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殷的屯田策,为齐国又开辟了一条财路,尤其是在如今齐国国用短缺的情况下,无异于甘露时雨,法润众生,朝臣都对高殷产生出感激之意。
只要不扣工资,什么事都好说。
“这与出兵助王有何关系?”
贺拔仁出声发问,显出他政治水平的浅薄。
“太保何太痴也!”高睿笑着说:“既然我国在淮南产粮,便能为王琳提供军资武用,帮助他抵抗陈国与萧詧,南国越散乱,对我国越有利。”
高德政也发言:“何况王琳用我齐人之力,必仰仗大齐鼻息,日后兵败,必来投奔我齐,而若是势涨,我国也可掐断其资用,将王琳制于掌中。”
至于资助王琳站稳脚跟,以致养虎为患,跟齐国反戈相向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因为地盘已经被占光了,如果在梁国崩坏的前期,王琳就得到这样的扶持,那他还可能取代陈霸先建立他的“王国”,但现在周围的地盘已经被分割殆尽,王琳的根据地并不稳固,要想威胁到齐国,至少得消灭了陈国。
陈国即便在建康打败了齐军,也休养生息了许久,还需要平定王琳、周迪、熊昙朗等割据势力,到573年才有余力北伐。
那时候北齐离灭亡都只差四年了,高湛都已经死了四年。
所以王琳即便灭了陈国,也至少要休养数年,才能达到可以威胁齐国的地步。
臣子们附和高睿的话,被高睿这么一嘲笑,贺拔仁脸色很不好,但没说什么。
因为高睿的父亲死得早,由高欢亲自抚养,极得高欢宠爱,甚至超过了几个亲子,比如高洋。
而高欢能够建立东魏、打下齐国基础,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本人的狡诈诡智和个人魅力,众多晋阳勋贵大多服高欢不服高氏,娄昭君作为高欢的妻子,才能继承部分高欢的超然地位。
所以对于接近高欢亲子、地位又超然于高欢众子之上的高睿,贺拔仁也将他看做自己人,虽然羞恼,但不会产生怨恨,高睿也才会对贺拔仁直言不讳。
这也是高洋让高睿辅佐高殷,而高演政变后也没清算高睿,反倒将他留下来的原因。
也只有高湛这样的神人,才会杀死这个属于高氏的曹真。
见众人似乎议定,其他人也没有意见,高洋还特意问了高演高湛:
“司空、太尉,二卿若何?”
他知道二人不会反驳,那样会引来朝臣的敌视,而多问这句嘴,就能把他们点出来,和贺拔仁形成对立,显得他们与贺拔仁不亲近,进而分化他们的关系。
果然,高演闭口不言,高湛嘴唇蠕动,好像有话要说,最后也是咽了回去。
接着高洋便打算下令,屯田之事按照高殷的奏策来办。
这孩子这阵的表现,着实让自己欣慰。
这个念头在高洋脑海中划过,但没划完,高殷又起身请言。
“对于王琳使者所请之事,臣有一个计策,希望能向至尊阐述。”
高洋、杨愔、高演都微微抬眼,这过了界。
之前高殷所上的齐律订制、屯田策略,都属于内政的范畴,聚焦在文治这个环节,给他本人加了不少的分。
平心而论,太子做到这种程度,显得十分优秀,那便已经足够了,再多就会遮蔽住了天子的光芒。
而且高殷现在所要讨论的,是王琳使者的请求,以及相应的军务,这涉及到了国家战略和外交的层面,一次朝会上点了度支(户部)、都官(刑部)两部的事务就可以了,再点到祠部(礼部)、五兵(兵部)的事务,就显得揽权太重。
高演内心窃喜,这孩子年纪尚轻,做事不纯熟,杨愔低眉顺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洋心下顿时就有些不悦,闭上双眼,考虑了片刻才睁开,眉宇间带着些许怒气:
“说吧。”
“是。”
高殷起身致谢,随后侃侃道:“我们可以先放出流言,声称王琳要攻打萧詧,我们为其佯攻,令西贼以为齐人为王琳造势,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荆襄。”
“而后,我军再出兵攻打东雍州,夺取前线城池,并设立军镇,与西兵对峙。”
“同时,令晋阳、邺都的兵马大张旌旗游走,造出大举调兵之象。”
“此时,西贼一定以为我军佯攻是假,是借王琳为谣言,实际上要大举攻西,如献武故事。”
“因此,西贼必然惊惧,就会将兵力调集到北方与我军对峙,那么王琳,就可以趁此良机攻打萧詧了。”
第69章 谋周
计谋的意义不在它是否精妙复杂,而在于几率与成效。
从这个角度来说,高殷的计策并不出彩,只是声东击西再击东,但可行性不低。
因为周国赌不起,在双方的认知中,齐国依然保持着当世第一强国的实力,高洋也始终没有发动一场国家级别的大战役。
当初高洋篡魏称帝之时,宇文泰就曾以此为借口,从长安出发讨伐齐国,高洋便让高殷在邺都留守监国,自己亲自去晋阳御敌。
待宇文泰到来,亲眼目睹了高洋的军队阵型严整、士气强盛,感慨着高欢不死而撤军,自此黄河以南从洛阳往东、黄河以北从平阳往东,都纳入了齐国的版图。
虽然宇文泰撤退有着秋雨连绵、魏军畜产多死的原因,但退了就是退了,于是对西魏而言,高洋的军事能力还不清楚上限,但下限保底是高欢。
之后由于南梁的变故,西魏与北齐的重心都放在了如何安稳国境、吞并更多梁土上,高洋连年北讨,对梁国的征伐也大多获胜,说明高洋确实能打,他有这个能力。
即便建康一战大败,也有多方面因素,不能说高洋本人的能力已经下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洋虽然昏庸,但好歹还活着,而宇文泰已经死了,上位的是威望不足的宇文护,还是与宇文泰同为柱国的于谨、李弼、侯莫陈崇三人为宇文护站台,宇文护才能确立领导地位。
之后宇文护趁宇文泰还尚存的余威,扶持宇文泰之子宇文觉进位周天王,而不是周帝。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代表着失去了宇文泰的宇文氏,威望不再能压制住其他家族了,称帝会受到他们的抵触,于是先按周朝的惯例称天王。
赵贵、独孤信打算挑战宇文护的地位,又被宇文护借着宇文泰生前的安排所诛杀,宇文氏的势力才终于又攀登上了周国的最高峰。
然而接下来的就是内斗和分化,晋王宇文护与他拥立的周天王宇文觉分成两派,晋王党与天王党为了权力相互攻击,甚至阴谋政变。
先是有李植、孙恒秘邀宫伯乙弗凤、张光洛等人与宇文觉谋划,宇文觉因此召集了一批武士在皇家花园讲习武艺,演练擒拿捆缚之术,也不知道康熙是不是从这儿得到的灵感。
此事被宇文护发觉,宇文护没有杀这些人,只把为主的李植孙恒贬走,并向宇文觉哭谏,然而宇文觉又与乙弗凤谋划,打算对宇文护摆鸿门宴。
这次宇文护实在忍不了了,逼宇文觉退位,又把他毒死,拥立宇文泰庶长子、温文儒雅的宇文毓为天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对宇文觉说“陛下何故造反”。
所以说齐国虽然斗争激烈,皇帝高洋忙着杀勋贵宗室立威,但周国也没有闲着,勋贵宗室宇文护同样在忙着诛杀帝党和皇帝,激烈程度甚至更超齐国。
如今,宇文护和宇文毓将兄友弟恭的戏码演到了第三年,可宇文护仍旧把握大权,今年四月份宇文护加太师,六月份加雍州牧,十月份遣亲信尉迟迥镇守陇右。
高洋与朝臣们分析过,宇文护掌握大权,虽未登基,实为周主,如果他兴兵出征,就可能有获取军功、进而篡位的打算,然而根据周国现在的动向来看,宇文护只是想巩固自身的势力,没有对外扩张的野心。
宇文毓则在三月份发布诏书,曰:“三十六国,九十九姓,自魏氏南徙,皆称河南之民。今周室既都关中,宜改称京兆人。”
从这个诏书里可以看出周国的意图,改郡望、统称京兆人,消除地域歧视,加强内部团结,从中可窥得周天王一党同样以稳固关西为基础,没有开战建立功勋、强化自身威望的意图。
因此从周人的视角来看,自己这边斗得其乐无穷,上一场刚斗完,马上要备战下一场了,政治环境严峻复杂,根本没有余力主动进犯齐国。
而反过来,齐主高洋在国内有威名,如果不疯癫,很可能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发动灭国大战。
所以宇文护和宇文毓一定会派兵来抵御齐军可能的西征,他们都不敢赌,谁能保证一个疯子精神正常呢?
“猛虎正在猎鹿,此时熊罴占据洞穴,啃咬虎子,猛虎发现了,哪能不丢下鹿而回去救子呢?此所谓‘攻其必救’,即便西贼知道我们的真实意图,他们也不敢赌。”
朝臣的反应各不相同,文官对高殷分析的周国国情颇为认可,只是对是否要为王琳做到这种地步有争论,武官们则面面相觑。
这不是什么很高妙的计策,只是从这计可以看出,太子并非不通军略,甚至还很明了周国情势,可此前从未见太子展示过,打破了他们的刻板印象。
也许太子只是年纪小,但他毕竟也是献武的子孙。
见到贺拔仁他们的反应,高湛不由得暗恨,这小杂种什么时候这么有头脑了?
旋即让他惊骇的事情发生了,不止有人支持高殷的计策,还都是鲜卑勋贵,甚至都姓斛律。
“臣认同太子!”
“此计甚妙!光愿为前驱!”
虽然父亲已封王,然而朝堂依官位高低排序,斛律光可代替不了,于是他依照自己上州刺史的官品,站在了三品班之中,而今又出列赞同太子。
与他同时出列的还有散骑侍郎斛律孝卿,其父斛律羌举深受高欢赏识,因此斛律孝卿也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就官拜正五品上。
“太子思虑周全、条理清晰,臣对此深以为然。我大齐国力强盛,远胜于西贼,向西进发并非难事,一来可借此探清周国的虚实;二来,还能与王琳交好,使其制衡陈氏,倘若西贼显露出颓势,我军便可大举兴兵,或一鼓作气连下数州,或稳扎稳打、步步蚕食。如此一来,周国定然无力抵抗,只能坐以待毙!”
斛律孝卿说了许多,但多是宽泛之词,斛律光则说得更加细致:“西贼筑有柏谷城者,乃敌之绝险,石城千仞,西贼常据此窥我。若能克之,贼必大怖。且汾北、河东,势为国家之有也!”
有这两人打头,可朱浑道元趁势跟上,高演高湛等人也不得不附和。
“此事之后再议。”
高洋整了整奏章,交给身边的近侍,将此事搁下不谈。
杨愔、高演等人却明白了,这是要大会小开的节奏,太子这一计,似乎又让至尊认同了。
朝议换到下一个议题,是文官们主管之事,此前高洋曾因为新的宫殿落成,非常高兴,宣布大赦天下,并让朝廷内外文武官员普遍升一大阶,导致朝堂中出现升官太滥的现象,俸禄因此发不出。
杨愔说话虽然委婉,但内里的意思已经传递给了高洋,对此高洋眉头深皱,他可以发火,但在这儿爆发也没什么用,没钱就是没钱。
第70章 战略
此刻,高洋尤其认识到高殷的屯田策有多重要了,在将滥官与俸禄的事情糊弄过去之后,他又将话题引回高殷身上,不仅夸奖了他的几个奏程,还将临漳令稽晔和太子舍人李文思官复原职,给予一定的赏赐。
同时,高洋又对几个重臣的官位进行调整,以可朱浑道元为太师,司空尉粲为太尉,冀州刺史段韶为司空,高演为大司马,高湛为司徒,而后又宣布要在最近修建大庄严寺。
做完这些,高洋就匆匆结束了朝议,免得杨愔又追着他问钱的事情。
“唉。”
下朝的杨愔忍不住唉声叹气,面对这转轮王转世,杨愔也是佛了,明明他们大齐有着天底下最厚的底子,只要高洋不作孽,好好休养数年,那他们现在就真的可以发动战争,攻打周国。
可惜大半的国力丢在了长城上,又在南方失去了一批干将,好在还是吃了梁国不少土地,比如太子提议屯田的石鳖等地,就是梁国动乱时趁机获取的。
可惜齐国的政策一向是重北轻南,对南方的攻势不够,否则现在尽得江南也说不定。
只是高洋也有高洋的难处,想到他被自己的弟弟和母后拉扯,杨愔也觉得难办了。
还好高洋留下了一个好太子,那孩子只要能坐上皇位,自己就能做他的诸葛亮、王猛,在自己的规划下,就能扭转大齐的态势。
只是想到太子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杨愔又不得不狐疑起来,太子颇有壮志。
这对同样有壮志的自己似乎不是太好的事,得让太子收收性子。
……
下朝后的高殷回到了凉风堂,继续处理政务。
不多时,高洋派遣侍者传来了谕旨,八月的时候,陈国江州刺史沈泰带领三千多人归附齐国,这批人被安置在淮南附近,由于高殷提出了淮南屯田策,因此这三千人就交给高殷调用。
稽晔、李文思既然官复原职,那空出来的记室之位,高殷打算征辟卢询祖。
卢询祖出身范阳卢氏,始祖为东汉名儒卢植,也是刘备和公孙瓒的老师,自汉末三国两晋十六国至今,范阳卢氏一直是“声高冠带,为世盛门”,帝族之女也要找范阳卢氏成亲。
到了卢询祖祖父卢文伟这一代,他说服了刺史裴俊按旧迹兴修督亢陂水利,灌溉良田万余顷,无数百姓因他获利,所以很多人将修复工程委托于卢文伟。
文伟哥是清贫的穷鬼,同时也是善于经营的人,一边接工程一边发展自己家的产业,渐渐地致富发达起来。
等到献武帝于信都建义,文伟哥就跑去投奔,深受高欢喜爱,先后任安州刺史、代理东雍州、青州事务。
文伟哥很会搞钱的同时也很不吝啬,非常会来事,在哪儿人缘都好,经常和贵人们开宴会,是八面玲珑的社交恐怖分子,在高殷出生的三年前去世。
文伟的儿子是恭道,死得比文伟还早,由孙子询祖继承祖父的大夏男爵位,询祖懂术数,文章写得华美,哪怕是在世家子弟里也是难得的俊杰。
高殷的舅舅李祖勋曾经宴请各位文士,高洋就突然派人来宴会上说茹茹已经被打败了,你们怎么不写贺表呢?他的使者就在一旁等候,卢询祖是最快完成的,他的文章也写得最好。
前段时间,因为职务的关系,卢询祖被外调到北方边境担任筑长城子使,为此打扮得跟苦役一样去见杨愔表达不满,认为自己怀才不遇。
杨愔曾跟原主当做笑话提过,原主没在意,然而现在的高殷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