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192节

  “十一叔,勿闹。”

  高殷走上前,将胡鼓取下,拍打他的肩膀,像是打桩一样,高湜的身体越拍越低,最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至、至尊……恕罪!”

  “汝有何罪?不过是忠诚满溢,身不由己。”

  高殷说着,语气与神色不变,但就是这个时候,两行清泪从他脸颊上滑落,滴落在高湜头上,令所有人发愣。

  高殷转头,扫视众臣,他看向哪里,哪里的哭声就变得微小,随后他转过身,向着高洋的梓宫行礼跪拜。

  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惊人的呼啸,哀声阵阵,哭嚎不绝,就连高演也跪了下来,一同跪拜着高洋,眼睛却死死盯着高殷。

  史书记载,高洋奠仪上,流眼泪的臣子甚少,只有杨愔涕泗横流。

  这种记载有一些活人给死人定论的因素,高演主持的葬礼,自然是对前主高洋明褒暗贬,从而打击高殷的合法性,侧面提高自己的威望。

  天保虽然残暴,恨他的人也多,但这个葬礼毕竟是他的,光是百保鲜卑这群禁卫,以及皇后在场,臣子就要象征性的哭一哭,更不要说有高湜这种真正的铁杆。

  此时高殷本人更是担任丧主,控制了局势,所以为高洋哭出声,就变成了政治任务,展现了与历史上截然不同的风貌。

  也唯独斛律金、段韶等老将,才不用演的那么深切,但段韶的面容,也确是哀伤。

  至于杨愔,确实哭得很惨烈,只是在高殷看来,这更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更像是在掩盖自己熬出头来的兴奋。

  这一切做完后,仪式就暂时宣告一段落,之后就是“殡”,停棺待葬,少的停棺数十日,多的就有年头了,主要还是准备葬品、建造墓室、等待吉日,等吉日是最耗时间的,其他都能快,唯独它必须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北朝三百多年,九成的吉日都落在六十个干支日中的二十四个,大家都想要个好彩头,希望天地冥冥之中保佑自己。

  这也是历史上高洋等了四个月才下葬的原因,但高殷不可能等那么久,目前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活人还要继续过日子,国家也该走回正轨。

  于是先帝的事情暂时就先结束,接下来高殷就要处理治丧期间停顿的军国大事,第一件事就是……登基。

第345章 登基

  天保十年十月十四日,晋阳宫。

  黄青为主的五色牙旗随风舞动,全副武装的精悍甲士在其间若隐若现,很快凝结为一阵铁壁,拱卫着宫城与它的主人。

  以领军大将军高归彦为首的将领们身着绛红色武弁服与两裆铠,手持斧钺弓箭刀槊等兵器,有规律的巡逻游走,神色毅重,目光如电。

  左右羽林郎十二队,左右武贲十队,直从武贲六队,募员武贲二队、强弩二队,以及持钑队、铤槊队、长刀队、细仗队,楯铩队、雄戟队、格兽队、赤氅队、角抵队、羽林队、步游荡队、马游荡队,一共四十八卫队充当宫城的警戒。

  尚书令杨愔、右仆射高德政、左仆射高湜、太师斛律金、司空高浟、大司马高演、六州大都督段韶乘坐三公和王爵专用的朱色高车,排列仪仗,率领文武百官到门下,捧着策书走到指定的位置。

  魏收、邢邵等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同样乘车跟随,人不说话,但马牛不会闭嘴,加之车轮的滚动,一时间煊赫连天,热闹非凡。

  等他们落车、按品阶站好位置,已经是辰时四刻,天已经放亮,而且已经放出热量,即便是十月,也难以阻挡太阳的直射,三公和王爵有着礼仪规制赐予的伞盖和团扇遮蔽,那些普通臣子就只能偷偷抹去热汗了。

  曲声悠扬,鼓乐齐鸣,身穿绯色袍衫的仪仗队踏着乐舞步入,众臣便知道新君已经到了,连忙收拾行头,表现出忠诚的仪态。

  人未出现,权力的排场已如潮水般铺开,无数的武官、侍卫涌入晋阳宫,官员们需要极力观察,才能从人潮中瞥见那一抹幼小而庄重的身影:

  高殷头戴平冕,身穿九图衮服,绛色的膝裤,腰间系着玉佩和玉具剑。

  中书舍人李文思、李湛、封孝琰等,或手持远游三梁冠,或捧着皇太子玺,刘桃枝、陈山提等武官侍从陪护高殷,武威、熊渠、鹰扬三队守卫在左右,身后还有着高睿、高长恭、高延宗等大都督府属臣随同出入。

  有人心神微颤,正要喊话,却被一旁侍卫严肃的目光所制止,悻悻然地看向一旁的诸宗王,特别是常山王,以他们的神情为乐。

  高演面色如常,甚至有称赞之色,像是真心为侄儿的兴盛而喜悦。

  侍官唱名,群臣跪迎新君,高殷在车驾上微微颌首,三公出列,与高殷行礼,高殷还礼。

  礼官引导新君与三公,群臣相随,诸人走入晋阳宫的庭中,侍中燕子献捧着策书,祠部尚书郑颐捧着天子御玺,从东西宫角走出,在礼官的引导下,恭恭敬敬地前进着,每一步都是他们的前途,只要正确的、不出差错的走下去,就能走出光明来。

  庭中早已搭建好了高大的祭台,高殷在台下止步,礼让策书和御玺,等它们被送上去,已经在高台上就位的齐绍昂首挺胸,高声宣告:

  “大行皇帝龙驭上宾,奄弃万国,紫微晦暗,山河同悲。然国祚不可倾,神器不可悬,当速立新君,政厘万姓!”

  “皇嗣主殷,天姿英睿,仁孝性成,此社稷之福也。监国定律,匡正朝法;率军出讨,西贼震怖。心奉先志,思弘大训,士民称颂,可堪为统!”

  “今奉先帝遗命,授嗣主传国玉玺,临登大宝,以安社稷!”

  仪仗吹奏鼓角,群臣跪下行礼,口呼:“宗社神器,须有所归!万幸颙颙,思崇明圣,天意人事,不可固违。伏惟殿下顺其乐推,即皇帝位,承天景命,抚育万方!”

  百人呼喝,如雷贯耳,传扬宫廷,声震云霄。

  即便早就知道结局,但所有人依然惴惴不安,似乎真的有神灵,还有死去的至尊,在冥冥之中窥探着。

  历史会铭记这一刻,想到这些,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轻微,只怕惹怒上天。

  “予恐不德,罔敢袛承!”

  高殷深吸一口气,走完该走的流程,依礼推辞。

  三公一个个出面,将高殷劝说回去,随后一齐出面,接着再是宗室诸王出面劝谏,如此六次,辞情急切,高殷不得已,最终点点头:

  “如此,当敬顺群臣之请!”

  高殷向着邺都与太庙的方向,各拜了两次,迈步登上祭台,随着他一同上台的是封孝琰和裴讷之,封孝琰交还皇太子玺,齐绍接过,裴讷之再交还当初高殷被册封为太子的册书,韩宝业接过。

  随后燕子献与郑颐跪下,捧起御玺和策书,高殷接过策书,将之递给封孝琰,随后捧起御玺。

  御玺共有八枚,前六分别是“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

  前三枚用白玉所制,分别用于平日下诏书、给诸王写信,以及调用虎符、征调军队和征召各州刺史。

  后三枚用黄金所制,分别用于册立藩国、向外国发信,以及对外出兵、祭祀鬼神。

  此外的两枚,一枚封禅专用,另一枚就是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拥有它的国家,可以自豪的宣称自己是天命之国。

  高殷将传国玉玺捧起,它曾经被嬴政拥有过,随后是刘邦、王莽、刘秀、袁术、曹操、司马炎……

  现如今,落到了他父亲高洋的手中,又被自己所继承,就连他的爷爷高欢和大伯高澄都没有机会拥有。

  这不是天命是什么!

  高殷骤然兴奋起来,仿佛玉玺真是一个仙器,强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加诸其身。

  无限的自信与倨傲在胸膛膨胀,他的大脑却越发清明,清楚地知道要说哪些话:

  “孤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知皇灵睠命,不敢违而去之;知历数所归,不获已而当之。在昔帝王,靡不由斯而有天下者也。”

  “乃者边垂摇荡,天未悔祸,黑獭乱常,群凶尚扇。圣皇奄弃万国,群工卿士佥曰:‘孝莫大于继德,功莫盛于中兴。’”

  “孤虽愚鲁,务以大者,本其孝乎。须安兆庶之心,敬顺群臣之请,乃以十月癸卯,即皇帝位于晋阳,所司择日昭告上帝!”

  “呜呼!休兹知恤,鲜哉!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

  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

  “朕以薄德,谬当重位,既展承天之礼,宜覃率士之泽,可大赦天下;内外百官普加泛级,亡官失爵,听复资品!”

  燕、郑起身,他们高举双臂,掌心向天,如同托起万钧之重;

  接着面向北方,满朝文武在这一刻被二人牵引,急忙将笏板插在腰带上,跟着面向北方,一同跪下:“万岁!万岁!!”

  忽然起来的爆喝混入其中:“万万岁!!!”

  禁卫们加入了这场狂欢,吓了百官一跳,他们声嘶力竭,像是要让至尊听见一样,倾尽全力地咆哮着,呼啸直冲云霄。

  殿门因为共鸣而颤动,殿外持戟卫士亦为之一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山呼海啸的朝拜之声,似乎冥冥中真有天意,百官忍不住,用敬畏的目光,向着祭台上那最年幼又最尊贵的少年看去。

  高殷目光迷离,原身可做不到这一点,这全靠他自己的努力。

  从此刻开始,他就是大齐的皇帝、亿兆子民的君父了。

年号

  当高殷跨入宣德殿时,那些兵器都停留在正殿的下方,只有赤手空拳的大臣们随侍左右。

  无所不能的错觉笼罩在他身上,即便知道只是假象,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如果他是自立开国,那么年号可以马上改,不过他是继承皇位,所以等到明年正月再正式改元也不迟,年号在那之前拟定好了就可以。这点与日本不同,日本是继位次日开始改元。

  新的年号已经确定,取《易经》中“大哉乾元”、“大明终始”各一字,合为“乾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乾既可以指乾卦,也可以指天地和日月,明则有多种好含义,合起来便是天地清朗的意思。

  对高殷而言,还存在一些有趣的联想:作为鲜卑之国的汉人君主,他的目标是将大齐打造为接续星汉、超越隋唐,成为这数百年的民族烙印,在功业上成为明朝,在个人统治上成为乾隆。

  明朝的乾隆,是为乾明帝。

  现在的高殷,既是天子,也是皇帝。这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天子“以爵事天”,代表神权,皇帝“以号臣下”,代表世俗权力,因此御玺才分为两种。

  虽然得到了传国玉玺,但正式的场合多数还是使用皇帝行玺和信玺,玉玺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

  在东堂,更换上天子的白珠十二旒平冕、十二图黑红衮服,随后来到正殿,这里站满了忠诚于他的侍卫,杨愔、斛律金,各自率领着六品以上的文武百官进入宣德殿,六品以下,则在殿外脱靴侍候。

  庄重肃穆的氛围笼罩着整座宫殿,即使是最受不了汉儒小儿的贺拔仁,也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心思,连在心里对新君腹诽都不敢。

  高殷端坐于皇位之上,辅政的杨愔等人正要上前侍奉,但是被高殷一个动作给推了回去,杨愔等人悻悻然站在原地,只是出列,比百官高出几个几步——杨愔、高德政原本就是文官之首,有这个地位很正常,不过郑颐、燕子献几人就是因为遗诏辅政而连带着升天了。

  高殷又向斛律金、段韶两人招手,斛律金试探着,走到和杨愔并行的位置,高殷才微微点头。

  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这个举动意味何事,就交给众臣自己解读了。

  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大齐建国以来的若干历史问题的讨论,总结先君的统治经验,而其中,又以为先君上庙号、谥号为第一项工作。

  古人除了祭拜天地、山河概念的神灵外,还崇拜着逝去的先祖,会对他们进行祭祀,寄托情感上的哀思,同时也是在强调自己现实地位的来源,继而产生了宗庙制度:夏称世室,殷商称重屋,周称明堂,秦汉称太庙,供奉着每代先祖。

  但几百年下来,先祖一大串,肯定不能全部祭拜,因此就只能把往上四代以上的先祖给移出去了,只祭拜和现在的后代联系较深的近几代先祖。

  但其中有一些祖先实在是功劳太大,不能忽视,于是就要留下他们,世世代代念诵他们的恩情;同时后辈不能称呼祖先的大名,又要对各个不同的先祖加以区分,于是就要给他们上尊称,也就是庙号。

  最开始,庙号只有三种:“太”、“高”、“中”,分别对应创业者、功高者、中兴者,庙号是对他们的作为的肯定,以表示永远立庙祭祀之意。

  商朝灭亡后,周朝的姬旦与吕尚为了巩固周王朝的统治地位,夺取商朝的礼法与话语权,于是将庙号废弃不用,创制谥法。

  此时的谥号制度对比庙号,的确有着拓展性与优越性,开始用更多的字作为谥号,不仅能将祖先分得更加清晰,同时还能对祖先的生前作为进行评定,给予或褒或贬的评价,如周武王,齐桓公。

  谥号一直持续到秦朝一统,始皇帝嬴政不喜欢这一套,认为谥号有“子议父、臣议君”的嫌疑,将谥号废除,到后来西汉,才因为需要,恢复了谥号与庙号的使用。

  至此,两个制度死灰复燃,交融合并,迸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年号,则是国家用来纪录年份的一种名号,往往也是时运变化的标志。

  在汉朝以前没有年号,史书以君主在位的时间来统计,君主登极那一年称作元年。

  “元”这个字,本义是人头,是人体最突出与重要的头部,继而引申为第一、开始之意,元月、元年、元旦,取的都是这个意思。

  到了汉朝,汉帝想要维护汉朝的统治,同时也是根据现实的需要,重新捡起了商、周的庙、谥之法,以证明自己是继承了前代的天命新王朝;

  但新王朝,就也要有新气象。汉帝要证明自己和前代君王不一样,同时也是为了强化控制,将历法推行到全国各地,表示所有土地都掌握在中央朝廷手中,随着皇帝的历法而变更,意味着时局在汉中央的控制下。

  于是从汉文帝开始,就在纪年上开始巧思:文帝以十六年为一个阶段,第十七年改称作后元年,是因为按照当时的观念,这样的举动是除旧布新,能够让汉家天下与民更始,重获新生:就像“芳龄十六”,听起来也不大,但“年方二八”,总归是更年轻。

  汉代诸侯王们的历法,实际上是被剥夺了,再也不会出现“吴王二年”、“淮南王三年”这样的事情,这也是七国之乱后汉朝廷威权势涨,地方诸侯无力抵抗的一个侧面。

  之后到了汉武帝时期,改变的基础已经铺就,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开始创新。

  汉文帝是十六年一隔,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前中后三元,共计五十四年,绝大部分君王在位时间都够用了,哪怕是小猪这个皇帝同行里在位时间第三长的主,也刚好是五十四年的在位时间,完美符合这个框架。

  但刘小猪这个人比他父祖都急功近利得多,他是六年改一次,每六年就是一元,如此也就不能使用前中后了,而是用一二三四这样的纪年法。

  时间久了,大家都觉得这样没有什么神圣性,于是某些部门就提出,一二三四太没劲儿了,咱们要不采用某些天瑞,搞个彩头吧,这样算是喜上加喜。

  小猪同意了,刚好他第十九年率众打猎,抓到一只稀有的独角兽白麟,这被看作是祥瑞之物,值得纪念,于是四元元年变成了“元狩元年”,又相应的创造了“建元”、“元光”、“元朔”等年号,取代前面的一元二元三元,年号也有追封了属于是。

  之后刘小猪就跟疯了一样,从六年一元又变成了四年一元,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同时也不以元为名了,改为“太初”、“天汉”等体现汉朝皇家特殊地位的字样。

  这是中国古代政治史上一次重大的事件,极大地强化了皇帝唯我独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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