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羽毛笔的笔头坚硬,容易磨损,需要用小刀再削尖,而且寿命不久,一根只能用七日左右。但……”
高殷从侍者身后出来,幽幽说道:“它绝不会像毛笔一样掉毛,造价又低廉,和存好的墨汁一起配用,文房四宝,就可以少了一个砚台啊。”
南北朝的时候,已经有文房四宝的称呼,也就是笔墨纸砚。
世家大族和朝廷公卿,还是会继续用精良的毛笔和砚台的,这代表着一种牌面,一种生活格调,就像星巴克的会员卡是沪爷的签证。
但出门在外,随身带一个砚台就很沉重了,如果用羽毛笔,只需要准备数根羽毛,纸张,和一瓶存好的墨水,远远比带砚台方便得多,对底层士民十分利好,同样是一门适宜的买卖。
第36章 石妹
石妹是石梅在宫中的称呼,不仅是谐音,还因为她有一个姐姐。
和清丽的姐姐不同,石梅长相普通,只能在宫中底层做些杂役,因此当她被上官召唤说要去领受赏赐时,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欣喜。
她知道,一定是因为姐姐又得了赏赐,姐姐从来都是那么聪明,自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起,姐姐就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而今入了皇宫,虽然辛苦,总归衣食无愁,姐姐舞艺精湛,又经常得到赏赐,姐妹俩渐渐有了积蓄,也开始期待将来放出宫去,能有一个觅得良人,相夫教子的生活。
因此她跨入北宫、见到姐姐尸体的那个瞬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像是刚睡醒一般,揉搓自己的眼睛,试图看到真实的景象。
她再次见到姐姐的尸体,如果不是口中深插的箭矢和已经干涸的血液,姐姐就好像只是在她身旁睡着了一般。
上官站在前方,宣读着赏赐的缘由,她的姐姐表演得非常出色,是第一个能用口接住皇帝的箭的舞伎,天子大悦,因此要重重赏赐她的家人。
高洋兴奋地看着这一幕,以往总有些血气方刚的人会奋起反抗,在他们飞扑来前,宿卫就会控制住他们,任天子安插罪名随意折杀。
然而高洋失望了,面前这个叫石梅的女子随着侍者的宣读乖乖跪下,似乎并没有为枉死的姐姐产生一丝触动。
他扫兴地蜷入座椅,没看见石梅跪伏谢恩时紧握的双手,以及藏在发下,那双布满血丝和仇恨的眼。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听见那个男人的话,石梅心里一惊,这个瞬间她很想冲上去,杀死这个畜生。
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又怕这道恨意被解读,因此心中恐慌,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口中含糊说着:“谢、谢天子赏赐!”
她极力憋着,仍有一丝哭腔从灵魂里呕了出来,一些大臣不忍心,闭眼不看。
“真是姐妹情深。”高洋微微摇头,赞叹:“去两个人帮她抬尸体,需要法事超度的地方,也一并帮她。”
侍官上前将她扶起,笑眯眯的说:“这么多的赏赐,多少人想要都还没这个福气,你可要感恩呐!”
石梅再也忍耐不住,脸上露出狰狞的杀意,为了掩盖这一点,她头猛的撞地,清脆的响声震荡了弓弦,姐妹俩在同一处流出鲜血。
高洋已经兴致全无,动动手指,侍官就将石梅带了下去,在离开宫殿的最后,石梅大着胆子,用眼角的余光偷窥了一眼。
那个穿着丝绸女装、涂脂抹粉的青年是她的仇人,明明他已经是天子,明明他拥有了一切,为何还要杀死她的姐姐?!
旁边那个清秀的少年,听周围人说是太子,如果他死了,不知道这个畜生会是什么反应,但一定不会比她更难过。
初冬的风呼啸,穿透衣物刺入骨髓的寒意提醒石梅,在这个世界上,她已孑然一身。
这样的事比风还轻,不能在尊贵的大齐天子身上吹动片缕,即便是现代人高音,也只能低眉顺目,假装看不见。
现在他是太子高殷,想要改变这样的情况,只能等他成为皇帝。
而他要成为皇帝,前提是面前这个父皇死去。
对高洋,高殷的情感是复杂的。作为一个有基本道德的人类,高殷觉得高洋马上被虐杀再挫骨扬灰都不够赎罪,甚至将他的家族斩草除根都没有问题。
可高殷就是未来会继承他一切遗产的那个“根”,他总不能把自己杀了吧?
做出这些事情的也不是自己或者母亲,为此而负责,至少高殷自己是不同意的。
可自己的确从高洋这儿得到了剥削掠夺他人的好处,说完全不相干,还没彻底出卖良心的高殷做不到。
作为一个政治生物,他甚至还要为此歌颂父皇的武勇或者仁德,看看台下的臣子吧,皆是如此,那种不愿同流合污的人,一开始就不在这儿。
“这是为了实现梦想前的隐忍”,无数人这么想着,先妥协于现实,即便最终达到了梦想中的高位,也忘了自己隐忍的初心。
当然,高殷不用等那么久,明年天保十年,高洋就嗝屁了。
高殷甚至能准确到日期,天保十年十月十日。
也不知道高洋是真的懂算卦还是什么的,从当年起年号为天保开始,就爱玩拆字游戏,认为天保拆开就是“一大人只十”,指自己能做十年天子。
后来他问道士,道士说三十,高洋说果然没错,三十就是指十年十月十日,他也的确在这一天死亡。
而今是天保九年十一月,留给高洋的时间不到一年。
反过来说,高殷一年之后,就要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鲜卑勋贵、高氏宗亲,还有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太后奶奶。
感觉比李世民还要难。
虽然高殷同样认为高洋该死,但他更希望高洋能活得久一些,让他继位的道路更通顺,平坦。
所以眼下发生的这一切,高殷也只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时代的局限,无奈的抉择,必要的牺牲。
先苦一苦百姓,等他继位改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洋没再杀人,只是喝酒玩乐,又坐了一会儿,就宣布离席,让太子跟随自己。
臣子们如蒙大赦,齐齐起身,向高洋跪拜。在山呼海啸中,高洋和高殷离开此处,到了一处园子。
有侍者摆上火炉,搬来屏风,在园子里制造出一个温暖如春,偶尔又有冷风散热的小空间,高洋半脱罗衫,用象牙梳轻梳自己的头发。
高殷忍不住紧了紧衣袖,高洋见状,笑着说:“还感觉冷?那就让火再烧旺些。”
一旁瑟瑟发抖的侍女们连忙上前添火,然后知趣地退下,只有两个最美貌也最手巧的留下来,伸出细长的指甲,用温柔的力道缓缓抓挠高洋的身体。
服用五石散后,人的身体会浑身发热,皮肤变得敏感,因此长期服用它的人会穿薄衣,披头散发,洗冷水澡,淋雨甚至露天裸睡,都是为了压住那股邪火。
所以对高洋来说,小巧女子的柔荑在身上摩挲,配上些许寒风,反倒是种享受。
“说吧,”眯着眼、舒服了好一阵子,高洋才开口:“你又有何事要做?”
“还是瞒不过父皇的法眼。”
高洋轻哼:“你哪次是没事来找我的?每次唤你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怕鬼魂缠上你么?”
高殷忍不住腹诽,原来你自己心里有数啊。
他起身行了一礼,随后道:“儿想从宗室之中调用一些人,引为臂助。”
“这么说,你是真想打东雍州?”
第37章 齐律
东雍州是旧魏的称呼,齐承魏制,沿用了这个称呼,周国则命名为绛州。
它处在周齐两国的边界线上,与晋州、洛州、南汾州一起,二国围绕这几州发生了数十次大小战役,鲜卑勋贵就在晋阳上备战北朝新秩序,让高欢欲仙欲死的玉璧城,就在东雍州西南的勋州。
而今东雍州被西贼侵占,周将薛禹驻守柏谷城,旁边还有曹回公与其遥相呼应,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也是齐国需要的战略要地。
“是……孩儿想立些军功,不然怕众将对孩儿不服。”
“哪个敢不服?!让他站在我面前,亲口跟我说不服你!”
高洋闻言顿时怒骂,但骂完之后也是无奈,高殷说的是事实,就算是高洋自己,许多将领也是口服心不服,只是不能反抗罢了,对懦弱的高殷更是不屑一顾。
他闭目轻抚自己的皮肉,略略抓挠,好一会儿才问:“你看上谁了?”
高殷沉吟片刻,缓缓说:“通直散骑侍郎孝瓘,及安德王延宗。”
“延宗?”
高洋皱起眉头。
孝瓘就是高澄的第四子高长恭,安德王则是高澄第五子高延宗。高延宗颇受高洋的宠爱,虽然不是高洋的亲子,但胜似亲子。
当时高澄遇刺,高延宗才五岁,由高洋代为抚养,到三年前的天保六年,高延宗还经常坐在高洋肚子上,甚至让高延宗撒尿到他的肚脐里。
高洋特别喜欢高延宗,抱着他说:“天下可爱的孩子就这么一个。”
这里也可以看出高长恭不受宠的待遇,通直散骑侍郎隶属集书省,是皇帝的侍从顾问机构,掌规谏、评议、驳正违失等事,官位从五品上,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不可谓不高。
然而高长恭可是齐国宗室,而且还是原先该继位的正主、文襄帝高澄之子,即便是庶子,也不该这么低。
他的大哥高孝瑜,在东魏时期就封了河南郡公,齐国建立后的第一年七月就进封河南王,二哥高孝珩封为广宁王,三哥高孝琬是河间王。
哪怕是他的五弟高延宗,也被高洋亲自问说想要做什么王,高延宗说自己想要做冲天王,高洋就让杨愔安排,杨愔说天下没有这样的郡名,高洋便说希望高延宗安于德行,封了安德王。
与兄弟的四个王爵对比,高长恭的这个通直散骑侍郎就显得寒酸可怜。
这个时期的高长恭,根本就无人在意,完全可以拍一部《被人嫌弃的长恭的一生》。
对于孝瓘这个名字,高洋还要想一会儿,才恍然:“是那个庶子啊。”
高洋有些纠结,不是讨厌还是喜欢的问题,他就没在意这个子侄,哪怕他是大哥的孩子,自己也没记住。
太子想要,就让他带走吧,不过延宗自己甚是喜欢。
“延宗还是留在我的身边,至于孝瓘……封个公,给些待遇,你就用着他吧。”
高殷大喜,北齐三杰之一,未来的兰陵王,就这么入自己麾下了,但是还不能笑,要忍住。
“孩儿谢过父皇。”
“嗯。这两年你好好整军,有一支军队,说话才有底气。等你把握住了,再让你去战场上试试胆,历练历练。”
高洋唤来人,拿起笔墨,忽然有了新打算,让人把高殷献上的羽毛笔拿来,在上面细细写上封高孝瓘为乐城县开国公,进上仪同三司的内容。
“用着着实不错。”
高洋颇为满意,又问道:“还有何事?”
“民饥无盛世,兵精必粮足,孩儿觉得这治国理政,莫过制定律法、囤积钱粮。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是再法度严明、依法治国,则我齐国将大兴于世,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一统天下?
高洋微微有些错愕,这种梦想在他刚刚登基之时还会做,然而此时他已经将这种心思丢弃多年,内心还暗暗嘲笑。
九年前,高洋也不过二十四岁,眼前这个少年,俨然就是当初那个天命加身、志得意满的自己。
只是美梦人人都会做,如何实现,才是重点,高洋饮了一口酒:“说得倒是好听,如何衣食足?如何仓廪实?如今我大齐的法度,还不够严明么?”
高殷抬起头,缓缓挤出两个字:“难说。”
高洋哼了一声,等他说下去。这些大道理谁都知道,具体如何实行,能不能实行才是重点。
“孩儿有两个想法,一是重新定制我大齐的律法。后汉末年,刘璋败给汉昭烈帝,诸葛武侯入蜀,以严刑峻法治川,川中怨人极多,法正便以汉高祖刘邦约法三章之事游说武侯,武侯却说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武侯认为,当时的形势与秦末不同,刘璋昏聩无能,他主政蜀地以来,没有制定行之有效的法律,而且不修德政,没有威刑。因此蜀地大族专权自恣,君主的话语渐渐被大族的专擅所替代。所以蜀地实行严刑峻法,恰巧能纠正这种政治形势。
“因此武侯虽然是法令严明,蜀汉却能长治久安,武侯去后,费祎主政,采用姑息宽赦之策,蜀汉却因此国势不振。儿以为,蜀国之旧势,恰如我大齐而今之局面。”
高洋深以为然地点头。
当初献武帝高欢的麾下将士贪污成性,贿赂取利之风渐渐盛行。杜弼曾劝说高欢整改这一局面,高欢却说天下浑浊动乱,贪取财利的习性已经养成,如果他急于整顿,那没有了利诱,士大夫们会投奔南梁的萧衍,将领们则会投奔西边的宇文泰,让他等一等,以后再研究这个事。
沙苑之战开战前,杜弼又请求高欢清理腐败分子,高欢这次连话都不说,让军士们拉弓上弦,拔刀挺矛,让杜弼穿过刀剑之路,刀剑在杜弼的皮肤上掠过,吓得杜弼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高欢告诉他,这些都没打在你身上,你就怕得魂飞胆丧,而将士们面对这些,却舍生忘死地建立功勋,虽然他们贪鄙成性,却还要靠他们发挥作用,杜弼才无话可说。
“然而这是献武帝创业时根基未稳,才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现在我大齐已立,根基初立,父皇您御驾亲征,打出威名,所以无需担忧。”
“各国都在休养生息,西贼宇文泰刚死不久,其子宇文觉作为傀儡上位,其侄宇文护把持朝政,废杀宇文觉,迎接宇文毓继位,现在西贼内部人心惶惶,想要稳定还来不及,宇文护作守户之犬尚可,没有与我国开战、以军功换取威望的才能和魄力。”
“南朝因侯景之乱而自顾不暇,陈贼虽然侥幸取胜,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他们篡夺梁室,人神共愤,王琳拥戴永嘉王接续梁统,继续与陈国作战,有我齐的帮助,陈国也是不得安宁,南朝分裂成数块,短时间内已无威胁。”
“既然如此,当初献武帝所说的南奔萧衍,西投宇文泰之事就不会发生了,即便有些许异动,也不会动摇我大齐根基,父皇休养生息数年,恰是革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