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防贼盗嘞!”
随后是一声声鸡鸣。
邺城各处城门全部打开,寒风就此畅通无阻,犹如幽冽的恶鬼,闯入这血腥的皇都。
娥永乐等将率领百保鲜卑,将高殷所在的昭阳殿团团包围,而领左右府、护军府的禁卫则转动起来,像是精密的齿轮,在宫城以及国都内戒严起来,确保只有鬼魂能进来。
“快吃,快吃!”
韩宝业和齐绍率领一支膳队,让扮神队伍将器杖放下,递给他们一个碗,然后迅速倒热汤在他们手上,同时还有一块软糯的糕点。
“至尊觉得你们辛苦,心疼你们,所以准备了吃食热水,让你们少受点冻,待会表演也有力气!”
韩宝业扯着嗓子叫唤:“哎哟,你们可算赶上了好时候,不仅让你们避寒,还给你们暖身子,要是搁往年啊,不冻死几个不算完!”
这就是为什么挑选二百四十人,却有三百名儿童的原因,如果表演有错误,或者不精彩,高洋还要杀人。
孩子们捧着碗,侍女们给他们倒汤,些许汤汁不慎洒在手上,他们居然不觉得烫,反而觉得热汤暖化了自己快要冻僵的手。
有孩子不慎把碗掉在地上摔碎,他慌乱不已,扑在地上摸索碎片,但除了灰尘和碎屑,就只得到了几个小伤口。无奈之下,这孩子只得伸出双手,让侍女把汤倒在他手上。
侍女嫣然一笑,重新拿了个碗给他,稍稍耽搁的几秒钟,就能引来韩宝业的谩骂:“快点!咱们只有一刻钟的功夫,吃好了没?好了就准备吧!”
一刻,也就是十五分钟,四唱后高殷就退去更换衣服,此刻他身穿常服,回到殿内,向娄氏和李祖娥行礼。
两人回礼,目视着高殷坐上御座。
一阵喧闹声传来,扮神者队伍摇晃器杖铃铛,他们欢呼着进入宫殿的西门,迅速铺满了禁院。
孩子们洋溢着兴奋与欢彩,月光照拂之下是太阳般艳红的脸蛋,笑着闹着,向至尊献上驱除恶鬼的表演。
第378章 鞭炮
禁院划分出两个便殿,作为方相氏与十二神兽舞蹈演戏的场所,他们四面欢呼、喧哗周遍,前后鼓噪喊叫,仿佛各路幽魂怨鬼正在挑选适合的目标,附身在孩子们身上。
殿中设置傩坛,立神位,宫人洒赤豆盐米净地,月色澄如明镜,将豆盐米地映照得闪闪发亮。
韩宝业向高殷请了旨意,走到殿门前高呼:“侲子备,请逐疫!”
“玄水涤尘,朱索缚疫,邪祟退散!”
乐工击鼓三通,忽然一人执戈盾,一边跃入一边大喊。
方相氏率队登场,身后十二神兽踏禹步唱歌,众善童子相随列阵,附和着:“甲作神食?!胇胃神食虎!雄伯神食魅!”
“腾简神食不祥,揽诸神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隋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一十二神追恶逐凶,恐吓汝等身躯,拉扯汝等干骨,节解汝等肉皮,抽取汝等肺肠,汝等若不急去,后者为神粮也!”
这一番是用十二神的名义恐吓鬼疫,众童手持器杖,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配以严肃深穆的语气,倒是真有些肃杀之感。
不过落在齐国诸军将眼里,就可爱得紧了,何况他们每年都看一次,互相窃窃私语,讨论着与以往童子队表演的优劣。
童子们喊完话后,便绕宫狂奔,方相氏以桃弧苇矢射暗角,童子以鼗鼓震响门窗,一同高呼:
“魑魅魍魉,速离禁垣!”
按理说他们跑完之后,就应该从各门中跑出,在指定的道路上一路行进,直到跑出宫外,将十二神的法力带向整个都城。
然而他们在最后一圈时,一个个次序停顿,围绕整殿形成了一圈。
这倒是此前没有过的仪式,众臣皆有些意外,想着是不是流程出错了,此刻又有一个戴着獠牙面具、猛将打扮之人从殿中走出,左右搬来一个大陶瓮。
猛将面目凶狠,挥动斧钺将陶瓮劈开,从瓮中跃出一个黑衣小鬼,在地上不住翻滚哀嚎:“圣王在此,不容久留,疾去矣!”
说着手脚并用,朝西侧逃窜。
从禁院四方伸出数条竹竿,上面挂着奇怪的纸筒,宫人们在底下点燃,随后捂住耳朵。
“噼啪……轰隆!”
发出的剧烈声响,将王公大臣都吓得呆了。
“这是什么声响?”
“是爆竹吧?”
“爆竹哪有这么大声!”
高演眼疾手快,连忙捂住娄昭君的耳朵,阵阵轰鸣像是神罚,听得诸多王公心惊胆战。
周朝的时候,古人就发现燃烧竹子可以让空腔爆炸,因而有爆竹。
烟花鞭炮之类的发明还需要等到宋朝才出现,不过高殷既然已经在战场上应用过火药了,那拿来做个鞭炮也不是什么难事,着实让众臣震撼了一把。
童子们也愣了一阵,不过他们地位卑微,不敢乱逃,在宫人的催促下,再度摇晃手中器杖,呼啦啦追赶小鬼而去。
猛将跪地行礼,说了一通“三界清平,天子万福”的祷词后同样离去。
太祝令布置好神席后,高殷亲出殿宇,依次用牺牲与清酒祭祀,宣读祝文,随后将牺牲与酒埋在殿中的坑内。
这样整个祭祀的环节就结束了,刚刚的猛将卸去了甲胄和面具,露出他的脸,原来是高殷的十一叔高湜。
他在殿外等候高殷完成祭祀,见到高殷下来,恭敬地行着礼:“至尊万安。”
高殷牵着他的手:“十一叔辛苦,进来饮杯酒暖暖身。”
这家伙是高殷绝对可以信赖的亲党,不仅因为他是高洋的宠臣,还经常帮高洋揍高演高湛,后来娄昭君找借口将他打死,就凭这一点,高殷便不疑有他。
接下来是饮宴时刻,但此时已经是深夜近凌晨了,众臣也没什么吃喝的心情,陪坐片刻,象征性地用宴就会离去。
军将们对鞭炮颇感兴趣。当初稷山一战,听说至尊就曾用类似的神火秘法作战,有斛律光作证,做不得假,纷纷出言询问。
“朕尚为太子之时,某日阅览古籍,夜中梦见一仙人捣药杵,故上前问之,其教朕此法,醒后清晰不忘,验而视之,果能领用。”
高殷饮茶,接着笑道:“想是朕之知识融会贯通,因此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既有仙人传授,足说明至尊命系皇天,仙神佑之!”
高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奉承的机会,连带引起一片的吹捧叫好声,不远处的皇后举杯,掩盖自己的表情。
当初兰陵王出使时,也曾说过突厥圣山有帐无人的梦,看来托梦是夫君的老借口了。
不过这些挂鞭炮确实神妙,用于战场有奇效。郁蓝对这些军事方面的东西要上心许多,这些天来,也花时间去了解当初稷山之战的细节,愈发觉得夫君深藏不露,其隐藏的心思……怕是为了对付躁动不安的臣勋们吧。
也是,她的父汗当初战功赫赫,可要坐稳汗位,也花费了一番手脚,何况是他。
此刻显露这一手,便是显示自己的力量,震慑于臣下。
在古代,驱使水火辅助攻战是高端操作,往往容易被认为是借天威能或天运庇佑,至少也能说明自己善用地理,熟知兵法。
因此诸将也想从高殷这里得知一二秘诀,高殷只是笑,说和爆竹差不多。
“竹筒燃烧而爆裂,因何故?盖因其密封不动,内中空气受热凝滞,骤然烧灼竹节,内气膨胀而外释,内外气流汹涌冲激,故爆。”
“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故在其中加些助燃之物,风气顺携,足使得风爆愈响,火势愈旺。”
诸将听得似懂非懂,大概的原理已经弄懂了,但如何制作,他们还不知,高殷只说这些内容不便在此讨论,会将它们放在大学中的《火攻篇》。
见高殷和将领们打得火热,娄昭君心中实在不是滋味,见状,迎合太后的鲜卑人则上前向太皇太后敬酒。
有支持新君与摇摆的派系,也就有绝对厌恶新君的派系。高阿那肱就是这样的人,他与刘贵一样,虽然挂着汉姓,但骨子是彻底的鲜卑人,此时见到攀附常山王与太皇太后的机会,连忙上前谄媚迎逢,说到娄昭君高兴时,又附耳低声说:“汉儿强知矣。”
娄昭君忍不住微笑,命人对高阿那肱多加赏赐,高阿那肱大喜过望,连连拜谢,退回坐席。
他自觉有太后撑腰,在席间散播一些汉儿儒弱,不如鲜卑人的言论,有人向高殷汇报,高殷吩咐去取些材料,侍臣领命而去。
过了片刻,众人饮得差不多了,将要告辞,却听见高殷宣布:“稍待,尚有一事。”
他转头问向高湜:“听说当年太祖自晋阳还邺,曾有愚僧于路中大叫,直呼太祖名讳,还言‘阿那瑰终破你国’,实有此事?”
高湜没想到高殷会问这个,想了想,点头:“是有这事,天保五年时候的,此前蠕蠕国主名‘阿那瑰’,群臣皆以对应此,正是那年三月,蠕蠕国庵罗辰反叛,太祖亲自征讨,正应了。”
高殷笑着摇头:“这哪里应上了?”
第379章 强打
“阿那瑰虽为蠕蠕国主,然天保三年,突厥起兵,蠕蠕为其所破,阿那瑰已自杀,其子庵罗辰聚众来奔。那愚僧不知阿那瑰已死,说的是一条虚无妄谶吗?”
高湜不知道高殷的意思,小心迎合着:“因此乃说其为愚僧嘛。或其以阿那瑰为蠕蠕主,言的是蠕蠕进犯,正对天保五年蠕蠕反叛,又遭太祖破之,已消毁其谶言。”
“就算蠕蠕未被破灭,”高殷看向郁蓝:“朕有突厥汗女为后,可汗襄助之,想蠕蠕再无回天之力。”
“正是!”
群臣纷纷致贺,只有少数人听得冷汗津津。
“对了!朕记得那年那一战,太保坐违节度而被除名了?”
贺拔仁突然被点名,抬起头来,听高殷让高湜仔细说着那年的细节。
这就是一种侮辱,贺拔仁手中握爵,心中恼怒,却不敢发作,看向太后。
见太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常山王又隐晦神色,只觉得窝囊极了:若是高祖之时,这些小鬼哪能在自己眼前放肆!
真是形势比人强!
“不过太保毕竟劳苦功高,进而又复归原位,当真值得庆贺。”
高殷换成酒盏,将其举起:“为太保敬一杯!”
“敬太保!”
贺拔仁压抑心中怒气,笑应众人,脸肉遮掩住要杀人的眼神。
挖苦完贺拔仁,高殷又接着说:“不过朕仍觉得,阿那瑰破国的谶言不在蠕蠕,若在蠕蠕,其应言‘蠕蠕破国’,与阿那瑰何联系?”
“只怕这阿那瑰另有其人,且就在吾国之中。你说是吧?高阿那肱。”
恩德已立,接下来该树立威严了。
高殷自觉对臣子们让的利够多够好了,齐国毕竟是以武立国的军朝廷,不展现一点凶悍的模样,终究统御不了一群骄兵悍将。
齐国此时更需要一个敏感而充满意志力的男人,一个了解齐国、热爱齐国、能够领导齐国朝新时代前进,同时又在必要的时刻,能够用暴力让蠢蠢欲动野心家们屈服的男人。
此前,韩凤被娄昭君送到麾下,如果不识时务,高殷现在就要拿他来开刀。不过他既然展现了自己的忠心,那么高殷也就放他一马,选一个新的倒霉蛋。
高阿那肱的父亲高市贵,早年随高欢建义,中途又跟随过一段时间的娄昭,虽然效忠高氏,但高欢之下,和娄家更为亲密,因此高阿那肱此时才会顶峰作案,对娄昭君献媚。
众臣侧目,高阿那肱大呼冤枉:“虚假谶言,疯僧瞎话,国君岂能信之!”
肱与瑰不同字,但读音一样,鲜卑人又不好读书,一时间想不到。可一旦联系起来,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高殷趁机大怒:“汝是说,太祖信了疯僧的愚言瞎话,妄动刀兵与蠕蠕交恶,徒损兵马钱粮?那蠕蠕也是好端端的,没事就反逆了?嗯?!”
接着他冷笑:“汝刚刚,是不是说什么‘汉儿强知星宿’之类的话?嗯?!”
高阿那肱骤然色变,左右顾盼,最后看向娄昭君:“太皇太后,臣实冤之!”
“还敢攀扯太皇太后!”
高殷大怒,起身痛斥高阿那肱:“朕新登基,就在这里摇唇鼓舌,说鲜汉之别,还想拉太皇太后为汝遮掩,真无忠心臣礼!”
这话极重,高阿那肱连忙跪下,再欲争辩,又听高殷说:
“昔年步落稽反,已成两真,今阿那瑰破国,汝叫朕如何不信!”
涉及到高洋和高湛,高阿那肱不敢再争辩或向太后请求,不然就要把高湛的死亡和死因抖出来了,娄昭君要因此出了什么事,他是百死无疑,急忙磕头请求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