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将他拦住,高殷不言,只是依礼还了酒,然后命人将他赶到殿外。
之后没多久,高殷便起身离开了宴会,转到后殿,并召集自己信赖的臣子们。
高长恭、高延宗等人一一前来,见到高殷正在衮服,见到他们,连忙招手:“来,替我更衣。”
这是荣耀,高长恭连忙上去,帮高殷换一身绛红纱袍,随后高殷一脸轻松随意地躺在卧榻上,双脚轻轻晃荡着。
“仪式繁琐,我额头都出汗了!”
高殷用手帕擦拭汗水,让高延宗忍不住笑,这样的侧面可不能让其他臣子看见,会被他们说无人君之仪的。
齐绍、韩宝业、刘桃枝、陈山提、娥永乐……诸多先帝近侍在后殿内外守护陪伴着高殷,恍若高洋仍在世之时,只是理政之人的确已经变了。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再次变个模样。
高殷可不希望他好不容易改变的大齐,高演又改回去,因此召唤臣子们,就是要想出几个解决的办法。
第一个问题就是亲政。古人二十岁行冠礼而成年,理论上高殷现在还不是可以亲政的时间,因此高洋才留了几个大臣辅政,但现实里高殷肯定不愿意等那么久。
以前也有着天子诸侯为了早日执掌国政而提前行冠礼,传说周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他学个成王问题不大。
高德政、杨愔、郑颐、燕子献、高归彦这五人肯定不太愿意放弃这个辅政的权力,毕竟理论上他们可是高殷成年前的国政代理人,事实上管理着帝国,但一来齐国形势复杂,在这种时候不跟新君齐心,就有点利令智昏了——拎着那点鸡毛当令箭有什么意思?晋阳的桀骜军头们还没捋顺服呢。
齐国的高压局势,反而迫使新君这一派系要变得团结。而且高德政因为高殷的力保,并没有跟历史上一样被杀死,这就导致高德政派系依旧坚挺,和杨愔分庭抗礼,于是高殷便能从中制衡,杨愔的影响力就没有历史上那么大,几乎统一了邺都文官派系。
另一个原因,则是高殷现在也不是全无力量,也培养了八旗这样自己的嫡系部队,同时淮南那边,也派去了平阳王高淹,负责整顿军务、建立屯所恳田,也能勉强重新拉出一支淮南军团。
高洋失败的旧计划,现在被高殷捡起来,重新筹备着。
手里有兵,总归是好说话一些,而今高殷亲自掌握着百保鲜卑,也就需要给高归彦一些面子,他从天保初年就开始担任宫廷禁卫的首领,在宫里威望极高。
然而历史上高归彦恰恰谋反了,这辅政的几个家伙,要么内斗要么互看不爽,其中杨愔的责任最大,逼反了高归彦,又看不上郑颐的计策,不听劝告,最后带着高殷一起玩完。
因此对这几人,也不能像历史上那样委以重任了,还是需要高殷自己来:“杨卿等人若何?”
“尚在宴饮。”
这也是他们才干不足的一个体现,君王已经撤席,臣子可以享宴,作为辅政大臣,他们必然会受到其他人的追捧。
但新君又召唤走了几名宗室成员,稍微有些政治敏锐度,就要命人传话,请求与君主相见——大概是觉得新君呼唤宗室和东宫旧人很正常,登基第一日,不会有大事吧。
“算了,我们聊我们的。”
高殷屏退诸人,只留高长恭、高延宗:“你们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太后和常山王?”
第349章 宫主
长恭与延宗面面相觑,这可是上来就抛了一个重量级的问题。
“太后……当尊为太皇太后,以皇后为太后。”
高殷点头:“还有呢?我欲除掉常山王,如何使之?”
高长恭沉默,高延宗也紧张起来:“将常山王外放做州郡牧守即可,何必……”
高殷摆摆手:“算了,戏言之,就先如此做吧——将赵郡、常山等王,以及八旗各旗主,还有辅政大臣都叫过来。”
“还有段韶……”
两人去传话,齐绍等人称是,没过一会儿,带着酒气的诸臣就来到了后殿,除了上面的人,点名要求的段韶、斛律父子、贺拔仁等老臣,都出现在此。
他们聚集在御书房,臣子们简略的用毛巾擦了下酒气,但脸上的红润实在难以消去。
高殷仍穿着那身绛红纱袍,看上去与常服无异,然而现在他的身份不一样了,诸臣将诚惶诚恐地跪下,口呼:“拜见至尊。”
高殷点头,先与杨愔等人简单讨论了一下必要的事宜,例如大赦天下,尊皇后为皇太后,娄昭君就成为太皇太后了。
这个职衔变动非常重要,根据孝道的逻辑,直系的血亲肯定是最重要的,何况是母亲;太皇太后虽然尊贵,但与至尊的距离,就没有太后近。
太后是理论上的最高执政者,当皇帝不能出面、或明显德行亏损时,她就可以干涉朝堂,而她的诏令也因为孝道有着高于皇帝的合法性,钟会造反时,就是自称拥有郭太后的诏书。
所以太后这个位置,必须由他的母亲李祖娥守着,也该是她守着。她的脑容量不够政斗,就再加几个人辅佐于她,务必要把娄昭君拱到高高在上的阁楼里,给这老太婆软禁封死。
高殷想了想,沉吟着说:“昭仪段氏……我欲为其修筑一宫殿,册封为宫主,品级同于贵妃,何如?”
“这恐怕不合礼制。”杨愔嘴中发苦,至尊登基第一日,就开始整活。
按照礼法,应该封个太妃,在宫里供养起来,但段昭仪地位高,又出身段氏,而且才二十七岁,青春年盛。若有子嗣,就应该给其子封一个爵位,让她随其子就国,去过太妃日子,可她不是没有吗?
这时候就比较看她自己的意愿了,或是归家,可以改嫁,或是出家,终身礼佛。
“礼法中也没有宫主这一称呼,若欲尊拜,可立为夫人,独立一宫,可谓过矣。”
昭仪已经是皇后之下的最高品级了,原本应当是左右昭仪,位比左右丞相,三夫人则位比三公。
杨愔的意思是,让段华秀降一级,想在宫里生活就继续待着,想出家也随意,甚至嫁人也不是不行。
但单独起一个新职衔,并为其修筑宫殿,就有点过分了。
高殷看向段韶,见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因此对杨愔笑着:“昭仪位比丞相,夫人等同三公,则诸侯王等若何?段昭仪虽然不是皇后,也曾经由高德政举荐之,若其成,现在在位的便不是我,而是昭仪之子罢?”
只有斛律金表情不变,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拧巴,新至尊讲话实在是犀利,他们不太敢接。
“且昭仪之前待我极好,我不忍心她远离身边,归嫁他人,愿将她留在身边侍奉,与太后同尊。”
高殷转头看向其他人:“历史上可有二太后并尊之事?”
燕子献回应着:“有,秦庄襄王曾尊华阳夫人与生母夏姬同为太后,汉朝的哀帝同时尊赵飞燕、傅昭仪、丁姬为太后,更是尊丁姬为帝太后,傅太后为帝太太后与皇太太后,而旧魏的孝明帝,曾立生母为皇太妃。”
高殷点头:“瞧,礼法上没规定,太后只能有一个吧?古代帝王也有变礼之时,朕只立一个宫主,已经很克制孝心了,不然立两个太后,朕想应该也没有问题。”
他抬起头,俯视众臣:“诸卿以为如何?”
看来新君是决意要如此了,段韶有些激动,让斛律光心中不忿。
对杨愔等人来说,则无法完全接受立段华秀为太后,原本段氏就是太武帝时期的副皇后,若也封为太后,则意味着段氏将变成更加强大的外戚,晋阳的勋贵也会趁此涌入新君朝堂。
这对太武帝时期压制勋贵的政策是一种背叛,同时也压缩了他们这些辅政大臣的权力,即便知道新君的目的是在于拉拢晋阳,稳固地位,但杨愔等人还是本能地不愿。
相比起来,那还是给她弄个宫殿当宫主好一些。
最终杨愔勉强同意了,在晋阳宫内修筑一个清凉宫;同时南宫也变成了新太后李祖娥的新居所,会在宫内另起一个地方,建造属于太皇太后的宫殿。
高德政小心提醒了一句:“如此,国库支出难度。”
齐国的高官贵族吃饱喝足,但齐国的朝廷账面,资用不是很够。
高殷心想你也配说这种话,家里资产不知道多少,洋子可是骂过你的,也就是我还要留你制衡杨愔,才没把你怎么样。
他轻咳两声:“朕的主意,自然是朕来买单,修筑新清凉宫以及太皇太后宫殿的费用,从内库里出,不劳烦国事。”
这也是为了更好的控制娄昭君,不论是钱是皇帝还是国家出,都由朝廷官员负责修缮,但自己出的话,对钱的过问和管理可以更仔细,尽量减少娄昭君和朝官的联系,修好以后就把她关进去当个活牌位。
“还有此前,太祖时期各种土木金铁杂作之事全部暂停,九州的军人,七十岁以上的授予板职,六十岁以上的、衰老疲病不能服役的武官,全都放回去免役。”
“之前发配宫中以及赐给人为奴的元氏良家人,一起释放免罪。”
这些都是应有之义,具体的细节,还需要杨愔等人斟酌,他们写下诏书,盖上行玺,就有了正式的效力。
这些都是很基本的手段,新君上位,需要施恩,让人们感受到长久的好处,才觉得新君的登基对自己还算不错。
高殷轻踱步,思索片刻,缓缓说出新令:“收集侯景诸子的遗骨,将他们好生安葬,同时寻找其族亲属,授予官职,继承侯景的香火。”
这道命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侯景虽然跑路了,但他之前也是留了子嗣在邺都为质的,不然高欢高澄也不会那么傻,让侯景在外面做河南王。
侯景逃到江南后,高澄就将侯景的正妻与其儿女全部剥面,用大铁锅油炸煎杀,是真的让小孩都馋哭了。
侯家的女性都入宫为奴,三岁以下的男子都被阉割,之后高洋又梦见猕猴坐在皇帝的御床上,以此为借口,将侯景剩下的庶子都下了油锅,这样在北方的侯子就全部被消灭了。
无论高洋是否真做了这么一个梦,都不妨碍他以这个为借口杀死侯景子嗣。而梦中猕猴坐御床,就说明了侯景的子嗣有复兴的可能,再结合当初侯景反叛,诸将为其求情的事情,可以想见,侯景在晋阳勋贵中是一个极具分量的人物,乃至是某个派系的领袖,直到他已经造反,又和勋贵们彻底决裂,齐国仍有他的子嗣生存的余地。
既然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赦免他们的罪行,将侯氏重新扶起来。
杨愔又要发话了:“侯景乃叛臣,其族不诛灭已是至尊心仁,何以正其名乎!”
“侯景虽叛,然其毕竟对我大齐立国而建有功勋,且其死于南方,罪已清偿。其子也已因其遭受牵连,被文襄、太祖烹杀之,如今厚葬,也是安抚亡魂。”
第350章 侯景
高殷说得沉重,看上去是对侯景的同情,实际上却是一石三鸟。
并不是所有人都追随娄氏和段氏的联盟,侯景在齐国内部,也有着一群追随者,就像汉人中的高欢与高昂的区别一样,有人支持更聪明的高欢,就有人支持能打的高昂,侯景就是晋阳勋贵中最能打的羯族高昂。
当初侯景曾请兵西入关中,娄昭君便劝谏,说把黑獭换成侯景没什么意义,高欢就没同意侯景的请求。
这话就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侯哥确实了不得,能打,第二就是他老有野心了,而且人尽皆知、都晓得这个人有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高欢曾经和侯景有过约定,传来的书信如果带个小黑点,就是真正的信。
彼时高欢将死,拉着高澄的手,一开始聊的就是侯景反叛的问题,而且点评了一大批臣子,还说了侯景的攻略方法,但偏偏就没说这个黑点的事情,导致高澄没有骗到侯景,侯景起了异心。
要说高欢把这个事情忘了,多少有些离谱,更大的可能是他不敢出卖侯景。
高欢的地位并不全然是自己打拼的,虽然占据了天时,但也多是利用诈力和魏朝的权力,再加上自己的个人魅力与侯景等人缔结了兄弟情义的关系,这是他权力的基础。
因此东魏时期的高氏集团,更像是一个帮派,因此娄昭君才要积极参与这个帮派的事务,成为帮众的“大嫂”,而高欢作为帮派大哥,也要遵守帮规。
这是非常经典的游侠做派,帮规是帮派的基础,而既然帮派高于朝廷的权威,那么帮规自然也高于一切,因此刘备必须要给关羽报仇,而高欢也要给窦泰报仇,这就是选择你高欢为大哥的原因,大哥也要保护小弟。
人总是会被权力的来源给束缚住,众人拥戴你成为首领,那么没有足够负义的实力之前,就必须对众人负责。因此高欢和侯景的关系,是高坐馆和侯堂主的关系,这层关系高于大丞相与侯司徒。
所以高欢给高澄交代侯景的事情,属于是丞相给世子,从朝廷的角度说明侯司徒的危害和预防措施。
可如果把黑点的事情也交代了,就属于是大哥违背帮规,将小弟卖给了朝廷,帮规置于他们高家权威之下——如果是像刘邦这种,真正血战出来的大佬,那自然是可以的,是该负义了兄弟们。
但高欢后期几次作战失败,已经没有这种威望。
这也是娄昭君阻止高洋称帝的原因之一,娄昭君已经成为了“大嫂”,享受到了帮规的红利,而高洋不定名分,他就没有足够的名望指挥这群双花红棍。
像侯景这样的人只服大哥高欢,高欢也只是勉强驾驭,因此不服继位的高澄也很正常,就更不用说娄昭君那娘们儿了。
他虽然死了,而且死得臭名远扬,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未尝不是名震华夏,毕竟一个侯景都能搅乱南朝,直接把梁国数十年乃至南朝数百年的根基打断,让南人没有余力和北国抗衡,这就是最优秀的战绩,甚至超过了高欢——毕竟高王只是王,没活着称帝。
所以侯景在齐国内部,虽然明面上大家都是骂的,但私底下,仍旧保持着这种游侠式的追捧和崇拜,你是个什么样的畜生,不重要,能打才是检验将领的唯一标准,上了战场,残忍和暴虐都是优点。
因此高殷下令,恢复侯景的名誉,追赠司徒、河南道大行台、定州刺史。
“爵号……就汉王吧,谥号烈缪。”
这种话石破天惊,连斛律金他们都被吓到了,新君是真胆子大啊,把侯景收回齐国臣僚体系?那为了抵抗侯景而战死的将士们怎么办?!
王琳那个梁国又如何评价他们的宗主国来这一招?
众臣纷纷进言,直说不可,但高殷自有计议。
首先侯景这人虽然死了,但影响力还是很大,这就是纯粹看人下菜了,高殷想要的是支持,而这样会安抚那些同情侯景的人的心情。
其次,侯景叛乱是在高澄在位时期,这也是暗中提醒众人,当初是高澄没能处理好侯景的问题,才会导致动乱发生,间接的贬低高澄的执政,从而衬托高洋的执政能力。
第三,这也是千金买马骨的策略,连侯景这种逆贼败类我都能重新包容,其他人还有比他更败类的么?就好像刘邦最痛恨雍齿,但听从张良的意见,封雍齿为侯,因此诸将都觉得这家伙都能封侯,自己的待遇肯定也不差,从而心思安定。
这也是意味着,高殷不会和先皇一样,对勋贵们一味地打压,这就让勋贵们有所期待,从而缓释高演和娄昭君的影响力,让他们拉拢的价码更高一些。
臣子们都是人精,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勋贵们各有打算,还真有人极力否决,也有默不作声,这就是支持了。
从长远的角度来说,这也对高殷的权力稳固有利,只是高归彦等征讨侯景的人有所不满——领军将军变成领军大将军,就是从高归彦征讨侯景有功开始的封赏。
“与侯景交战也是无奈之事,这是国家的不幸与损耗,卿等与其力战,功也不小,朕也不会亏待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