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31节

  高孝瑜与高湛同岁,属于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未来高演高湛策划政变时,高孝瑜也在其中参谋。此时虽然还风平浪静,但高演一派已经有了夺权的打算,因此高孝瑜也鲜少和高殷来往,颇有些做贼心虚。

  高孝琬则略有些愤慨,在他看来,若是自己父亲不死,则自己才是太子,只是形势比人强,如今高洋在位,他不得不低头。

  可他又知道二叔要安抚文襄的班底,不会杀自己引起众怒,因此高孝琬心中的怨气遮不住了,与高殷的往来中时不时会有阴阳怪气的嘲讽之语。

  对此,高殷的反应则在游宴北宫时不让高孝琬入内,一方面确实是保护高孝琬,不希望他在父亲死去的地方饮酒作乐,另一方也是打压,暗搓搓的提醒高孝琬,而今不是你父高澄在位的时候了。

  高孝珩倒是和高殷颇为熟络,因为他同样喜好文学,和高殷共同话题颇多,而且不是嫡子,没有高孝琬那样的架子。

  最绝的是他也信佛,对转轮王说和天命论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父亲高澄就因为没有天命,才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暴死,让有天命的二叔接位,因此对高洋极为忠诚,对高殷也是恭敬有加。

  正因如此,征辟高孝瓘时极为顺利,高孝珩乐于见到关系密切的弟弟与太子交好,高孝琬那边则是因为高延宗受到高洋宠爱,巴不得高延宗赶紧滚蛋。

  如今太子来访,高孝珩便用王府最高的规格来招待太子。

  高孝珩身着锦袍,平日下身是穿着胡裤的,但为了太子,特意换成了汉裳,这点被高殷所发现,暗暗觉得好笑。

  其实他也想穿胡裤,因为方便,更像后世的衣着。

  这个时期已经开始将园景与外景结合,让人工修筑融入自然之中,注重起它们对山水的装饰和功能性应用,因此广宁王府内的风景不再突出楼阁堂室,更多的是利用石木与泉池来营造一种清雅的自然情趣。

  时间虽短,但一路上的布置皆被他精心安排,游廊两侧每隔几步便摆放着珍稀花卉,馥郁芬芳,室内则燃起了异国的香薰,烟雾缭绕,恍若仙境,淡雅悠长的香气缠绕住众人的衣袖,更带出些许出尘脱俗之感。

  刚一踏入大厅,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一只苍鹰所吸引,它身形雄壮,傲然伫立,鹰眼仿若寒星,在流转的光线中闪烁锐利锋芒。

  高殷的仆从被苍鹰所惊,轻呼太子小心,生怕苍鹰袭击太子,然而高殷却笑了笑:“广宁王的画作,当真是精妙绝伦呐!”

  这栩栩如生的苍鹰,实则是高孝珩的一幅画。

  高孝珩看了一眼孝瓘,哈哈大笑:“还真是瞒不过太子!这是前些日子我才完成的苍鹰图,放在这里迎接宾客,还没有人不被吓到,能认出这是幅画,太子可是第一个!”

  说着,他忍不住感慨:“早知太子要来,我便邀请杨子华、曹仲达、刘杀鬼来府上相聚,办一个冬园会,浊酒清谈,诵我大齐无忧之篇,岂不引人快胜?呜呼往矣!”

  即兴为乐,是文艺青年的通病,也可以理解为装瘾犯了,王府的仆人早就准备好,娴熟地端上酒盏。

  孝珩接过,摆好架势,饮上一盏便吟诗一句,接着在仆人递来的纸上写写画画,画着画着便唱了起来,示意高殷与自己和歌,高殷自然不会拂他的面子,几人唱起《思公子》与《七夕》诗,这两首都是齐国才子邢邵所做,是描述男女相思的缠绵动人之曲。

  古人其实很爱在诗歌中表达政治观点,整部《诗经》,其实就是春秋各国的政治密码,尤其是其中表达男女爱情的诗词,都可以引申为国与国、君与臣的隐喻。

  又比如曹植所做的《洛神赋》,原名其实为《感鄄赋》,是曹植被贬为鄄城侯,政治仕途不得志,因此借神话传说中的洛水之神宓妃,抒发心中的积郁的赋篇。

  曹植在赋中虚构了自己与洛神的邂逅和对她的思慕,再加上魏明帝曹睿继位后,因为鄄通甄字,认为《感鄄赋》犯了他母亲甄皇后的讳,过于露骨,所以与大臣商议改为《洛神赋》,和母亲做切割。

  然而这个举动反倒让后世之人将洛神与甄皇后联系了起来,以为曹植表白的是他的嫂子,进而流传出曹植和甄姬互相爱慕,但被曹丕所阻隔的叔嫂不伦恋。

  从士人的角度来说,这很好解读,曹植的《感鄄赋》的确是一篇告白的赋文,但告白的对象不是嫂嫂甄姬,而是他的亲兄,魏文帝曹丕。

  当初曹植和曹丕卷入立嗣之争,曹丕夺得世子之位,最终也成为大魏皇帝。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曹丕没有杀死曹植,但也没让他过得很好,将曹植数次徙封,处处限制其行动,《感鄄赋》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产物。

  它代表曹植自身在政治理想上的追求,希望通过男女的思慕表达自身对君长的忠诚,然而曹丕并不接受,继承曹丕之位的曹睿也将曹植搁置不用,《洛神赋》最终也成为了叔嫂禁恋的象征物。

  邢邵创作的男女相思曲同样如此,这时的女子没有独立于男性之外的政治地位,自身幸福只能依附于父、夫、子,就如同齐国的士人没有地位,只能依附于鲜卑武士建立的皇权。

  士人的地位同女子一样低下,邢邵对此感同身受,创作的这些歌曲也是在哀叹自身的政治才能不被重用,对此又毫无办法的煎熬和无奈。

  作为齐国士人的代表,邢邵、魏收的诗歌在圈内广为传播,各自具有不同的含义,比如要是想歌颂今天是个摸鱼的好日子,适合开心玩乐,那可以选择魏收的《永世乐》、《挟琴诗》。

  所以高孝珩起头,唱起邢邵的男女相思诗曲,便是在暗搓搓的表达心意,希望能在高殷这儿得到重视。

  毕竟他可是隐藏的太子党。

  高殷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斗武

  玩乐片刻,众人便坐在一起休憩,吃些酒水,谈谈人生理想。

  “说起来,不知孝瓘可有婚配?”

  听见这话,高孝瓘忍不住喷出茶来,脸上本就有着作歌流的汗,现在袖手更有着水渍,更像一个娇俏的小娘子,高殷忍不住称赞:“纵是傅粉何郎,也没有孝瓘一分秀美!”

  何郎就是何晏,这个典故还是和曹睿有关。何晏容貌俊美,面容细腻洁白,曹睿就怀疑他偷偷擦了粉,所以大热天特意把他找来,让何晏吃热汤面。

  何晏吃得满头是汗,擦完后脸色反倒更加白洁,曹睿才相信这家伙是天生白人。

  高殷这么说,算是夸张了,但这算是称赞,因此高孝瓘只能露出一个害羞的表情,心中哭笑不得。

  他从小被这么说惯了,更希望别人能认可他的才能,可他既不会作诗也不会画画,不像几位兄长那么有才华,因此听到高殷的下一句话便微微发愣:

  “孝瓘的功夫练得如何?若是有自信,三日后随我去北城,我要摆擂台,你来当擂主。若能守住擂台,我为你表奏官职,掌兵知事,从今以后……”

  高殷指着高孝瓘,说道:“你就是我们高家武人的牌面。”

  高孝珩微微侧目,四弟如此得太子喜爱?

  心中又多了些诡谲的猜测。

  这也不怪他,其实高家子弟受到的教育非常成功。

  或许是高欢少年时过于贫穷,亲眼见过许多资源被同龄的富家子所浪费,因此高欢发家之后痛定思痛,四处招揽贤士教育子弟,这就导致高氏宗族比起宇文氏,文武双全的人才极多。

  但高孝瓘偏偏不属于这个序列,他的母亲身份低微,且父亲高澄去世时他才八岁,他的前三名兄长在这时已经培养出来了,而他之后的五弟延宗又被高洋亲自拉扯,偏偏就漏了孝瓘。

  彼时高澄遇刺、高洋接位,并基于禅代,整个国家动荡不安,孝瓘寄于高澄旧宅,还不知道未来如何发落,何谈教育。

  等到尘埃落定,孝瓘也跟随了二兄孝珩,但孝珩性情颇为洒脱,是个称职的兄长,但不是一个合格的“养父”,对孝瓘的关注力度也不够。

  孝瓘又是个老实孩子,所以得到的教育很晚,并没能像几个兄长一样,在幼年就展现出众的才能——不算脸的话。

  也因此,众人谈及孝瓘,都会习惯性的将原因归咎到他的颜值上,对高殷的看法也多了几分暧昧。

  “多、多谢太子,孝瓘荣幸之至!”他有些激动,说话都磕巴了:“孝瓘一定会为太子争光夺耀,若太子不放心……孝瓘现在就可以展示勇力!”

  途中说着,语气又变得不确定起来,高殷笑着安抚:“也行,那你就展示一下本事,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虎儿!”

  唤来侍卫们,几人转移到王府园子的一片竹林之间。

  幽谧的竹林割碎光影,洒落片片残清,时有清风吹拂,竹影随之斑驳。

  康虎儿手持长槊,这个时代的士兵们常用槊为武器,加上康虎儿的气场凝重,一看便知是战场上的猛士,高孝珩赶紧向高殷建言:“此次比试是要看孝瓘的武力,何用沙场兵!”

  高殷也是赞同,让康虎儿放下兵器,康虎儿抓了抓脑袋,遵从高殷的命令。

  “从哪样开始呢?”高殷在几块牌子中随意指点,最终拿起一块,孝珩接过,高声喝道:“先从相扑角力开始!”

  这个时代,相扑活动盛行于宫廷内外,而且不只是齐国,在西方、中原、南国都颇为热衷,精于相扑的角抵士还曾被几代君王作为警卫队。

  从身形来说,三十多岁的康虎儿正当壮年,在筋力上较之十八岁的高孝瓘占有优势,不过相扑角力同样看重技巧。

  高孝珩在府邸中同样设置了角抵队,孝瓘经常同他们练习,哪个姿势更容易发力,向哪儿进攻又容易逼迫对手重心不稳,这些弯弯绕绕已经被他摸透了,康虎儿是战场上下来的猛士,高洋应该也调教过,看得出同样是好手,但动作却没有高孝瓘迅速而纯熟。

  两人贴在一起,就像一个硕大的黑磨盘贴上了一层白腊,康虎儿似乎只要一往下压,就能压扁高孝瓘,但高孝瓘的手脚生了根儿一样,踩住了就纹丝不动,并且不断尝试动摇康虎儿的重心,展现出来的技击性比康虎儿更强,由高孝珩在一旁解说,高殷才知道有好几次机会,高孝瓘都能向康虎儿下死手,但他放过了。

  反过来,康虎儿也同样如此,毕竟这不是生死搏斗,只是一次表演。缠斗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仍旧难解难分,看样子陷入了胶着,高殷怕他们打上头了,急忙叫停。

  “孝瓘真可谓是健儿。”

  高殷啧啧赞叹,不愧是历史上有数的名将,这个年纪就能硬扛康虎儿,要知道,康虎儿可是他父皇精挑细选来保护他的贴身近卫。如果和康虎儿同样年纪,怕不是已经胜了。

  “太子过誉了。”高孝瓘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说:“康将军勇武过人,若是再坚持片刻,胜负尤未可知。”

  高殷微微点头,对高孝瓘的谦逊更加满意。

  “接下来比试拳脚。”

  康虎儿退场休息,换上宫中宿卫来与高孝瓘比试。

  高殷身边由牒云吐延率领的这一队宿卫,就是后世传说中的“百保鲜卑”,是字面意义上的以一敌百,让孝瓘和他们打,按理来说毫无胜算。

  因此高殷先让自己原先的东宫宿卫去,先是一人,被孝瓘打败后又增至三人、五人,孝瓘接连得胜。

  “乐城公拳技精熟,拳风刚猛雄健,应是得了名师指点,这些人奈何不得。”牒云吐延凑到高殷身边,低声道:“不如让我等上去讨教。”

  “也好。”

  牒云吐延回头丢了个眼神,从队里出来一个汉子,等待高孝瓘稍作休息,便拱手称讨教,接着两人战在一处。

  拳风裹挟竹叶呼啸而来,狂乱飞舞的竹枝像是在喝彩,宿卫率先发难,他身形一晃,动若鬼魅,脚步轻点地面,带起一片落叶纷飞,眨眼间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高孝瓘。

  紧握的右拳自腰间猛地挥出,拳风呼啸,仿若裹挟着千钧之力,直捣孝瓘面门。

  孝瓘高高跃起,双手变拳为掌接过这拳,又借着冲击力向后跃去,落地后原地扫了一圈腿以卸力,又借着回心力拔地而起,重新发动攻势。

  拳影、腿影仿若暴风骤雨,密不透风地朝着宿卫倾泻而去,配合他此刻冷肃的面容,很难想象一个长得这么英秀的人下手如此之狠,深深打破了二兄高孝珩对他的刻板印象。

  “还从未见过孝瓘如此神勇。”高孝珩不敢置信,“莫非以往孝瓘都未使出全力?”

  “哈哈,珠玉傍身,广宁王倒是浑然不觉啊!”

  高殷拿起酒壶,罚他饮满一盏酒。

第59章 僧稠

  最后的收尾打得很体面,两方各过一招,相互承让。

  从状态而言,高孝瓘明显没有宿卫好,宿卫看起来还能继续,但高孝瓘也是连战数场,所以宿卫们也不以为意,只要不折在乐城公手上,给太子丢人就行。

  不过他们也对乐城公的武力刮目相看,原来不是一个只有脸能看的草包,假以时日,能达到他们百保鲜卑的水平。

  高孝瓘回到众人身边,自然少不了一番称赞,这正是高孝瓘想要的尊重和认可,一时间情难自胜,掩嘴轻笑,加上剧烈运动后微微流动的细汗、变得通红的脸颊,不觉看得人眼迷神酥。

  “孝瓘,你的拳路高深,似乎是有名家指导?”

  听太子这么问,高孝瓘忙不迭地回应:“曾向少林寺的稠禅师修禅习武,及至近日,也常去云门寺拜访。”

  “稠禅师?!就是那位拳捷骁武的国师大德?”高孝珩微微侧目,“我以为你平日只是去拜佛,没想到是去做武僧了!”

  稠禅师的名号如雷贯耳,他出生于旧魏太和年间,是孝文帝时期的人物,如今已经七十八岁,属实是古董级的老东西了。

  年轻的时候,僧稠就已经是有名的武术高僧了,33岁入少林寺,拜跋陀禅师为师,因为禅法据典的不同,跋陀与达摩分庭抗礼,僧稠就是跋陀这一脉的继承人,也是少林寺的第一个武僧。

  稠禅师主持少林寺有十余年之久,当时他的势力和声望力压达摩一系,直到三十年前,他才离开了嵩岳少林寺。

  这期间数十年,稠禅师的去向无人了解,一直到他年近七十岁,才被刚刚登基的高洋招至邺都,亲自迎接到郊外,又专门为他在邺城西南八十里的龙山修建云门寺。

  之后,稠禅师先后主持云门寺与宝山的石窟大寺,他的特色就是麾下弟子一边修禅一边习武,是少林寺禅武结合的第一人。

  和文恬武嬉的南朝不同,北朝尚武之风兴盛,高欢的心腹孙腾得罪了魏帝,曾被光禄少卿元子干捋袖伸臂痛殴,元子干边揍边说:“回去告诉你家高王,元家儿拳正如此。”

  所以之后高澄让拳王崔季舒痛殴魏帝三拳也就不奇怪了,战火纷飞的年代,拳技武功成为许多人需要掌握的自卫格斗技术,因此拳技活动也十分盛行,相比于研典论经的法上,稠禅师走的是以武入道的路子。

  “禅师曾与深山之中持杖斗虎,孝瓘只是寺院里和禅师徒弟们戏殴作乐,所学者不过皮毛,比不得稠禅师。”

  高孝瓘对稠禅师显然极为恭敬,但高殷听出的却是另外一种信息,稠禅师麾下有着大量精熟武艺的弟子,这不就是极好的兵员?

  莫说什么佛门不杀生不入世,先不说朱元璋就是个老和尚,这个时代就已经有多次沙门僧侣参与起事,毕竟宗教能吸收信徒们的供奉,而有钱有粮自然有兵,否则钱粮都会转移到该有兵的地方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即便不能吸纳稠禅师的僧众,请他们来做武术指导,给士兵们搞些活动也是好事。就是不知道这个僧稠,愿不愿意在自己身上赌一把。

  他已经七十有九,即将入土,但他的弟子还年轻,寺庙也需要供奉,想将他这一脉的荣耀继续传承下去,就少不得投资下注。

  不然别说超越法上,就连达摩一脉都可能压制不住。

  于是高殷就问:“你平日和谁相熟?不若请来我等府中做客,也好认个脸、结个善缘。稠禅师大名盛誉河北,想必他的弟子也不是泛泛之辈。”

  这是高孝瓘难得可以自傲的事情,脸色颇为喜悦:“我的功夫在云门寺也少有对手,能经常与我对练的也只有智舜、僧邕、智旻、昙询,其中昙询功夫最佳,稠禅师亲口说他与佛缘最深,日后盛阐禅门。”

  光看这字辈,感觉就不一般,听高孝瓘细细说来,还是僧稠的亲传弟子,想来僧稠也是眼光非凡,能看出高孝瓘的潜力,把一部分注下到他身上。

  就算再怎么不受关照,高孝瓘在世人眼里也是皇族子弟,寻常人去云门寺,哪能遇上这么齐全的本寺大礼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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