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心下大震,这虽然是他们齐国上层的猜测,但也是得到了众多情报才能下如此判断的,尤其是对南朝的分析,高殷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见识,若非幕后有人指点,就是天赋异禀。
“蜀汉有《蜀科》,晋有《泰始律》,旧魏有《太和律》,我大齐也该有一部配得上新朝的律法,以示我大齐新创革命,世道换新!”
第38章 利剑
《麟趾格》是高氏为了窃取魏室权柄而制订的律法,如今不堪使用,甚至会让晋阳方面有机可乘,培养出第二个高氏来。
“律法为王者之鞭,要牢牢掌握在君王手中,鞭子的力度、范围,全看律法制订得合不合理。”
合理的标准,自然是看如何符合他们高氏的需要。
“曾有人送信求情,黎阳郡太守房超将其杖杀,父皇交口称赞,并效仿曹操悬挂木棒,若能继续实行下去,可以阻遏人情贿赂之风,可惜中途而止。”
对此高洋还有印象,这件事发生在高洋刚刚登基那会儿,当时他还很励精图治,想要创造一个风气崭新的帝国。
有人走人情到房超那里,房超将使者打死,高洋非常喜悦,但是都官郎中宋轨上书,说如果请求别人受贿就被诛杀,那亲自枉法谋私又该是什么刑罚?
那时候高洋还年轻,双标和无耻没有练到家,不好意思说我们高家人除外,现在的高洋已经是完全体,再有人上这种奏疏,估计会被他骂一句“天家之事与汝何干”就打死。
这也是齐国皇权逐渐强化的体现,彼时高洋刚刚登基,权力不足,而现在他有足够的威望去推行这件事。
“父皇早年曾命百官商议制定《齐律》,然而一直未成,案件的审判仍依据旧魏朝律。那在世人眼中,我们到底是新生的大齐,还是只是换了国名的旧魏?想是这些官僚不通律法,或故意拖延,若是新法迟迟不推进,则世人不知我大齐之新,旧魏的弊病也就无从清起。”
高洋的脸上出现了狠厉之色,这是他的心病,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
“又有被弹劾者,反过来诬告弹劾者的事情,父皇明察,诏令设立弹劾条例,有罪之人不得告发。然而这条规定却被有心之人利用,先将清白者诬告为罪人,被告人无奈只得攀指他人,众多官吏居然无法判断,涉案者常达千人。这实际上是官员们为求宠信,欺上瞒下,曲解父皇的好意,坏了国法……”
高殷这时候所说的,就纯粹是为高洋遮羞了。
因为高洋的规定很没脑子,有罪之人不得告发他人,那些真正有罪的家伙,就会为了防止自己被告发,先发制人去攻击知道他们底细的人,而被攻击的人就只能拖新的人下水,这样就会有官员涉入调查,从而可能洗白这些冤枉者。
当然高洋也不是故意没脑子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底下的官员互相攻击,无法团结,并且有机会去杀死他想谋害的某些官员,符合他杀人的需求。
然而他毕竟是皇帝,高殷作为他的太子,也只能说他的本意是好的,都给下面的人执行坏了。
“……所以孩儿以为,出台新法刻不容缓,给务实的官员以倚仗,让奸猾的人无所遁形,不仅能为世人表率,而且能强化君主的权威,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高洋听罢,细细思索片刻。
“你如此说,心里一定有腹案了?”
高殷点头:“正是。帝王所用的权力,无非奖赏与惩罚,使用它们的要点就在于情理。然而情理有时有进有退,事件有时是非难辨,或许今日这案合该如此判,十年之后有了新证据,却又将其完全推翻。而奖赏可以追回,惩罚却不能复原,孩儿认为以后遇上应该奖赏或惩罚的情况时,施行奖赏不能确定时从重,惩罚不能确定时从轻的原则,且保留当事人和亲属在事后永远追溯的权力,让他们始终可以申辩。”
“在这个基础上,设立明晰准确的法令,简明扼要的科条,再命令官宦人家的子弟必须研习,作为当官之基础。凡是能提出法令的漏洞,以及能给出解决方案的,无论是谁,都派官员去研究,再上报给宰辅和父皇判断是否合理,给予适当的赏赐,这样,我大齐的律令将深入人心,世人也知我大齐治国法中有理,理中有情,何愁不得天下人望?”
高洋默然。某种意义上,这个孩子比自己更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虽然现在只是嘴上空谈,但确实地说中了要点。
国家只是一个概念,当所有人都承认的时候,“齐国”就存在,而当所有人都不承认了,“魏国”也就不存在了。
而严格执行的法律,是最能让人感受到国家切实存在的体验,也是最能展现帝王威严的途径。
但能否严格按照这个美好的构图走下去,高洋非常怀疑,人总是有惰性的,他自己在这一点上格外有说服力,齐国的官员们仅仅只需要一半他的懒惰和私欲,那这个法律执行的力度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反过来,变成上下欺瞒的工具。
“当然,孩儿不相信官员们都会如此努力尽心,朝廷中尚有御史台,民间岂可没有?应当设立更隐秘的监察部门,严密监视官员们的执法。有些官员秉持无讼是求、恕让为先的观念,又或者沽名钓誉,为了得一个吏治清明的名声,故意压制民讼,亦或者粗糙断案,让民人不敢告官。”
“因此,孩儿认为当设立一个特察部门,专门去各地探访,收买当地士人民子,查探官吏执法实情……”
高洋眼前一亮,这可是一个控制臣民的好手段,虽然这么做会被臣子骂,但能帮助他握紧权力就行,而且他现在做什么不会被臣子骂?骂得还少吗?!
以往也不是没有特使,但那些都是皇帝的近侍或者朝廷的臣子,本身就在官员的圈子内,事情不可能做绝。他们不至于欺瞒皇帝,但多半也会指点当地官员,等他们改变或者遮掩之后再向皇帝报告,让皇帝得到一个虚假的情况。
高洋所需的,就是一个完全忠诚于他,什么话都敢说,任何情报都是真实的绝对可信赖的部门。
他一下子想起了高殷前些日子要设立的东宫辑事厂。
只是这辑事的范围,从宫廷扩大到了全国。
“它会成为我们大齐朝的一把利剑。”
高洋看着高殷的双眼,从那儿窥见的是同样炽热的权欲火焰。
之前高殷说的制定新齐律,高洋知道很重要,但也觉得很麻烦,一直提不起兴趣。直到后面这个提议,才感到有趣起来,这可是能让他的权力更加集中的东西。
“好,很好。这件事就按照你的心意去办。如何制定新齐律,你和须拔去商议,之后给我个章程。”
须拔是高睿的小字,在历史上,也是高睿负责制定了新齐律,高殷只需要在未来的高睿的想法上添添补补,剩下的全交给本人二次创作就可以了。
“辑事厂……之后我会和永乐说,你有权在宫里调动你的东宫宿卫,非我亲令,可以无视任何人。”
高殷本身也是有东宫宿卫的,只是要接受皇帝宿卫的指令,否则形同谋逆,而高洋的意思,就是给了高殷极大的自主权限,只要不是直接攻击高洋的宿卫,就可以对任何人动手。
甚至包括太后。只是高洋不会说明白,需要高殷自己领悟,而且还要有胆色。
严格来说,高殷现在找机会带东宫宿卫,趁着高演高湛进宫的时候把他们杀了,也是做得到的——只是事后会有天大的屁股要擦罢了。
高洋也兴奋起来了,皇权得到了新玩具,这种精神上的快感甚至压制住了他身体的燥热,让他跃跃欲试,他可是有着足够的人手来组建一个特务机构。
他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你第二个想法呢?”
第39章 平西
“适才你说的,第二个想法是什么?”
几次谈话下来,高洋对高殷的期待越来越高,每次谈话都有新东西、新玩意儿,简直不像是自己当初那个读书读傻了的汉儿,倒像是一个天赐的英杰。
莫非老子把他打开窍了?
高洋捏紧了拳头,干脆对几个幼子也动手好了。
高殷不明就里,还以为这家伙犯病了,连忙说:“不知父皇可知西贼的府兵制?”
虽然后人叫府兵制,但时人是不知道的,高洋想了想:“你说的是黑獭假托周典置六军,开的那个百府?”
他冷笑:“也不知道开那么多府有什么用。”
虽然府兵制是眼下一种优越的制度,但实际上是一种分权的手法,上下府兵阶级分明,其他几个柱国与宇文泰处于同等级的地位,是分割自己的权力、对其他军头的拉拢,来保证西魏军心不散的手段,一如魏时的大丞相高欢,大丞相再如何尊贵,不称帝,终究也是臣格。
然而宇文泰的个人威望,就和高欢一样,在西魏遥遥领先,所以名义上柱国平级,实际上柱国都要听宇文泰的。
只要宇文泰活着,这一点无关紧要,但如果他死了,那就差距极大了,因为官职和爵位可以由子嗣继承,但个人的名声与威望就要重新计算,否则原先的高殷也不会被赶下台了。
因此宇文泰才需要托孤宇文护,宇文护恐怕自身的威望不足,才逼迫西魏恭帝拓跋廓禅让,建立北周,和高洋称帝的原因如出一辙。
也因此,宇文泰极其忌惮独孤如愿,乃至把他的名字从如愿改为了信,来展示自己在独孤信之上,因为独孤信是唯一一个可以挑战宇文泰地位的人,他曾是贺拔胜的旧部,贺拔胜的弟弟贺拔岳如果不死,那建立北周的将会是贺拔岳。
也是在宇文泰死后,赵贵试图铲除宇文护夺权,被宇文护杀死,宇文护顺带以同谋罪免了独孤信的职,逼独孤信在家自尽。
所以府兵制虽然好,但高洋不屑一顾,对他而言再造这么几个柱国没有意义,反倒会触动原先的勋贵格局,徒然让国内不稳。
“是,百府只是宇文泰分权拉拢诸将的手段,但还有另一项作用,若是西贼让府兵们农闲时训练,平日耕作土地,战时从军作战,则军心将大增。”
“这些士兵平时就是农民,不需要多耗钱粮养兵,还能让他们种地开荒,只要确认这些地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就会乐意之至,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作战也会舍生忘死。”
高殷点破了府兵制的奥妙。
府兵制是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础之上的,既国家有着充足的土地,但人口不足,于是允许人民自己耕种,到了一定时间就承认这片土地为该民所有。
在分发土地这件事上,高欢的东魏选择了拉拢六镇勋贵以及世家大族,民众和土地被这些贵族所圈,使得高欢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构建了“高王命运共同体”,但这是有代价的,高王乃至齐帝惠及人民的很少。
相反,西魏较为弱小,因此西魏才没有东魏那么强大的门户之见,只要能抵抗关东军,不管是鲜卑人还是汉人都可以,只要不让东人进来,我们就是自己人。
而这些分发的土地,到了底层流民和百姓的手中,为了守住自己的土地,他们一定会发奋作战。
当然,这个时候的周国还没有开始让府兵制兵农合一,那是杨坚建立隋朝十年之后才开始进行的改革,在此之前,它的作用是广募关陇汉族豪右,重建中央军,巩固宇文氏势力,把军将转化为政治贵族。
所以北齐灭亡之时,守城的多为鲜卑子弟和妇女,汉人文士多缅怀齐国,但底层汉人冷眼旁观,坐视齐国灭亡;
而周国逐渐壮大的原因就在于此,可周帝必须保证自己的至高地位,一旦宇文氏没有卓越的才能和崇高的威望,就要受到剩下六名柱国的挑战,最终被汉人杨氏摘取帝冕。
当然,也不是说齐国的做法就一定弱于周国,恰恰相反,齐国的军队战力始终强于周国,直到灭亡之时,齐军也险些把来北伐的周武帝给伐了。
齐国的灭亡很大程度在于君主本人的能力和性格,高纬实在废得可以,应该滚去和胡亥一桌,北齐那个国势不说让刘彻、李世民来,哪怕是完颜守绪、朱由检这样的君主,即便不能扭转局面,也不会轻易地让周师入晋阳。
“重点是民有其土,农时耕种……”
高洋抓住了重点,但他也很无奈。
正如之前的原因,齐国即便还有很多土地,可人口都被世家和勋贵们扣住了,有些类似满清的“圈地运动”,那些隐匿的人口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包衣。
高欢时代还能查出六十万人口,可那是高欢,之后他大哥同样彻查勋贵,狠狠地打击了高慎、李元忠等豪右门阀。
结果是高慎加上妻子被高澄调戏的因素,直接反叛西魏,而李元忠等则退出魏廷,脱职避事。
轮到高洋再如此做就更难了,虽然他是开国皇帝,但实际上已经是高家第三个掌舵者,在名分上压倒众臣一头,也掌握着实权,可一旦要开刨某些臣子的根基,那就是要他们的命,为了自家的利益,他们一定会和高洋死磕到底。
天保八年迁移冀、定、瀛三州人口去幽州安置种田之事就是证明。别说他了,哪怕是朱元璋这样雄伟的大一统王朝开国之君,临死前也遇上了挑衅他的南北榜案。
所以对高洋来说,这些话也是废话,他知道,但他改变不了。
从他刚刚登基,志得意满的那个时间起就改变不了,而今已经是残朽之身,时日不多,更做不到。
高殷知道他在困扰什么,整理了一下思绪:“所幸西贼尚未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我齐也不必学西贼的府兵制,齐国自有法度,何须看贼?孩儿请在两淮之地屯田。”
“哦?”
自从建康兵败,高洋就对淮南不大上心了,只要维护防务,不让南朝安定就好,还真没想过去仔细开发淮南,导致南人觉得齐国政烦税重。
“南朝衰弱,军力弱小,陈氏又陷于前梁宗室,自保尚且奋命,更无余力侵扰。孩儿认为淮南之地不需太多兵马,可多民屯,再设‘保粮都督’护之……孩儿算过,每年可收获五万石粮食。”
五万石?
听到这个数字,高洋略微诧异,蚊子再小也是肉,原本没有上心的淮南能出粮,那就是赚。
“至于晋州、洛州等地,因为直接面对西贼,压力甚重,孩儿以为当在平阳设立重镇,和对方的蒲州对抗,深沟高垒,广积粮草武器。如果西贼不出,我们就攻取黄河以东,剪除长安羽翼,西贼就会被我们困死。”
“反之,如果西贼出击,兵力不过十万就无法克我城池,我们的粮食都由关内运输,士兵每年一轮换,粮草和兵员时刻充足,供应不断。”
“他们进攻,我们就不战,时日一长,敌方必然兵疲粮竭。他们撤退,我们就乘势追杀。关西之地人烟稀少,城市间隔很远,敌军来往困难,即便是从蜀地运粮,蜀道艰难,也无济于事。不出三年,敌军大不如前,到时也是我大齐西征、一统北土之时!”
第40章 转轮
这是卢叔虎给高演上的《平西策》,只不过高演注定是听不到了,已经由高殷献给了高洋。
对高殷而言,最重要的是设立一个新的平阳重镇,培植自己的军事班底,不仅能分化、削弱晋阳那帮勋贵,明面上还能说是为他们减轻周兵的压力,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是天保九年,已经是公元558年了,而高演是公元561年去世的,也就是说这些不过是两三年之后的建议,是完全可以马上启用的提案。
高洋唤来人,将这些内容记下,看上去是认真考虑了。
高殷颇为喜悦,今天的提案只要流传出去,他高殷不再单有仁懦形象,必有谋略之名,多少能改变一些人的看法。
这些人不会说话,但他们会暗中活动,最终能改变齐国的人心走向。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高洋的看法,他想向高洋证明,自己拿下东雍州的想法不是纸上谈兵,有着殷实的计划,只要得到发育的机会,或许能走通高洋没能走完的霸王之路。
高洋确实对他刮目相看,甚至对眼前这个热切的小人儿产生了些许嫉妒。
如果当初的我,也是他这副样子,那母亲就不会疏远我,我会得到和几个亲兄弟一样的宠爱了吧?
如果我也这是如此,阿兄就不会指着我,嘲笑说“此人亦得富贵,相法亦何由可解”了吧?
他真的是我的种吗?
他情不自禁地抓向了高殷,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不知道哪里又触怒了天子。
但他们不敢动,只敢看着狰狞的高洋伸手抓住高殷的发髻,高殷略微吃痛,又不敢叫饶,只得呆愣地直视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