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对高殷的邀请,高孝瓘也是满口答应下来,自己能在太子面前展现出更多的价值,实在是意外之喜。
几人闲谈片刻,忽然传来一片吠声,抬头望去,是一只留着长发的狗。
高孝珩拍打双手,笑着招呼她过来,高孝瓘解释道:“这是二兄所养的波斯犬,颇通人性,每次二兄射箭,这犬都能替二哥取回箭矢。”
高音以前的朋友也有不少养了狗,这幅场景,像是自己穿越来前在朋友家度过的悠闲午后,高殷说不好是怀念还是唏嘘,神色忽然有些黯然。
高孝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惹到了太子,心下又紧张起来,连忙解释:“这狗的神异不止如此呢!二兄每次召见下属,这狗都会咬着那人的衣袖,把人带过来见二哥!”
“噢?这倒是有趣。”高殷笑了笑,口中轻嘬招呼波斯犬,在高孝珩的眼神鼓励下,波斯犬缓缓靠近高殷,用鼻尖点了点他伸出的手心,而后迅速朝后退去,依偎在高孝珩身边。
高孝珩一边抚摸她的毛发,一边向高殷道歉:“她有些怕生,太子勿怪。”
像是为了致歉,高孝珩命人拿来笛子,为众人吹奏起来。修长的手指在笛孔间跳动,随着眼帘落幕,悠扬的笛声自他口中倾泻而出,如泣如诉。
笛声回荡,盘旋,直至最后的音符荡涤散尽,高殷他们才意识到一曲终了,想出口称赞,却又担心惊扰了这怅人的余韵。
最终,还是高孝珩主动打破了这宁静:“太子殿下,此曲可谢罪否?”
“如是耳闻,我当亲自给你找个罪名,罚你日夜陪在我身边奏歌。”
高殷明显是玩笑话,因为关系熟络,也让孝珩颇为受用。他此时担着司州牧这样的高位,但并不掌握实权,虽说得了文人的雅逸,可在政治前途上也颇有些寂寥。
因此高殷顺势邀请他加入文林馆,等馆阁建成,他就是第一位入驻的齐室宗亲,孝珩略一沉吟,便答应了下来。
人与人的关系还是要经常联络的,尤其是可以发展为政治盟友的对象,孝瑜和孝琬不好拉拢,能紧紧握住孝瓘和孝珩,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广宁王若是有意,三日后可一同来北城观武,也看孝瓘如何大放异彩。”
看着腼腆的四弟,孝珩忍不住微笑:“这是自然,我也好奇孝瓘有多少潜力呢!”
看上去是高孝珩承了高殷的邀请,其实是高殷要承高孝珩的情。
文襄六子中,排除掉半透明的孝瓘、高洋宠爱的延宗和未成年的绍信,孝珩是高殷第一个拉拢的文襄之子,且是唯一可以拉拢的,孝珩同意与高殷为伴,就是愿意搭上太子的船。
这也是有风险的,高氏内部对皇帝和太后斗法的事情颇有所感,如果皇帝和太子这一方落败,下注者虽然不至于有生命之虞,但吃个冷板凳还是很可能的,只能说高孝珩确实有点文人墨客的风骨,敢在这种时刻果断落注。
第60章 捕影
邺城郊外,王氏庄园,王昕侧躺在厅内,屋外的冷风与火炉的热意,令他感受到一点自我生命的鲜活。
此前他是祠部尚书,主管朝廷中的礼仪、祭祀、宴餐、学校和外事活动,在数十年后的将来,这个职位会叫做礼部尚书,相当于齐国中央宣传部部长兼外交、教育、文化部长,前途广大,有机会和高德政与杨愔掰掰手腕。
所以为了方便办公,他一直住在邺都的府邸,然而前些日子,他被至尊削去官位、圈禁在家。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住在京城中,他向高德政申请搬回郊外的自家庄园居住,高德政没有答应,却默许了他的行为,由此王昕得知,自己的确已经逃过了妖魔的追捕。
虽然当时并不害怕死亡,恐惧却在数日后逐渐发芽,仿佛高洋还站在他的身后,腥臊的鼻气喷在他后颈上。
王昕忍不住在心里抱怨,当日那个傻瓜怎会这么愚蠢,为了些许气节,将生命抛之脑后?
但他不会说出来,反而有些得意,在生死关头,他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单为此事,就值得浮一大白。
庆幸像下酒菜,滋味在他脑海中蔓延,他有心气不向暴君低头,却没有能力存住性命,那日如果不是太子,自己必然是死,王昕对此十分确定。
太子为自己求饶,这甚至比高洋杀自己还要让王昕震撼。自己的弟弟在谋划什么,王昕从不过问,但聪明如他已经察觉了些许内幕,王晞并不隐瞒哥哥,也因此,让王昕觉得自己被高洋所杀,虽然有点倒霉,但并不冤枉。
他拿起一纸文稿,上面是太子所写的三国故事,董卓残害忠良的场景历历在目,总让王昕微微叹息。
“董贼潜怀废立图,汉家宗社委丘墟……满朝臣宰皆囊括,惟有丁公,是、丈、夫。”
悠悠吟出这首诗,引来一阵急促的步伐,王昕连头都没抬,就知道是弟弟来了。
“兄长,近些日子可曾好些了?”
比起王晞的热切,王昕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只回了一句:“死不了。”
这把王晞弄得有些没脾气了。兄长性子就是这样,得知天子抓走兄长时,王晞已经做好了重新拼起兄长的准备,同时在心里下了一万个诅咒,定要为兄长复仇。
结果兄长全须全尾回家了,把王晞感动得热泪盈眶,也稍稍改变了对太子的印象。
“兄长勿忧,虽一时剥丧官位,留得命在便大有可为,以兄长之才,日后必能起复。”
见王昕依旧不言,王晞想了想,又说:“何况天保政局昏暗,去职避开纷扰,享一时闲逸乐,岂非幸事?待新帝续统,或扶摇直上,复职为相,未可知也。”
王昕终于开了口:“汝言新帝,是太子耶?常山王耶?”
王晞坐到王昕身边,露出像是嘲讽又接近释怀的微笑:“太子圣德幼冲,未堪多难,岂能尽善?若用外姓出纳诏命,国权不免落入他人之手,若引援宗室为辅,亦不出常山王之手也。”
“天保是天保,太子是太子。”王昕直起身子来,开始面朝王晞与他对话:“天保继位以来,人皆言世宗无福,天命在保,可天保潜邸之时,谁又能看得出他的天子气?彼时,汝亦不觉得天保能坐稳江山吧?”
王晞不得不承认,当初他们的确不认可高洋。父兄接连离世,魏帝蠢蠢欲动,恰似尔朱倾覆之局,但高洋比尔朱兆顶用,居然扶住了高氏的颓势。
“昔献武英明雄略,拯溺河北,后文襄承构,世业逾广,国命已康。天保仗父兄余烈,割据河北,定位建齐,虽非易事,亦不出孙仲谋之器,而凶暴过之。”
王晞的不满仅仅针对于高洋,所以对高洋与高殷极力贬低,才显得自己的行为具有正当性。
然而虽然他说的没错,高洋确实残暴,但也是有才能的君主,建立并统治齐国九年,并不能只用一句“孙仲谋之器”就能简单概括。
让孙权自己去打,他一辈子出不了合肥,而高洋前期属实是英雄天子,打出了威名打稳了皇位,甚至可以说,仅看眼下表现出来的战绩,高洋的军事才能还在高欢高澄之上。
“况文襄殉难,难免没有……”
“噤声!”
王昕瞪了王晞一眼,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了,连这种国案谣言都要传播。
高洋的兄长高澄才是高欢的继承人,可惜他在与杨愔、陈元康、崔季舒等人谋划篡魏时遭到厨奴兰京与六名同党刺杀,高澄横死当场。
这之后魏帝以为能夺回权柄,然而高洋及时出手,亲自指挥卫队搜捕刺客平定叛乱,同时亲理朝政,大小军务,井然有序,混乱的政局得到控制,也压制住了其他人,主要是魏帝的异心。
据说高澄被刺的起因是他对待厨子兰京不好,然后被兰京所杀,但谁真信了谁就是傻蛋。
兰京固然厌恶高澄,但他能带上六名同党一同刺杀,背后无人是不可能的,而当时的高洋明显不具备那么大的能量。彼时高洋才23岁,丝毫看不出半点英雄天子的影子。
何况用脑袋想一想逻辑就知道,若真是出自高洋谋划,他此前可是毫无威望的,刺杀兄长之后,高氏岌岌可危,他就不怕彭乐斛律金段韶等人生出异心,要把他们高氏挤下台来?
他成功了,就取代兄长成为新天子,而不谋划,也能做个富贵王公,未必不有实权,也许今日他们讨论的,就会是太子高孝琬好还是太原王高洋更好。
可一旦失败,高家就不复存在,他自己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因此除非是高洋真的开了天眼,有神灵庇佑,才敢谋划刺杀高澄一事,否则就太匪夷所思了。
又或者,他的野心庞大到想要成为皇帝,铤而走险刺杀长兄,并在事前就知道自己能压服众将,这国还真给他窃取到了。
总而言之,高洋刺杀高澄几乎是不可能的,真是如此蹊跷,那娄太后也不会放弃追查,那……至尊和太后的关系……
王昕叹气,谣言恐怖之处,就在于捕风捉影,而且往往切中当事人利益之所在,即便本人不打算谋反,可是一旦被扣上了帽子,从能干变成了想干,那有多少嘴都说不清了。
“沙弥,以后这种话少说,日后惹祸,悔之晚矣。”
王晞小字沙弥,性格上有些偏执,嘴上连连答应,却不往心中去,对此王昕也只能是摇头叹息,他大概明白了诸葛瑾指着诸葛恪,说他“不会使家族兴盛,反而会令家族遭祸”的感觉了。
“兄长为祠部尚书,侍奉天保日久,感觉可乎?沙弥说句难听的,天保作孽,不知道多少人要算在太子头上,凭他一人,如何应对这批虎狼?”
说话之间王晞颇为自得,眼下最强也最有机会的虎狼,就是他辅佐的高演。
第61章 应谶
“天保为一代雄主,纵然疯癫昏暴,也必留有后招,至少在他死前,不要做异样的打算。”
王昕是个实在人,这也是自家,就好好跟弟弟分析眼前的局势:“拘押上党永安二王只是个开始,其身况愈下,要铲除之人便愈多,你等若是为他所察,莫说我们王氏,就连常山王、长广王,甚至是太后,都难免被牵连。”
王晞没说话,抚摸身上的伤疤。他曾被发配到制甲的作坊为奴三年,在那受尽了折磨,即便没有兄长王昕被杀之事,他也要向高洋复仇。
如果能在高洋死前逼宫,让他亲眼看见自己杀人无数、想要守护的皇位被弟弟夺走,那将是王晞最快意的报复,也是他借着高演爬上齐国高层的机会,当初东晋有个王与马共天下,而今的齐国未必不行。
他可是秦相王猛的子孙,像祖先一样官拜丞相,辅佐君王,实在是巨大的诱惑力。
举国听之,间者必死,虽名君臣,实为腑肺,己才尽用,追从前圣,可是王晞的夙愿!
高演就是他选中的苻坚,苻坚曾发动政变废黜当时的秦主苻生,就连政变夺权这回事,都像是上天给他准备的剧本。
届时,与高演君臣一道谋画天地,西征伐周,再转道消灭不如东晋的陈国,一统天下,他就会成为与姜尚、张良齐名的谋圣,名垂青史、千古楷模!
太子高殷,只是这个宏伟梦想中的不协调音,只需轻轻拨开,就构不成阻碍。
“不要小瞧太子。”
王昕打断弟弟的幻想:“我观他近日行事,与以往大相径庭,写三国、开文馆、揽兵马、收二王,文襄庶子也被他捏在手中,羽翼渐丰。城中忽起谣言,内容直指长广王,你想想,何人敢针对他?”
王晞听得心头沉重,王昕拨弄炉中之火,火势忽涨三寸,燃起诡谧的氛围:“你再想想,如果没有天子默许,怎会流传甚广?”
“所以你贸然闯进这笼网阵、是非场,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知是不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的王昕言辞犀利,分析鞭辟入里,给弟弟狠狠浇了一头精神冷水。
“这里面最让我惊讶的,不是救我,也不是救二王,而是这本《三国演义》。”
在高殷写的三国演义中,刻意将宗教的剧情做了划分,凡造反、动乱相关的剧情都给了道教,一方面是彼时佛教还没传播开来,这些剧情历史上确实属于道士,而是齐国已经没有道士了,宣传他们作甚,于是为了讨好佛教,高殷将那些偏好的宗教人士写成了僧侣。
同时,为了吸人眼球,高殷还在其中加入了轮回转世的设定,如孙策就是西楚霸王项羽之转世,曹操则是王莽托生,因王莽杀子,所以天道故意让他投生为阉人之后。
至于刘备,那自然是毫无争议的汉高祖刘邦……之子刘盈的转世了,因被母后所控、郁郁而终,所以皇天让他到四百年后匡扶汉室,接续汉统,又派遣韩信彭越英布的转世守护刘备,也就是关羽张飞和赵云。
而吕雉转生为吕布,与刘备在小沛厘清前世未完的孽缘,吕布夺取刘备的徐州,正是刘盈偿还吕雉的恩德。
这种灵魂嫁接的设定在南北朝还是比较新奇的,且此时同为三国,所以《三国演义》出世不久,就已经在民间获得追捧,王昕等文士都能感觉到,太子在书中,字里行间内,极尽所能地将刘备和高欢高洋联系在了一起。
比如刘盈转世这个设定,在吕后那边,刘盈是嫡长子,但从刘邦这边算,实际上刘邦的次子,暗和了高洋是高欢次子,又是此时娄太后实际上的嫡长子的关系。
这是一种隐晦的写作手法,将要突出的人物特质拆分成两至三个角色,“曹操”承接了河北根基与多谋善断的属性,而“刘备”要弘扬的是其匡扶汉室的大义和魅力,“孙权”体现的又是他承接父兄基业的属性。
在看客的脑海中留下这些特点之后,将目光移回现实,把这些属性重新组合,就会发现两个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对照人物,太祖高欢与齐主高洋。
接着再使用同样的手法,将凉州人物写得尽可能卑劣,譬如董卓是远超梁冀霍光的乱臣贼子,出身陇西大族,与诸豪帅结交,平黄巾时曾与刘备相遇,刘备欲杀之,为人劝阻而止,恰好对应现实中高欢曾与宇文泰打过照面,后高欢想留下宇文泰,宇文泰侥幸逃脱的旧事。
之后董卓入主洛阳,挟持天子,曹刘孙则在关东联军一同抵抗董卓军,董卓不敌,烧洛阳退守长安,指东西魏相争,西魏势弱。
而后废少帝立献帝,对应孝武帝元修西奔宇文泰,宇文泰却将其毒死,立元宝炬为帝之事。
再后王允定计,貂蝉弄情,吕布李肃欺骗董卓入宫接受禅让,原本的《三国演义》没有写清董卓的国号,高殷写明白了,董卓若是受禅,将为周帝,影射之意昭然若揭。
有趣的是,董卓麾下有二李,李儒李肃,而宇文泰的柱国中,也同样有着二李,李弼李虎。对照工整,严丝合缝,强迫症福音。
董卓、马腾、韩遂等西凉贼子层出不穷,自然而然地就在人们的脑海里留下对他们的刻板印象,人们对关中宇文泰率领的西贼集团,也被引导为蜀中的刘璋、汉中的张鲁、关西军阀等不足挂齿之辈。
一本三国志,半部当朝史,满本都写着“西贼”两个字。
如果只看内容,这不过是一篇构思巧妙,剧情新颖,文采出众的精彩读物,可若是代入到当今局势,那可就充满无数恶意的政治隐喻。
他翻阅至某个篇章,递给王晞:“你看这一段,刘玄德兵败,与关云长论起汉高祖踢子下车之事——献武皇帝曾经也把文襄踢下车,这谁人不知?真是……”
再结合高欢高澄高洋皆为转轮王的经营,糅合父子三人的经历,就诠释为一种精神,或者说是天命的对照与传承。
王昕难以想象,才十三岁的太子居然能写出这种故事,若这书能推广开来——仅凭内容就绝对会受到人们的青睐——那它对齐国与高氏的影响,不亚于《高王观世音经》。
王晞有些疑虑:“兄长此言,是否太过?此等文章,时而有之,况且是太子所做,一时兴起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王昕摇摇头:“我就说一点,这不过二十章回,书中就多次提到了谶言,‘代汉者,当涂高’。袁术以字‘公路’应谶,曹魏以释义应谶,但都不如高齐!”
《春秋谶》曰:“代汉者,当涂高也。”这是真实流传的谶言,汉武帝刘彻就曾经念叨过,说汉朝迟早要应这个谶完蛋,臣子们连忙起身求他闭嘴不要再说了,这种亡国言论,要不是皇帝说的,早就把他打成五十万铢钱了。
到了西汉末年,光武帝刘秀崛起,他对这个谶言深信不疑,还写信给蜀中的公孙述互喷过垃圾话。两人争着应这个谶,刘秀开启人身攻击模式,说你公孙述也不看看自己的个子,哪里应得了高,我的秀字原意是植物的穗子,涂既途既道路,路边的穗子通常长得又高又大,所以我才是应谶之人!
时间来到东汉末年,曹操选择了魏为国号,其中一层原因就是魏字作为形容词就是高大,作为名词就有宫阙的意思,正是路边的高大建筑,以此证明他的魏国有代汉的合理性。
但这些都不如高齐,人家直接就姓高了,不用费力巴拉的去论证这映射那。
然而,然而,这还只是第一层,妙就妙在第二层。
世人往往重视后面的“当涂高”三个字,认为前三个“代汉者”只有一个意思,既取代汉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