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35节

  因此在前些日子被夺走长沙等地后,王琳的势力再一次缩水,手中握着的天启帝萧庄对萧詧毫无用处,反倒因为有仇,吸引到了不少火力。

  齐国朝堂上商讨了一阵,大多数臣子都认为如果王琳请求援军,那齐国也不应该出兵,任其自生自灭是最好。

  贸然出兵,反而容易再次出现建康之事,这是高洋的心病之一。

  “那就唤使者上殿吧,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众臣议毕,高洋便下令道。

第66章 萧统

  孙玚还是第一次来齐国,南人皆云北土乃索虏之国,难掩腥膻之气,这齐国虽然是汉人所建,皇族高氏出身边镇,早已被鲜卑风俗同化。

  但当他进入朱华门,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徐徐进入昭阳殿时,沿途所见邺都气势恢宏的建筑,以及肃穆壮观的百官朝会,都对他不小的心灵产生不小的震撼。

  无形的威压搭上双肩,孙玚不由得对齐国产生了憧憬的滤镜,在侍者的带领下稳步趋至殿前,见那冕旒之下的青年面容深肃、不怒自威,他不敢再窥视,伏地行礼,口中高呼:“梁国使臣孙玚,拜见大齐皇帝。”

  作为对使者的尊重,高洋给他上座,并询问道:“孙少府此来,有何要事?”

  孙玚是王琳的同学,追随王琳拥立萧庄为帝,受封太府卿,从外表而言,是一个典型的清瘦风雅文士形象,完全看不出他曾为军主,参与讨伐侯景之战:“不知上国天子,欲得秦土乎?”

  这话便是谋士们惯用的大饼卡组,以一个美妙的诱惑起手,勾引人听下去,高洋从他老子那儿听得多了,对此已经免疫,不过是求援兵的另一种说辞。

  “少府可尽言。”

  孙玚借着压力,适当调整状态,让自己显得更加沉稳:“昔日我军曾与齐国共为表里,王丞相带甲十万,又得贵国清河王襄助,欲伸张大义、东下扬州、奉主还朝,然逆贼鲁悉达抗拒天兵,狡辅逆贼,江州又未能取得,致使梁室仍沦,实是可叹。”

  王琳与陈霸先的斗争,实际上是代表旧南朝军事力量的江淮流民势力与新兴的寒门吴人集团,对江左统治权的争夺。

  去年六月,王琳向陈霸先发动攻击,陈将周文育、侯安都率舟师两万与王琳战于武昌,十月,王琳击败陈军,生擒周、侯等将领,取得首战大捷。

  而后王琳打算一鼓作气,亲自引兵东下拿下建康,然而王琳军进至江州湓城后就停滞不前,北将州刺史鲁悉达盘踞在此处,王琳和陈霸先都在拉拢鲁悉达,但鲁悉达没有接受任何一方的条件,陈霸先比较急切,又派遣安西将军沈泰攻击鲁悉达,也没攻克鲁军。

  王琳要去建康,鲁悉达是卡在行军路上的绊脚石,必须解决掉才能安心上路,在实在无法说服鲁悉达后,王琳就勾连齐国,请齐国出兵攻打鲁悉达。

  鲁悉达尚在,王琳不能放心进攻建康,转而和陈霸先争夺起了江州之地。

  王琳拉拢新吴洞主余孝顷征讨江州土豪周迪,但遭到了周敷、黄法氍等更多江州土豪的攻击,最终余孝顷惨败,王琳的三名大将也被周迪俘虏。

  “江州战事,朕亦有所耳闻,可惜了樊猛等将。”

  齐国对南方局势一向不怎么看重,建康战败后更是如此,因此高洋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废话,孙玚连忙接茬:“形势变幻,非战之罪,实乃南人心思繁杂。”

  这句话带出些许幽怨的气息,因为局势本不该如此。

  他曾劝说过王琳,侯景之乱后,梁朝世家门阀被一扫而空,几近破灭,然而权力不会永远真空,一定会有人补上,在这个时机趁势崛起的就是南方的土豪洞主。

  谁拉拢到了他们,谁就能成为南朝的新主。

  而这些人对本土的执念更深,有很强的民族意识,乱梁的罪魁祸首又是北方来的羯人侯景,因此谁勾结北人,谁就是卖国的杂碎。

  陈霸先倒是很明白这一点,虽然迫于局势不得不和齐国虚与委蛇,然而很快又切割起来,并且将此前的黑锅扣到了王僧辩的身上,加上建康一战成功抵抗齐国的入侵,由此彻底洗干净了勾结齐人的嫌疑。

  而王琳在战略格局上,就有些目光短浅,王琳每次东下,萧詧和他的西魏父亲都会骚扰王琳的后方领地,为了保护自己、更容易击溃陈霸先,王琳不顾孙玚的建议与北齐联结,也的确取得了一些优势,却将土豪洞主们推得更远。

  周迪被讨伐时曾请求谈和,但余孝顷不允许,一方面是他看上了周迪的财货,二是王琳轻松打败周迪,他的地位就会下降,因此与王琳派来协助他的将领产生不和,而陈霸先那边得到了江州土豪们的支持,由此王琳在争夺江州的战斗中落败,实际是输给了人心向背。

  这也是为什么萧詧、萧庄,两个打着大梁旗号的势力,最终没能扑灭陈国新火的原因,一个投靠周国,一个投靠齐国,在南人眼中,他们和二鬼子差不多。

  孙玚还觉得,就算是与齐国一起打下了江东,那齐国就会乖乖撤兵吗?最终还不是与虎谋皮,为王先驱,徒然为齐人开路。

  只是眼前情势已到如此,之前倚仗齐国之力,是王琳拎不清,现在倚仗齐国,是王琳不想死,因此孙玚不得不来这里求援。

  “陈国已立,其势不能骤解。今王丞相已奉天启帝承续梁统,帝为元帝后嗣,亦当恢复祖业,若上国能出兵伐周,王相亦会出兵讨伐萧詧、报元帝血仇。如此则梁国之名,合而为一,不复分裂;且我军能为齐国守荆益之门户,遏周国东出之势,岂非两全其美乎?”

  “噢?”

  高洋对此还真有了些兴趣。

  目前萧梁宗室已经不多了,唯有齐国扶持王琳所立的萧庄,与周国立的萧詧。

  从现实意义而言,因为萧绎消灭了侯景,所以萧绎子孙更能被人所接受,因此王琳和陈霸先这些萧绎的旧部,立的都是萧绎的子孙,齐国之前选择萧渊明则大错特错,因为萧渊明不仅和萧绎毫无关系,甚至和萧衍都不搭边,是萧衍哥哥萧懿的儿子。

  萧衍曾劝萧懿起兵,若真能成,萧懿才应该是梁朝的开国皇帝,但萧懿怂了,被齐主萧宝卷所杀,萧衍才在后来起兵围攻建康攻打台城,成为梁武帝。

  因此难怪陈霸先不要萧渊明,萧渊明按血缘没有继位的资格,且被俘虏日久,根本不能代表他们这帮萧绎旧部的利益,被放弃是理所当然之事。

  从统续上来说,萧庄是萧绎的嫡长孙,陈霸先所立的萧方智只是萧绎的庶九子,即便陈霸先不篡梁,他所迎立的萧方智在继承序列上也不比萧庄有利,因此王琳的旗号应该是比陈霸先更硬的。

  但萧詧是萧衍的正统继承人、已故昭明太子萧统之子,如果梁朝不发生动乱,萧绎就没有平定侯景的功绩,也就没有接位的资格,有资格的就是萧统这一脉。

  当初萧衍搞“废嫡立庶”已经让梁朝统续乱了,萧统后代得到许多同情,这也是为什么萧詧这个大定帝实际上是卖国贼,但依然有梁人追随他的原因。

  所以王琳的意思,是邀请齐国先把萧詧这个更有宣称的萧统后代给灭了,这样他手中的萧庄含金量将会上升,对抗陈霸先将会更有利。

第67章 邓艾

  不仅如此,即便抛去政治意义上的考量,让王琳的天启政权取代萧詧的大定政权,对双方都有好处。

  萧詧被赶出襄阳,守着一个破败的江陵,有周国的驻军,萧詧的西梁国才能维系。

  哪怕王琳的天启政权日后与齐国反目,也是一个主权国家,总比现在让萧詧给周国当守护犬好。

  这个建议非常不错,至少齐国从中看到了可以图谋的东西,虽然得到好处最多的是王琳,但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只要能削弱周、陈,就有施行的价值。

  然而高洋并不打算实施。

  一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如以往,主持这样的战略力不从心,放权给其他人,高洋又不能相信,难保不会被弟弟们或鲜卑人渗透;

  二是因为他在南边伤透了心,南朝局势复杂,三年前的惨败折损了大部分汉人军力,下意识地不想再重蹈覆辙。

  “使者舟车劳顿,远来辛苦,还先去驿馆安歇。”

  高洋对高殷私语,随后嘱咐近侍来到孙玚身边宣布,孙玚连忙起身称谢。

  求援之事不可着急,毕竟兵事凶险,即便按孙玚所说,只是发起佯攻吸引周国的注意力,但谁也说不好会变成什么样,当年高欢和宇文泰交战的起因也不过是些微小之事,然而打起来了,就会愈发上头,最终演变成大战。

  因此没有当场被拒,孙玚已经感到满意,作为王琳使者,他在场也不好让齐国君臣商议,所以欣然告退。

  “众卿以为如何?”

  高洋发问下去,臣子们的议论渐息,转而用眼神交换最后的心意,太保第一个站出来:“臣以为不可。”

  太保贺拔仁是贺拔岳的同族,永熙二年,孝武帝元修密令贺拔岳除掉高欢,于是贺拔岳开始组建关陇集团,让后来的宇文泰有了继承的遗产。

  而贺拔仁不知道是没跟上族人的步伐,还是真就喜欢高欢,总之他留在东魏,为高欢东征西讨,以功勋授太保。

  高归彦、贺拔仁、斛律金,对这三人的言论,高殷听得极为认真,因为他们三人都是高演政变时的支持者。

  “早年与西国交战,都没能消灭他们,还让国家损失惨重,现在还在晋阳休养元气。现在为了几个南人,就要放弃稳重而轻率出兵,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贺拔仁说着,抬起头来看向同僚们:“如果南国还完整,可能敌得过宇文,但绝对敌不过我们大齐!现在它四分五裂,不正是侯景率千兵干的吗?”

  侯景是东魏阵营中排名前三的将领,此前也是他们的同僚,贺拔仁暗搓搓地为齐国武将们贴金。

  “何况前年与陈国交战,我国……未能尽全功,暂时还是不要干涉南人的事情为好。”

  说着,贺拔仁问向可朱浑道元:“太傅怎么想?”

  贺拔仁的发言得到了许多武官的支持,南方水土与北方不同,光是雨水就比北方多许多,习惯了干燥气候的北人不习惯,因此他们极为抗拒前往南方作战。

  与周国交锋,他们同样抵触,现在晋阳的上层已经为齐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打了半辈子天下,正是享受的时候,再丢下酒杯和美人,拿起武器和周国作战,他们心里还真不乐意。

  可朱浑道元心里也觉得贺拔仁的想法没错,按理来说该表态支持的,可他与儿子天和都被天保帝纳入了辅佐高殷的班子,这是天保帝私下给过的暗示。

  段氏姑且不谈,斛律氏太过张扬,贺拔氏与尔朱氏的力量也令人担忧,这些都是天保帝要铲除的对象,而解决他们后,也不会说杀死全部鲜卑勋贵,总要有一些人留下来,就是他们可朱浑了。

  所以可朱浑道元不想在明面上拂了天子的面子,那就要等天子发表意见,自己才能附和,所以对贺拔仁的问题含糊其辞:“两国毕竟良交,不可骤拒,先看是否对我国有利。”

  中肯的废话。

  贺拔仁和高湛都在心中吐槽了同样的话,高洋转头看向高殷:“你有什么想法?”

  高洋其实也倾向于贺拔仁的说法,之前建康一败损失太过惨重,他被打出了心理阴影,而今再没有队伍去帮助王琳。

  只是今天要给高殷表现的机会,不然高洋就会直接采纳贺拔仁的意见。

  “臣恰好有一策。”

  高湛眼皮狂跳,太子说是恰好,从一旁近侍的怀里取出一份奏章,明显是早有准备。

  “臣与前临漳令议过了,可仿魏时名将邓艾在江淮屯田。”

  曹魏正始元年,魏廷打算在扬州、豫州开荒垦田积蓄粮谷,让邓艾到寿春一带做实地调查。

  “当时曹魏三方平定,主要战事聚集于淮南,每次魏军出征,负责战斗的士兵只有一半,转运军粮的士兵占另一半,功费达到巨亿。因此邓艾令四万人且田且守,并多挖河渠增加灌溉,开通漕运,出去开支成本,每年可获五百万斛作为军费。”

  这个数据,让贺拔仁等人吃了一惊。即便汉末与现在的衡量单位已经改变许多,但也不会掉得太多,曹魏可以得五百万斛,他们齐国得两百万石并不过分——前提是邓艾没吹牛,还有他们屯田的力度与曹魏相同。

  打仗,本质上打的就是钱粮,周国一开始弱小,就是因为他们的人口少,所以能够生产的钱粮也就少。

  “因此我们可以使用邓艾在《济河论》中的策略,第一,开凿河渠,兴修水利,以便灌溉农田,提高产量和疏通漕运;第二,在淮北、淮南实行大规模的军屯。”

  “军屯既起,就能吸揽南方流民,重新组建军队,为了保护国家的粮食,他们也会拼尽全力与来犯之敌作战,国家军资粮食又有了储备,淮南将成为我国稳定的产量地,为国家提供源源不绝的粮食。”

  高殷在奏章中,选择了石鳖、督亢陂等地作为屯田区,同时在河内一带也设置怀义等屯田区。

  当初邓艾就利用天然地形沿线筑堰,从盱眙山区引水至老子山下,与破釜涧湖水汇合,又经富陵河与富陵湖相通,形成了一个六十公里的白水塘大水库,又在四周挖掘了三百里的水渠,灌溉开垦出万顷农田,从而使淮南、淮北连成一体,出现了沿途兵屯相望,鸡犬之声相闻的繁荣富庶景象。

  而邓艾又在白水塘东侧两公里兴起一座土城,就是如今的石鳖。

  此后东晋、南齐都在平阳石鳖修建军屯水库,田稻丰饶,哪怕是历史上仅仅掌权四个月的原主,听从尚书左丞苏珍芝的建议修治屯田,一年也能收获稻米近百万石,供应北方边境的粮食也绰绰有余。

第68章 良策

  此前和高洋说一年只有五万石,是因为没有数据支持,怕高洋说自己吹牛,所以才说得少了。

  除了与高睿讨论齐律的事,高殷还顺便让都督府中做记室的稽晔做了份资料,就是前些日子被高洋罚为奴仆,赶来告诉高殷说王昕要被杀的那个临漳令。

  高洋眼睛都瞪直了,他知道这人有才,但有才的人在朝廷多了,祖珽他都看不上,何况一个小小的稽晔。

  然而面对这份奏章,高洋心中不得不服,按这个计策进行屯田,三年之内,他自己毫无节度弄光的内府积蓄不仅能补上,还能供给军需,不需要减少对文武百官的俸禄。

  甚至能再盖两个新宫殿。

  高洋舔舐了嘴唇,将奏章发下去给重臣观看,再由近侍宣读,心中对稽晔刮目相看,对高殷的识人之能又有些感慨。

  作为君主,懂行肯定是最好的,在军事财政和政务上都不容易被糊弄。

  后世的君主不一定有开国皇帝的能力,不过体制已经建立起来,站在体制的最高位,国家需要的才能可以由臣子替代君主发挥,从而减少君主的压力。

  唯独一项能力是君主,或者说所有管理者都要具备的,那就是辨识人才的能力,以及对人才适当的奖赏与惩罚。

  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说起来是一个很简单的话,但做起来就极为难得。

  诸葛亮选择刘备而不是孙权,一小部分因素就是孙权身边的位置满了,孙权也不是一个让他满意的君主,“能贤亮而不能尽亮”。

  等众臣听完,都不得不对高殷和稽晔产生敬服和感激。

  在朝百官都明白,齐国再穷,那帮晋阳丘八们都不会短了吃喝,最后只能继续往下摊派,压榨到他们这些普通臣子以及百姓的身上。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齐国政治本就昏暗,如果连他们这些普通官吏的正常俸禄都无法到手,那齐国的吏治将会无可挽回,他们做官可不是为了饿死。

  此前所说的齐律之事,也就成了无根之水——活都活不下去,哪里会有礼义廉耻?为了生存而犯法,谁会谴责?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实在不是假话,也只有吃饱了饭的程颐和朱熹,才会觉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经济之事,无非节其流,开其源,然而有高洋在,这流节不下来,开源就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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