政权的重要城市,石赵、冉魏、前燕皆定都于此,自东魏迁都,才修建了南城,北齐沿用之。
邺都有七门,南面三门,北面二门,东西各一,东西相对的大道将邺城切为南北两半,划出明确的布局分区。
南城被分割为四区,分布着官署衙门以及数量众多的里坊,皇宫处在南城的中心高地。
北城则主要为京畿府兵营,与围绕着十几万京畿兵的里坊居民区,高殷的大都督府也与此相近,城郊还有着园林、葬墓、离宫以及大量的农田,随着高欢时期控制东魏迁都邺城,洛阳的僧尼、佛经等大量佛教资源也涌入了邺都,营造出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今日引领邺城风潮的,是太子麾下大都督府所举办的状武大会,因为天子高洋不参与,所以不少百姓壮着胆子前来北城围观,一睹状武大会的风采。
之所以选择北城的原因也正在此,一是远离南城的官署,免得百姓冲撞各路王侯引起纷争,也避免有些人觉着太子骄横;二是接近京畿兵和他们的家人,能让这些士兵见到太子举办的盛会,令其心向往之;三来离宫城也不远,一些妃嫔宫人居于高台,就能远远窥见会场的演武台,同样会在她们心中留下壮观的印象。
高殷仿造后世的运动会,开辟了广阔的会场,在主要干道上,每隔十米就安置一个两米高的台子,僧尼居于其上,或摆出武姿,或诵经念佛,时不时回应百姓,哪怕只是微笑、颔首,都让周围的民众激动不已。
演武台的前方竖立着更高大的展台,以太子高殷为首,贵人们居于高台之上,打着华盖团扇,随着他们的喜好,各色旌旗招摇,向齐国臣民彰显着他们的尊贵与荣耀。
“平阳王,广宁王,赵郡王,安德王……永安王!上党王!”
百姓远远眺望这些旗号,以及躲在旗号之下阴影中的贵人们,炽热的阳光供给了威严,灼目令他们不敢直视,心中不由得涌出敬崇。
随着第一双膝盖触地,拉响了漫城的膜拜声,众人呼喝着贵人们的王号,但叫得最多的却不是任何一王,而是“太子”。
“太子威武!太子圣明!太子福广……!”
这些赞颂声只是人海中不起眼的细流,却令许多人想起了昨日仍在流传的谣言,他们打眼一圈,又没看到长广王的旗帜,耳中弥漫着僧尼们的诵声,心下深深相信了那个故事。
“月光王!”
不知道是谁暴喝了一声,众人猛然望去,说话者已经消失不见,声音却仍留在他们心中。
就像已经扫到角落的残叶,忽被狂风吹袭、再度落满四地,月光王、月光童子、新轮王的呼声刮起了一阵风,不留情面的席卷每一个人。
由于京畿营就在这片里坊附近的关系,西部的入口聚集着大量的京畿兵和他们的家人们,本身他们对太子无感,只是来看些热闹,此刻却是大惊,甚至有胆小者,都跟着念叨“月光王”。
“这是对至尊的大不敬!”
有人如此说,很快就会有维持治安的大都督府兵赶来,轻则喝骂、打两个巴掌,重则被拖拽头发拖走,消失在人群中,若是胆敢反抗,就会有更多的府兵包围,因此嚼舌根的人也渐渐稀少,再多不满也只得面面相觑。
太子过矣。
属吏们不敢直言,老儒生们又不敢冒犯君上,只能在心中微微叹息。
场面虽然宏大,却粗鄙不已,好好的一个汉风儒君,怎么就被胡佛污染了呢?
诸王倒是没有这样的感受,只是惊讶于高殷主持的开场居然取得如此之好的效果。一时间,他们自比于罗汉、金刚,与周围女眷交头接耳,颇为愉乐。
听着周围泛起的细语声,高殷忍不住想,自己还是太过于高调了,幸好高洋是个快死的人,某种意义上他还要感谢娄昭君在政治生态位的挤兑,否则自己若是一个身体无恙的皇帝,也得把这样的太子给废掉。
高殷心中又有些肉痛,一是这排场太过宏大,几乎用掉了他们大都督府一年的三成预算,如果不是之后会在淮南开屯垦田,现在又临近年末,可以突击花钱,他还真不敢花这么多钱。
自己做决定时还被多人劝谏,说不要如此浪费奢靡。
当时说话最大声的是高睿,可现在,就属他最乐于其中。
下一项重要开支也要登场了,还没花出去,高殷的心就又痛起来,赶紧拍拍手,示意进入下一个步骤。
府兵们打开道路,一辆辆马车压货而来,府兵们将上面的货品不断抛下,大量的财帛丝绸布帛堆积在道路上,甚至堵了整整一条街。
人们看着眼热,然而每隔两步就会有一名府兵持刀把守,数百名骑士来回巡逻,除非有人要当场造反,否则没人敢一拥而上。
财帛动人心,如今无数人的心都随财帛的主人,也就是太子高殷而牵动。
高殷今日穿着的不是惯常的锦袍,而是窄袖的绯色上领衫短衣,脚踏马靴,腰缠蹀躞带,象征性的挂了把短刀。
这一身标准的胡服,令众多鲜卑武人看得顺眼,加上高殷俊朗的面庞,显贵的气质,不由令他们心折,这才觉得太子是这场大会的主人。
于是他们目睹太子起身,指着堆积如山的货物,缓缓开口:“此不过一时之赏,若能出得十分力,入我府中,将来得百倍千倍、封官拜爵,也不是空想。”
高殷很清楚,所谓的封妻荫子,对大多数人而言是美好的幻想,一个空泛的概念,就像僧人想要成佛,穷尽一生都无法能达到,说得再多,还不如实物干货来得震撼。
如今,明晃晃的财帛就摆在眼前,虽然也摸不着,但就是看得见,侍者们忙碌的跑来跑去,将高殷的善意传到四角,只要在今日卖力比赛,就能得到赏赐。
贪婪的目光四射而来,高殷听得见他们喉部的蠕动与无声的吞咽。
“我愿入府为卒!”
“对!如何征应!”
闻讯而来的武人已经饥渴难耐,纷纷发声问询,府兵们宣布应征的规则,将他们分为两派,一派以普通的老兵为标准,只要能交手数合不倒,就能领取一份财帛,算是初筛通过;若是对自己的勇力更有自信,打败老兵后就能进入更高级的擂台,一路路闯关,当场获得更多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