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演心生不忍,而且高殷还说错了,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但立刻停住了嘴。
解释什么?解释他说的不是星宿?那“汉儿强知”就是有的咯?
没有这句话?那他刚刚说了什么?何必如此慌张?
新君言辞犀利,处处布设陷阱,实在是险恶;如今又是皇帝,掌握最终解释权,他想杀谁,还真难以阻拦:毕竟自己只是皇叔,娄昭君又已经是太皇太后,已失去大半精智。
想了半天,高演最后只能为高阿那肱求情:“阿那肱惹怒至尊是不争事实,故当处罚,然其毕竟是勋臣之子,望念在其父为国建功的份上,饶恕一二!”
高殷此刻对高阿那肱发难,有些强打的感觉,但如果不强打,那么所有人都难以意识到时代变了。
正是要捏造莫须有的罪名,才能让这些人知道,自己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高殷哼了一声,命侍者呈上罪状,上面都是继位之后对各方臣子的私下调查。
鲜卑是游牧民族,古来就有着劫掠的制度,因此本性中也刻下了贪婪的习性,且北魏百年无常俸,即便高洋设置了俸禄,他们也会以此为借口向朝廷与民间大加敛财,溺于财货之辈不可胜计。
鲜卑人的大手伸向哪里,哪里的贪污就泛滥成灾!
因此搜集他们的罪状也是轻轻松松,这些小罪,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如今在朝堂中计论,一千斤都打不住。
“受纳金帛,贪财货贿,还私下放责交易,公然与朝廷新执行的公廨钱相冲撞……汝真是好大胆子!汝父所立的功勋,都被汝消耗尽矣!”
高殷越说越怒,让侍官将罪状交给高演,高演亲自诵读,堵住他求情的嘴。
接着伸出食指,指着不断磕头求饶的高阿那肱:“捉起来!”
娥永乐率兵进入,众臣纷纷退避,无人敢阻。高阿那肱精于骑射,武艺高强,此刻却像是孱弱的儿童,被娥永乐一把抓起,连挣扎一下也不敢——他也抵不过百保鲜卑。
他被抓去殿外,口中塞进布帛,沉重的闷响一声声传入,伴随着发自肺腑的呜嚎,听得众臣心生惶恐。
新君来真的了!
高殷则谈笑自若,与皇后饮着酒,想到皇后的出身,勋贵们心中的愤怒又稍稍冷却,谨慎起来。
不多时,娥永乐进来请示,一百棍打完,该如何处置。
“把他放回家,闭门思过,日后再有犯,定斩不饶!”
高殷重重一哼,随后站在御座上,扫视群臣,负手而立。
群臣被盯得大气也不敢喘,好一会儿,高殷才面色缓和:“阿那肱之辈不学经义、不通礼法,借父荫庇却于国不忠,还妄谈鲜、汉之论……难道打仗,还要分鲜卑人杀了几多敌,汉人又杀了几多敌?”
高殷气得大笑:“那西贼有多少鲜卑人?是否就不讨伐西贼了,和他们联合起来,对我们齐国内的汉人下刀子?嗯?谁能回答朕,是不是!”
这种话无人敢接,新君正在气头上,哪怕斛律光和段韶现在出来,都可能被他治罪,如今他们期待的只有太后。
但看太后的样子,只怕是不行了,只能乖乖聆听高殷训话。
“朕作《三国演义》一书,正是欲令汝等得知:天下崩乱,自有大英雄主,秦末有汉高,汉末有光武,东汉末又有曹刘司马。夫英雄者,自有扭转国家衰颓之能,若汉高沉溺于秦、楚、汉民之别,又岂有四百年煌汉?若无司马氏一统蜀吴,则五胡之时,晋已殄灭,何来衣冠南渡,苟延江南?”
“魏孝文卓尔不群,衣冠号令,华夏同风,兼融诸族风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若其不改制,则今日吾等仍举毡称汗,向西拜天也!”
即便是最粗鄙的鲜卑人,也不得不承认,元宏的改革确实让魏国变得更好,姓氏就是最明显的例子,而齐国在高洋接受魏帝禅让时,依照的也是唐虞、汉魏的故事。
因此高殷抬出政治正确的大旗,再加上虎视眈眈的禁卫,让诸臣无话可说,更何况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和鲜卑与汉人无关,纯粹是新君要砸娄氏的场子。
可以预见的是,不远的将来,新君和娄氏就要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新君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的固执,若有犯者,不死不休,接下来就看娄氏的意志能不能盖住新君了。
再怎么支持娄氏,在这个场合与新君杠上,绝对要吃亏,现在挨打的又不是自己,稍稍认怂也无妨。
“今夜已深,就散了吧!等阿那肱醒来后告诉他,现在这里是大齐!没有什么汉儿,鲜卑儿,如今我们都是齐人!再有刻意竖立两族之别者,就是分国裂地,自绝于国家!”
说完这话,高殷拂袖,转入内堂,留下面面相觑的诸多臣子。
第380章 亲覆
皇帝既然已经离席,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等贵人起驾,在臣子的恭奉下各自回宫,谁也没想到今晚会出现如此变故,各怀心事,忧心忡忡。
齐国的汉化倾向其实很明显,高欢成为魏国的实际统治者后,是不可能不汉化的,只有汉化才能够建设合理的君臣制度,提高他的权力,拱卫将来的皇权。
而这样会侵夺其他臣子的权力,因此他不能大肆推行改制的原因只有一个,急匆匆的汉化会使得他失去其他臣子的支持,所以他自己虽然没汉化,但在继承人高澄身上许下期望。
高洋接位以后,明上标榜自己是鲜卑人,情感上也的确这么认为,试图取得他们的共鸣,但他统治的侧重点还是高澄的汉人门阀班底,就说明了高氏三代人的口嫌体正直,屁股所在才是最大的诚实。
后面的高湛虽然因为齐国皇权两次被勋贵压制,没有余地搞汉化了,他却搞了恩倖政治,本质就是用和士开这样的近臣取代汉族世家,从勋贵手中夺回权柄——这一招很成功,但缺陷是恩倖的能力水平太低,大多数谄媚小人,使得国政愈发衰弱。
而此时的高殷,提出的就是一个折中方案:你别说鲜卑,我也不说汉,咱们现在都是大齐人,重塑大齐特色帝国主义道路,你我皆是大齐魂。
这是高殷的底线,成熟的政治就是你让一步,我让一步,大家都没有全部得到,但也都有些许收获,如果有人想要尽占尽吃,那个人也只能是高殷自己。
此时在这个场合,强调国族的建设,不仅能捏出一批忠于新齐的小将,还能给未来的民族发展打下基调:入齐则齐,出齐则夷狄,关系到将来数十年乃至未来上百年,整个中原文化圈的精神建设,不可以妥协。
高阿那肱刚好撞上枪口,成为高殷强调齐本位的第一个牺牲品。
“您今日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先帝的威严了。”
回到昭阳殿,郁蓝给高殷斟酒,声音低柔,似叹似嘲:“就是不知道……这雷霆手段,您能握得住多久。”
“还有其他手段,实在不行,就让你父汗率兵进来,大家鱼死网破。”高殷饮下酒液:“我宁愿给自己妻子的父亲,也不愿意让叔叔和那个老太婆得意。”
郁蓝听得咯咯直笑:“傻瓜,那时候我父汗就变成父皇了,他就会废掉你,让我嫁给其他人巩固位置,就跟你和姓段的一样。”
“你舍不得我,肯定不会的。”
郁蓝哼了一声,她当然知道高殷在哄她,理所当然的享受这种挑逗。
高殷伸手把玩郁蓝胸前的白玉,又引起郁蓝一阵嘲笑,于是用力将白玉玩得发亮生红,才缓缓起身。
“嗯?怎么,我不够格了,要让你去找其他妃子?”
郁蓝动情,媚眼如丝,声音也变得软糯,华丽的袍服弥漫着花香般的女人味。
高殷抚摸她的脸,笑着摇头:“当然不是。过一会天就亮了,我还要上朝,可不能手脚疲软。”
他抚摸郁蓝浑圆有力的腿段:“真想让它一直陪着我,可我不想做殷纣,你也不想做那个妲己吧?”
郁蓝呵呵一笑,将他推远了些,自回殿中休息。
古人没有过了十二点就是明天的概念,一般都是以天亮为一日的起始,所以刚刚的天黑五更是季冬月,也就是天保十年腊月的最后一日。
天一亮,就到了乾明元年的正月初一,如果玩得太高兴,他上朝乏力,就会给臣子以虚浮不稳之感。
郑春华、刘逸等几个妃嫔,已经在腊月十七回来的时候都好好滋润过了,她们也都能理解,或者说被迫忍让,高殷需要将大部分宫闱时间交给皇后。
小半部分则要交给太后,多次去聆听她的圣训,高殷还没敢将自己和她同事闹翻天的事情告诉她。
至于太皇太后,去年来就多以生病为托词,让高殷在殿外问安就好,高殷也乐得如此,反正在她身边安排的眼线也足够多了,祖孙仅维持最基本的礼仪。
高演进入宣训宫陪伴娄昭君,天色将亮对他也有影响,娄昭君将他带入宫中,等时候到了,直接从宣训宫去往昭阳殿,上完朝再回王府。
高演进入宫中,先是扶母后就寝,随后说要陪侍母亲左右,以此为借口驱走宣训宫的宫人,让自己的侍从把守寝殿,这时他才缓缓开口:“母后。”
娄昭君睁开眼,目光中满是精明锐意,直坐起,靠在枕垫上。
“也只有这样才能和你说说话了。”
娄昭君知道自己的处境,侯尼干是铁了心要给汉种铺路,整个宫闱借着绍仁之事,被她掀了个天翻地覆,以往信用的宫人也死得七七八八,唯二三鲜卑妇可用。
“汉种控制一切啦!”娄昭君落寞地捶着腿:“如今我欲去晋阳,需登天阶。”
“……母后安心养保身体,我想新君、道人是不会短了您的。”
高演只得如此安慰,却换来母亲的斜视,她很早就不太喜欢高演对高殷的态度,从不叫他汉种。
“说吧,步落稽怎么了?我受得住。”
高演对此保持怀疑,他想避开这个话题,但帮忙捶腿的手被母后紧紧捏住,指甲在手背上施力,剧烈的疼痛说明了母后的意志。
那个帮助高王策划的渤海王妃回来了,或者说她从没走远。
高演不在乎疼痛,他只怕这些疼痛会转移到母亲身上,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能斟酌着词句:“九弟已经……”
旋即手被捏得更紧,娄昭君深深吸入一口气,让年老瘦瘪的胸膛起一个大伏,一条红润的小溪流顺着母子的手缓缓流出,脏了华服,但没有人在乎。
不知过了多久,娄昭君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语气冷淡得可怕:“谁的手中?是侯尼干?还是汉种?”
高演丢下“二兄”二字,转过头去,泪眼朦胧不忍细看。
娄昭君却比他想得还要坚韧,拔下了发簪,重新给自己挽发,全然不顾手中孩儿的鲜血。
做完这一切后,她再度抓住高演的手。
“要报仇。汝父,汝兄,还有步落稽,都在下面看着……等着你。”
她的语气愈发平静,真如一个重病将死的虚弱老妇,唯独那对目光像永恒不灭的宝珠,追踪着儿子的双目,要他给一个承诺。
高演连拔腿逃亡的力气都没有,母后抓住了他的手,一如最初他被脐带所束缚一样,无处遁形、无从逃脱,最后只能连连点头,使得眼眶泪如雨下:“儿、儿必杀汉种。”
娄昭君终于满意,倾泻出真实的情绪:“勿令汉种有他也!”
第381章 乾明
“六叔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听闻高殷发问,高演连忙低头回话:“太皇太后所苦小增,臣亦痛心。”
“六叔至孝性情,朕深敬之。”
高殷向高演还了一礼,高演急忙起身阻拦,口中说着“不配”,心绪更加复杂。
“时候也到了,咱们升朝吧。”
高殷将毓冕递给高演,笑着说:“请六叔替我着服。”
一旁的高湜、高长恭等人也在帮忙穿衣,这是高殷登基后表示亲密的举止之一,高演也得此殊荣。
高演点头,帮高殷系好束带,毓冕离开手中的刹那,高殷便完成了上朝的天子装扮,转了一圈,向众近臣展示:“如何?”
“真圣明天子!”
听着众人的吹捧,高殷面露微笑,率领他们向正殿行去。
高演紧随其后,他的指节微微颤动,心中怅然若失。
公元560年,春正月,癸丑朔。
“升、朝——!”
侍从官高声呼唤,如同军令,身着朝服的百官大队应声涌动,层层叠叠如同黑红色的波浪,一层层涌入昭阳殿中。
众臣脱靴卸剑,就位于席,屏息垂首。
细微的敲击声传来,新君的身影缓缓从旁侧步出,踏在砖石上的脚步沉稳,稚嫩的脸上神色静穆,不见当初为太子时的儒弱或惶惑,众臣只能将这理解为巨大的天命加诸于身,改变了君王的气格。
高殷一步步走向空悬的御座,头颅顺着宗王近臣们入班而转动,沉稳而锐利地扫过阶下。
无人敢直视那目光的巡弋,只觉那目光仿佛有形之物,沉沉压过自己项背。偌大的昭阳殿,仿佛只余下高殷的步履,一步,一步,踏在每个人绷紧的心弦上。
高殷来到了他的帝位前,倏然转身,面朝众臣。
他伸出双手,拉起衣袖,朝服的下摆霎时扬起一道金色的微澜,而后才随着主人的落座,缓缓披挂在御座上,为皇帝装饰着双腿。
这是臣子们抬目所能看到的唯一景色。
“吾皇万岁……!”
宫人登楼奏乐,群臣山呼海啸。
面对这无形的天灾,高殷微微颌首,接受百官极力扮演的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