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高殷只能婉拒:“这是父皇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不然您去和父皇说说?”
“嗐,找阿兄有用,我就不会来求您啦太子!”
高湛急切地说,士开是他的近臣,他和他的王妃胡宁儿都喜欢士开,王晞也被发落过,但人回来了,因此不说他自己急,宁儿也一直在催高湛把士开要回来。
“唔……很难办啊。”
高湛闻言,顿时有些不悦:“太子,我是谁?你的叔叔啊,和至尊可是亲兄弟。那士开呢?也是我兄弟啊,只不过不是一个胎生的。三兄曾经为了王叔朗吃不下饭,我现在也是啊,你看,这胳膊饿瘦了一圈呢!”
高湛一边说着浑话,一边把手臂伸过去凑到高殷跟前展示,高殷哭笑不得,一旁的侍者又不敢阻拦。
“滚!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也配来搅合?”
有官员想要上前阻止,被高湛怒喝骂开,他又继续对高殷道:“至尊我不敢求,可太子,你总不能眼看着我饿死吧?”
高湛的手腕隐隐发力,箍住了高殷,才十三岁的身体挣脱不了大人的力气。
高殷暗恨自己大意了,以为是宫殿内,就放松了警惕。一方面是康虎儿在这好像没什么必要,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处理很多齐国的机密文件,所以才让康虎儿守在门口,没有随身保护。
皇权只在十步之外,千里之内,被所谓长辈偷袭的窘迫,一下显露了出来。
“士开又犯了什么错,跟我玩儿好就去守长城,那改天我府里的卫士、好友,连孝瑜都要去守边疆了吗?不会纬儿和俨儿长大,你也要把他们派去守长城吧?”
高殷心中愠怒,可高湛话里都是讨饶,面上又嬉皮带笑,这幅场景落人眼里有些越界,但完全可以解释为打闹与玩笑,他也不好反应过激。
被认为是小题大做还好,若是被人当做性情骄横、不尊重长辈,对他的名声很不利。
高殷眼珠一转,找到了个破绽:“我派他们去?我哪有那资格,须得是父皇的意思——九叔,您是什么意思?是说两个侄儿长大了,就到我的意思了?”
高湛一愣,高殷趁机挣脱,任侍者整理他被抓乱的衣袖,同时用眼神示意康虎儿进来。
“我、我可没那意思!”
高湛感觉自己被愚弄了。二兄高洋那个身体状况,绝对活不过五年,三年都够呛,所以他潜意识里觉得高纬高俨长大的年纪,高洋早就化成白骨了。
这是事实,可事实也不能说出口!怎么可以暗示天子会驾崩呢?!要是被上纲上线、借题发挥,甚至可以说是诅咒了!
而高洋在这方面明显不怎么通人性。
壮硕的康虎儿走到身前,高湛还不够他一指甲弹的,高湛终于收敛了气性。
第73章 揣摩
“九叔请回吧!士开之事,我会询问父皇。不能保证会让九叔满意,只是一定会给个结果。”
先不说高殷受了委屈,即便没有这些事,他也不打算帮高湛这个忙。
首先象征意义上就不可以,他即将主导齐律团队,怎么能在还没开始时就玩弄规则和律法——至少不能明着玩,被人揪住把柄。
虽然只是至尊的随意指令,但他也不能越权,一旦被有心人传出去,不仅齐律团队的名望受到影响,他的老师魏收主持的《魏书》已经被人说成是秽史,他可不想重复魏师之错。
其次是在这个关键时期低头于高湛,会被认为软弱,在正面的交锋里敌不过高湛,被迫为他坏规作事。
更不要说他还被打了长辈牌,受了委屈。
高湛还要靠近,被康虎儿拦住,他倒委屈上了:“太子好不念叔侄情!不过是个奴臣,救他出苦海,让叔叔开心,怎么我的事情到太子这就难办了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太子说的,那士开就是猪命狗命,不叫人命了?!”
高殷回怼:
“是什么命,至尊说了算,您不去问至尊,来问小儿辈,还真是没道理!况且王叔朗既有才学又有雅操,施政能任郡守,撰表又能为六叔进谏。”
“和士开又是何人?不过是一杂伎西胡,至尊知道他轻薄,为了九叔好才将他调走,您不想着规正自身,修心养性,还要和这种狎人亲近,是想辜负至尊一片苦心?”
其实和士开是鲜卑人,本姓素和,是鲜卑姓氏,然而他喜好西胡文化,又以此讨好高湛,所以被骂为西胡。
一顶顶大帽子压下来,让高湛心气不顺,若旁下无人,他早就动手了,可前方有康虎儿,这里是凉风殿,对太子动手,可给高洋动他的借口。
官员们因为刚才挨骂,便不敢再上前,无人来给高湛台阶,让他独站那儿显出尴尬,高湛气得跺脚:“哼,太子真是长大,与我们这些叔叔不亲了!”
“这是理政之所,皇叔要是没正经事,就请回去吧!”
高殷下了逐客令,有康虎儿在,高湛深切地感受到了威胁,但又不敢对高殷放狠话,只能咽下怒气离开凉风堂,走了一路,见到汉官便打,留下一片狼藉。
官员们惊魂未定,到处询问经过,得知是太子顶撞了长广王,都吃了一惊,齐国诸勋贵宗王招摇放荡,违礼不法,犹以高湛为甚,苏琼都不敢正面直怼他们,何况是儒弱的太子,这可不像他会做得出的事。
可见到横眉冷目的太子,他周身冷冽的气场令官员们肃然,心下居然有了小小的安全感。
因此,对于高殷将要制定新齐律的事情,官员们居然有了些小小的期待。
高德政汇报完,高洋忍不住哂笑。
“这孩子……连叔父都敢顶撞了,真是没大没小。”
虽然高洋这么说,但从语气上判断这是夸赞,于是高德政笑着说:“佛前亦有怒目金刚,何况是人?太子此举,倒有至尊些许风度,臣深喜之。”
高洋随意应了一声,和高德政继续谈论其他事务。
等和高洋的小会结束,高德政便悄悄来到凉风殿,向太子说些可以透露之事。
“右仆射是说,至尊从头到尾都没再提起和士开?”
高殷沉吟:“那永安、上党二王呢?”
高德政微微摇头,他可不敢提这茬。
“至尊未提……”高殷思索片刻,忽然笑了:“原来如此,至尊心意真是深广。”
其实没什么复杂的,高浚高涣的王爵已经被恢复,按理来说应当讨论恢复官职,但没人敢向高洋提出,所以除非高洋自己主动下令,否则就只有力保二王并收拢他们为羽翼的太子可以进言。
高浚此前是青州刺史,高涣则做到了尚书左仆射,作为宗王,他们复官不应该差原先的官位太多。
再考虑到让他们支持太子,必须有一定实权,那就非得让杨愔高德政高归彦让出个位置,或者从高演高湛身上拿走录尚书事,才好说作为太子的羽翼。
但高洋今日调动了列位重臣的官职,却没对二王做出安排,甚至三公的位置都没给他们腾出来等太子进言,就说明高洋不想让他们回朝。
这也正常,两人被关了一年有余,说没有怨气是假的,这个时候轻易恢复官位,他们只会觉得这是自己受气后应得的,甚至补偿的力度还不够。
所以高洋干脆不给他们官禄,也不希望高殷进言,而是让他们进入高殷的大都督府,直接由高殷带着做事,让高殷成为他们唯一的太阳。
历朝的老皇帝在临死之前,如果想给接班人铺路,有一个经典操作就是打压部分看中的人才,故意将他们贬斥,这样等新帝上位之时,仅仅只是恢复官位、或者稍微重用了些,就能收获这些人才的效忠。
这件事高欢也做过,高殷念叨过的慕容绍宗就是个杰出人才,当年曾经劝过尔朱兆不要将六镇流民交给高欢,如果尔朱兆听从了这个建议,那今日都不会有高齐。
尔朱兆败后,慕容绍宗投降了高欢,高欢不但保留了他原来的官职,而且经常让他参预军议,但终高欢一世,他都没被重用,就是因为高欢要把他留给高澄。
所以高洋拔擢两个弟弟很容易,但他们和高洋有了仇怨,高洋的拔擢没什么用,等高殷上位,却又论不到高殷身上去,因为官职是在天保朝获得的,那样不能算是高殷的赏识,高殷的拉拢未能尽其功。
而高殷带着他们进入大都督府,倒没什么问题,有了这么一层历练的关系,他们未来也会是从大都督府里出来的府臣班底,彻底打上高殷一系的烙印,高殷提拔他们也是顺理成章。
这也是高洋对高殷无声的考验。
若是高殷希望短期内二王就对他有所助益,可以去找高洋进言,重新启用他们,然而这样就磨掉了很多不可计算的情分。
要是对自己有自信,也可以直接任用,高殷正是如此打算的。
“多谢右仆射告知,殷感激不尽。”
高德政是高洋的潜邸之臣,如王晞之于高演、和士开之于高湛,当年高洋的臣子们希望高洋进位为帝,选择的民意代表正是高德政。
从受禅那天起,高德政就被任命为侍中,与杨愔一起总领政事,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如今高德政越过越担忧,因为他认识的那个腼腆高洋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日渐昏暴的君王,变化之大,令他害怕恐惧。
第74章 道德
高德政还是有些理想的,或者说,走到了权力最高层的人们总会有些理想。
因为物质上的所有需求都已经被满足了,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这时就会追求起尊重和自我实现,放在权力者身上的表现,就是他们往往会想用权力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这一点就连生理性残缺的九千岁魏公公都不例外。
高德政饱读诗书,又是真正的渤海高氏,这种想要治国安邦、实现自我价值的心愿会更强烈的迸发出来。
所以他不可避免的对高洋感到失望,进而将希望放在太子身上,而这个程度也是高洋所默许的。
“哪里的话,只要能帮到太子,我就欣喜了。”
高德政笑了笑,想起前些日子救下的王昕,太子啜泣的面容仍印象深刻。
虽然他和高洋关系匪浅,自觉不大可能有这一天,但如果自己是王昕的处境,也同样希望有个人那么帮助自己吧。
高殷与他同时沉默,二人都有预感,随着至尊的身体崩坏,那暴虐的杀意也就不可避免的宣泄开来。
天保十年将至,这一年只会死更多的人。
“至尊最近……新设立了符玺局。”
高德政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这个消息。
“符玺?职责为何?”
高殷的权力雷达响了,这可是历史上没有的事,是高洋被他的行动所改变了吗?
“未曾明言,按我猜测,应是要管一管苍头们了。”
除了宗室、勋贵,围绕着高齐皇权建立的内侍制度也是齐国国势衰竭的一个原因。
高澄让兰京为厨子,其实就是重用了,因为高齐的内侍官就是干这个活的,兰京本人“先掌厨膳,甚被宠昵”,但他想离开而不许、被高澄打了几十板子才恚愤,就和同事阿改谋害高澄,阿改这时候服侍的就是高洋,说如果听到东斋有高声大叫,就马上拿刀杀了高洋。
阿改能这么说,就是因为他也同样带着刀剑随侍高洋,刘桃枝、陈山提、兰京、阿改这些人虽然或为随从护卫,或为室内侍奉,还管厨膳的事情,虽然分工不同,但论起来都是同事。
这种混乱的现象和齐国的双都制一样,都是出自高欢本人的统治需要,高欢虽然掌权,但名义上仍是魏臣,不能光明正大的建立皇家宫省内侍制度,这些苍头以家奴的身份聚集在高氏统治者们的身边,实际上就是皇家内侍。
等高洋篡位后,这方面的制度也没能及时改革,就留下了很大一块空隙给这群人钻,他们平日负责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出门随身护卫,上战场就是最可靠的亲兵。
所以说北齐和满清其实挺像的,北齐有苍头,满清有包衣,即便出将入相、担任刺史郡守,回来也照样要对主子磕头。
这也是高氏皇权动荡迭乱,但刘桃枝等人始终不被清算的原因,他们就是最好用也最可靠的工具人,高氏提防的是别人拿刀剑杀他们,但不会提防刀剑本身。
同样的他们也不会插手高氏内斗,当高氏发生动乱,他们就会袖手旁观,事后可以得到封赏,新主也能毫无包袱的继承他们。
也因此,高洋本人的确非常暴虐和残忍,但影响能扩散到全国范围,这批人的助纣为虐也是重要原因,苍头们经常借着至尊的虎皮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虽然齐国也使用宦者,也就是阉人、未来的太监,但论亲密和地位完全比不过这些苍头。
高殷的打算是趁现在有着高洋撑腰,赶紧拉拢一批,打击一批,竖立起东宫缉事局的威信,不仅能提高自己的威望,还能加强对齐国的控制,就是不知道高洋愿不愿意自己对他身边的苍头们下手。
这时从高德政处得到这个消息,对高殷确实非常重要,如果高洋自己就要整顿齐国的内侍制度,最终目的肯定是加强皇权,对自己有利无害,自己还能提供点思路,塞些私货。
也幸好是高洋身体确实不行了,早些时候整这么些活儿,怕不是真的会被他废掉。
门外传来脚步声,高殷和高德政停止讨论,小黄门齐绍入来,对太子笑道:“至尊有命,请太子奏闻。”
正好高殷也要处理完了手中的庶务,将剩下的交给高德政,随齐绍往后殿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见到一个花枝招展、满身酒气的男子在宫中狂奔,高殷一眼就认出那是高洋,在高洋的身后居然还有人在追赶他。
“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竟敢做这种不成体统的举动!”
这人一边说,一边脱鞋来砸高洋,身为一国天子,高洋居然不敢还手,狼狈逃窜,身边的侍卫也都没有阻拦。
“那是神将吗?!”
齐绍不敢置信,还会发生这种事?
他忍不住揉起眼睛,确认自己是否清醒,而后他就被越来越近的高洋一把抓住,挡住那只鞋子,随后齐绍又被高洋一把推开,接着又将高殷拦在身前。
那人跑到近前,跟高洋吹胡子瞪眼:“好啊,自己要求殴打,拉儿子来受罪,看来别说天子,这父亲你都做不好了!”
高殷被高洋晃来晃去,头昏眼花,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只听见高洋说:“赵道德,够了够了!我跟你说着玩的!”
“平民都知道一诺千金,天子的话,也能跟放屁一样不作数吗?!”
赵道德挽起袖子,还要殴打高洋,只是高洋将高殷挡在身前,无论如何都会打到高殷,赵道德无奈,只得放下袖子:“今日便算了,若不是看在太子面上,定要践行尊意!”
说着,他向高殷拜了一礼,又去将自己的鞋子捡回穿上,气鼓鼓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