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属于专业的军事问题,娄昭君不懂回答,当然无言以对。
高殷趁热打铁,转向对话父皇高洋:“汉高帝七年,韩王信叛汉,勾结匈奴进攻汉朝,汉高被困白登,七日后方得解,才采纳娄敬建议。
此时是汉廷求匈奴和亲,以汉宗室女奉献匈奴单于,高惠文景四代汉帝皆是如此,方有汉武时期的强盛,三次大败匈奴,以至漠南无王庭。
到了元帝时期,北匈奴已灭,南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自请为婿,元帝以王嫱入匈和番,呼韩邪拜其为宁胡阏氏,又上书元帝,愿为汉廷守边,故汉边域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王嫱就是王昭君,历代都呼为昭君出塞,但偏巧齐国太后就叫娄昭君,与王嫱字相同,因此高殷不能直呼昭君二字,这是对太后的不敬。
不过此时的高殷,已经有些不尊重了:“敢问我齐疆土,可比前汉?汉代尚需如此,我齐难道就已无外患,可安枕无忧乎?”
大殿中无人回应,激烈的言语绕梁回响,荡发出某种力量。
娄昭君心里极不服气,呼吸剧烈地起伏,高洋示意宫人上前照顾。
在宫人的拍抚下,她才缓缓回过气来,眼神已然变得怨毒,很快又转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
她心中生出许多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她就该同意李祖娥的想法,让高殷娶那个李难胜。
天可怜见!若是高殷真的和突厥公主联起姻来,就等于在北方有了一个国主岳丈,日后要动高殷,都要考虑突厥人的想法。
连带着晋阳的勋贵们,地位也会随之下降,更会有人见势不妙,投靠高殷……
好!好算计!
好在此时除了跪侍的宫人,在场也就只有祖孙四人,刚刚娄昭君被高殷点破过往黑历史,又一一反驳的样子,没有被其他人看见。
这倒不是高洋想给娄昭君留面子,而是高殷的身份毕竟是孙子,他要表现出孝道,长辈再不对,也不能直接怼,而是委婉的劝谏,像刚刚那样的说辞给其他臣子看见了,即便是最支持太子的臣子,心里也会觉得太子强势且性情冷漠,居然对太后如此说话。
不过高洋听得很爽。
“呔!你这痴儿,怎么和太后说话的?还不快道歉?!”
高洋起身,拍了高殷两巴掌,力道简直就像是给他的鼓励。
高殷顺坡下驴,连声称罪,说自己只是为国家考虑,都是愚见,希望太后能够指点。
李祖娥没再说什么,她和高洋是多年的夫妻,从高洋给殷儿递话,让殷儿发挥开始,她就知道不要干涉。
此时更是不需要多说什么,虽然她不懂突厥之事,但她至少能看懂两点,一是高洋认为殷儿说的很对,二是太后很生气,这就够了,尤其是第二点,让李祖娥颇为欣慰。
这老寡妇也有今日,该!
第45章 联姻
“若母后无异议,那和亲之事,就现在定下了。”
高洋揽着高殷的肩膀,父子站在一起,高洋颇为炫耀的说道:“殷儿说的,我觉着也有道理,可以先试试,纵是不成,也可再议。”
娄昭君气血上涌,她已经不想多说话了,听着这对父子继续言语:“我中原物产丰富,珍玩无数,历代四夷异域无不想和中原通关市商贸,得丝绸绮绣等好物。待与突厥联姻,我等也可打通旧时的丝绸之路,不仅能得异国之宝,还能通过商路知他国虚实,更让西域诸国知道,现在中原是我大齐治世。”
高洋听闻这些,顿时喜上眉梢。
“是极!是极!”
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娄昭君不悦,高洋转头对她说:“儿想祝祷祝祷,后日派殷儿替我供养释尊如来佛舍利。儿记得母后一向喜佛,且久居下都,何不如与殷儿一同前去?”
娄昭君神色冰冷:“老身这几日不适,就不去了,我派个女官随行,殷儿替我礼拜了便是。”
高洋摇头:“真是可惜,若是母后同去祈福,那突厥之事,必当万顺。”
娄昭君轻哼一声,一抬手,身边的女官就将她扶起,离开了昭阳殿。
这一战,可谓高洋一家三口的大获全胜。
高洋对高殷说天色已晚,且先回去休息,高殷辞礼而别,随后高洋坐在主位之上,神色之间颇为得意。
他乐了好一会儿,才看向皇后李祖娥,招了招手:“过来。”
待李祖娥靠近,他一把将其拉入怀中,上下其手,直到李祖娥发出哼唧细语,才笑着说:“娥儿不太高兴?”
李祖娥喘着气,嗔他一口:“大家就爱作怪。”
“哈哈哈!”高洋在李祖娥的翘鼓之上轻轻拍打,清脆的响声清晰可闻,宫人们习以为常,却仍令李祖娥满面通红。
“你可误会我了,这都是殷儿的主意,若是能和突厥联好,他将来地位稳固,你的好日子自然有的是。”
高洋说着,刮了一下李祖娥的脸蛋:“至于你那侄女难胜,也无妨,到时候做他的妃子便是。”
见李祖娥还是有些不太高兴,高洋皱眉,这女人在政治上真是有些不开窍。
“你想想,就算殷儿有个突厥妃嫔,难道还真和她生子,未来绍统大齐?鲜卑和汉的事情,已经够复杂了,怎能再卷入一个突厥!”
李祖娥闻言,顿时露出喜色。
按原先轨迹,迎娶突厥可汗之女的应该是周武帝宇文邕,最终灭齐之人。
但宇文邕的长子在他登基前一年就出生了,与突厥联姻,只是为了得到突厥之力来消灭齐国,宇文邕册立阿史那氏为皇后的同时,将元配李娥姿由“皇后”改称为“帝后”,并以皇后为先,阿史那皇后含有第一皇后之意。
不过她虽然地位尊崇,但绝不会拥有子嗣,作为补偿,她得到的是比所有同行都要迅速的升职速度,两年时间从皇后速通太皇太后,又在周武帝逝世的第四年,以三十二岁的高龄去世。
比较黑色幽默的是,阿史那皇后去世这年已经是大隋开皇二年了,她比周武帝、周宣帝,乃至整个周国撑得都久。
高洋虽然不知道这些事,但联姻的基本原理还是懂的,就是突厥皇后绝对不会生子,哪怕是生,也会是死胎或者女儿,所以高殷的嗣子,必然由他的妃子中出。
这时候,李难胜就入高洋的法眼了,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而且就此为高殷择一些晋阳勋贵的女儿进行联姻也颇为容易,她们的地位在明面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阿史那,恰好形成压制。
就连李祖娥都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但马上又听见高洋对其说:“之后我再让华秀也推荐一些女子给殷儿做妾室,他可不能只有两个女人啊!”
对段昭仪,李祖娥没什么坏的印象,大家喜欢对他百依百顺的类型,而这个女人性格活泼好动,所以段昭仪不怎么受宠,虽然因为出身段氏而地位尊崇,但却同样因为出身段氏,而让高洋略有提防,自己正是因此而成为了大齐皇后。
在李祖娥看来,段昭仪的地位不上不下,就卡在那儿了,威胁不到自己,也没有摆脱的办法。
对此,段昭仪似乎是一副风轻云淡、自得其乐的样子,但李祖娥可是知道的,段昭仪对自己的长子高殷有着多余的情感,似乎是打算在长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将来长子登基后落个好下场。
虽然有些妇人的嫉妒心理,但李祖娥毕竟出身赵郡李氏,自世家大族带出来的礼教还是能压制住的,何况胜负早已分出,自己现在占尽优势,皇帝宠爱、太子己出,还能怎么输?
段韶也是齐国柱石,为了大齐,替大家笼络、安抚宫中妃子,不多生事端也是好的,所以李祖娥对段华秀的做法是默认了的。
虽然高洋的话让她产生了些许焦虑,但她也有自信,只要让殷儿和难胜多多相处,自然情比金坚,有自己这个皇后在,这不是易如反掌?
到时她们赵郡李氏一门二后,甚至成为大齐后族,可就……
金辂车上,一丝凉风打断了高殷的畅想。
还不知道联姻突厥这件事能不能成,但如果能成,那助力可就太大了,因为齐国联姻突厥和周国联姻突厥,完全是两码事。
突厥与周国关系良好,早在十三年前,宇文泰就主动派人出使突厥建交,让突厥人高兴得说“今大国使至,我国将兴也”。
宇文泰是没有办法,当时东魏远强于西魏,漠北霸主柔然又是东魏盟友,吐谷浑厌恶西魏,和东魏也是联姻之国,三方形成了一个反西魏联盟,西魏孤立无援,恰好突厥需要推翻柔然的统治,前往中原寻求盟友,两方一拍即合,西魏的长乐公主远嫁突厥。
之前齐国联姻的是柔然,但柔然为突厥所败而分裂成东西二部,东柔然投奔齐国,之后又叛齐,引来高洋亲征。
而由于齐国与柔然交好,曾为了柔然与突厥交战,因此突厥没有投靠齐国,而是结交早有姻亲来往的西魏,与西魏一同征伐柔然残部,夺取漠北霸权,迫使高昌国臣服,将势力延伸到西域。
所以齐国出现了一个很尴尬的事情,曾经为了柔然而与突厥敌对,但是被打烂的柔然又和自己闹腾起来被消灭了,而突厥要继续发展势力,将手伸向了龟兹、于阗一带,与吐谷浑爆发了战争,吐谷浑战败,原本大好的反西魏形式居然逆转,变成了西魏和突厥联手抗东。
齐国的战争优势,有一部分是吐谷浑与齐国交好,在周国后方不断骚扰,使周国无法投入全部力量,必须要留一部分提防吐谷浑。
而吐谷浑战败后,这部分的优势不存,周国就能以更强的力量与齐国作战。
两个盟友都失去了为齐国屏卫北疆的能力,高洋年年修筑长城,就是为了加固北镇边防,可这样下去,只会被突厥钝刀子割肉、徒劳消耗国力,反过来变成齐国在与周国的战斗中无法发挥全力,突厥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齐国身上,处处制约齐国。
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而且恰恰是能改变的,因为突厥人“寡廉耻,无礼义”,只要钱给够,什么都好说,之前不和齐国亲近,只是因为齐国没有重视突厥而已,现在拉拢他们,会提高突厥的价码,也会增加周国结好突厥的成本。
最重要的是,现在齐国才刚刚开始衰弱,这一点还未被天下人所洞悉,在突厥人看来,齐国还是能打的强国,为了生存,它需要和周国抱团取暖。
这种情况数年后就会改变,再过五年,齐国就会在高湛的领导下显出颓势,突厥就会率领二十万大军南下,由杨忠率一万步骑引领他们三路进攻齐国。
而现在与突厥交好,就能以强国的姿态令突厥臣服,从突厥处借来的皇后与虎皮,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障高殷的地位。
与周国,是弱者抱团生存,与齐国,是强强联手,只要展现出魄力,突厥就有很大概率选择齐国,哪怕突厥两不相帮、从中取利,齐国也能够轻松一些。
虽然这对齐国是好事,但对娄太后而言,无疑是个噩梦。
她心心念念的就是高洋死后由高演接位,自己继续做太后,怎么会允许高殷地位稳固?
她必须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可晋阳诸勋贵是不会支持的,与突厥和好,就能够不多线作战,削弱周国势力对他们也有益。
而且高洋也极力想要促成这件事,这时候惹他大怒,没准会对演儿下手,所以绝对不可公开破坏这件事,演儿湛儿明面上还要大力支持。
既然如此,就只能从高殷的身上下手了,娄昭君回到寝宫,躺在床上思索着,忽然又起身,唤来女官。
“近日宫中可有什么事?天子是否又杀了人?”
第46章 断袖
女官尼陀和出去打探,晚些时候回来答话:“禀太后,今日天子在宫中设宴奏乐,射杀了十三名舞姬。”
娄昭君悄声问道:“可有人不满?”
这是跟随娄昭君最久的女官,感情深厚,娄昭君也不瞒着。
饶是如此,尼陀和也微微一惊,连忙回答:“天子所为,奴婢们不敢有怨,唯有私下窥察。”
“嗯,快去吧,尽快问出一个来。”
娄昭君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微微一叹:“家门不幸,又要遭此横祸啊。”
东宫,高殷站在同一片月光下,回想着自己这些天来的行动。
他来到这世界,已经有半个月了,贵为齐国太子,也算小小的推动了历史的进程,多少改变了一些事。
只是真正的困难始终没解决,不论发明还是联姻,都是为了自保,真正的来自娄昭君的恶意,已经摊开在自己面前。
按原先的轨迹走,这些恶意并不明显,似乎还温情脉脉。可随着自己的腾挪,这些恶意就像无形的蛛网,束缚自己的行动,只待高洋驾崩,蜘蛛们就会一拥而上。
而高洋帮助自己累积政治资本的举动,让这些矛盾更加激化了。毕竟原本高殷是不争的,他一旦争起来,得到一分,未来那些野心家就得花十分的精力才能夺走。
要对抗他们,自己就要有得力的手下。高睿可用,但关键时指望不上,眼下还是需要那些绝对会支持高殷的人,无论高殷是不是太子。
后日巳时,合水寺。
合水寺的晨钟悠悠回响,古柏随风微动,静谧而安定的氛围笼罩着这片佛门净地。
忽然远处尘土扬起,马蹄声渐近,一条豪华的车队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驶来,其中最前也最为耀眼的金辂车,车身上的金银玉饰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
车帘随风轻轻摆动,一些僧人的好奇心被撩起,碍于面前的住持不敢异动,默默在心中念经清心。
合水寺的住持法上大师,早早便率领一众僧人在寺门外等候,僧人们整齐地站成两列,身着漆色僧衣,双手合十,口中低诵着经文,喃喃的佛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似是在为太子的到来祈福。
金辂车渐近,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待车停稳,侍从迅速上前,恭敬地掀起车帘,太子高殷从车中走出,面容白皙,双眸明亮有神,虽然面容还有些青涩,却透着未来天子的风范。
高殷没有马上走上前去,而是在原地逗留片刻,其他人也从车驾中出现。
除了宴会上出现过的燕子献、高归彦、可朱浑天和,大都督府长史高睿,还有祠部尚书郑颐、秘书监宋钦道,以及御史中丞毕义云。
郑、宋二人都是高洋的宠臣,也是留给高殷的班底,虽然如此,但他们却和杨愔不对付。
而毕义云是个豪侠,年轻时经常打劫过路商旅,在家乡很有恶名,入了魏国做郎中,专门用车幅拷打审讯犯人,属于来俊臣的前辈。
他严酷的个性被高澄看重,到高洋时期更是变本加厉,平等的仇视功臣和皇亲国戚,本人还为此洋洋得意。
后来和开国元勋司马子如的从子司马子瑞杠上了,两人结下梁子,互相攻击,后来高涣杀人逃跑的时候,朝臣们议论高涣会跑向北豫州投奔刺史司马消难,和司马消难一起作乱。
而司马消难是司马子瑞的堂哥,毕义云一下子精神了,直接派人去北豫州扣了司马消难的典签官和家客,这个举动把司马消难吓得不轻,投靠了周国。
毕义云因此变成了落水狗,被朝臣认为是司马消难叛逃的罪魁祸首,而且他人缘不好,又怼开国元勋的后代,因此墙倒众人推,纷纷要求治他的罪。
看在之前为高家坑人很卖力的份上,高洋没有杀他,但也就此不用,原本还会经常让他参加酒宴并给赏赐,后来就逐渐不见,地位大不如前,如果不是毕义云的姑姑是郑颐的祖母,郑颐还会关照一二,毕义云早就丢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