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王必死,太后不是我能杀的,我会将她软禁,做一个富贵闲人。”
高洋不断点头,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他的胸前和高音的脸上,两人都顾不上这些外物,只是一个悲哀将死的灵魂,将遗憾托付给另一个灵魂:“晋阳的、和邺城,你能处理好吗?能坐稳皇位吗?我怕……”
“会的,我一定会坐稳这个位置,还会经常出去打猎,锻炼身体,以免自己跟你一样早死。”
高洋这时候还是忍不住笑了,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你能消灭周国,一统天下吗?一定要啊,我不想我的、你,大家的子嗣……”
“一定会的!”
高音起身,扶住高洋的身躯:“我会消灭周国,再踏平南陈,将天下一统,让你和高欢,成为汉高祖、光武帝那样称颂千年的帝王!”
“你的血脉会一直延续下去,永远是这片大地的统治者!”
高洋的眼神闪过一丝光亮,他摔倒在地,不断发出笑声:“这样就好,就是这样,你不要记恨,不要怪绍德……啊啊啊……”
高洋躺在地上扭曲着,他已经不认识高音了,只是捂着头,不断挥舞双手:“你们、走开!父亲!我在这里!阿兄,阿兄啊!!!”
其面狰狞,其目怒张,仿佛下凡历劫的魔神,在最险恶的战场上厮杀,将要腐朽的声带,发出最后一次呐喊:“都给我滚!我是转轮圣王,大齐的天子,高洋!!!”
钟鼓嗡嗡,酒坛破裂,整座大殿都在颤抖,像是在为主人的死亡而悲鸣。
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的肢体随着木偶线的消失而跌落于地,发出轻微的噗声。
高音心里出现了同样的噗声:太好了,他终于死了,自己现在是齐国的皇帝了。
像是被玻璃阻隔,这些声音传不到自己的内心,高音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具空壳,仿佛他会再次一跃而起,吓自己一跳。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
门口有人敲门,是娥永乐的声音。
“太子?”
高音落寞地收回目光,颓然叹了口气:“唤大臣们进来吧。”
“……是。”
一些兵甲声音远离,更多的兵甲围了过来,将最尊贵的活人与死人紧密保护着,随着高洋的死亡,高殷将升到这个时代、这个世间,最高级的职位。
新的至尊即将诞生,可高音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喜悦。
刚刚他认识了一个朋友,而现在,那个朋友死去了。
第343章 服丧
天保十年十月十一日,太子与群臣商议发丧事宜。
这也是高殷继位前,以太子身份实行的最后一项工作,因为皇帝死亡的是肉身,葬礼仪式没有走完,肉身没有下葬,那就代表着他还存留在人世间,这个天下还有着主人,需要将他送走,这个国家才可以说是旧主已走,需要迎立新君的状态。
而太子不仅是国家的新君预备役,也是人子,孝道是这个时期最重要的政治正确,正确到为了家人杀死仇敌,国家都要给予嘉奖乃至列入传记的地步。
因此理论上父皇死了,太子应该悲痛到不能理事的地步,然后被群臣劝谏、振作起来,为父皇主持好葬礼,做完这一切后,才可以即位,否则就变成了优先皇位不顾父皇尸骨未寒的畜生,连生父的尸体都不顾,还能顾得了国家吗?
秦始皇的身后事,同样是这个逻辑,他没有明确立扶苏为太子,因为政子“恶言死”,不喜欢说死字,群臣莫敢言死事,自然更不愿意搞一个接班的储君出来,暗示自己迟早要驾崩。
但他临死前,【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这其实就是事实上的传位了,因为主持葬礼者,也就是丧主,一般来说是死者的嫡长子,没有嫡长子,那就选嫡长孙,因为在宗法社会,主持葬礼是家族权力和责任的体现,也是嫡系继承人香火传承的象征,可以明确嫡系的主导地位。
其次,葬礼其实就是对死者的第一次、也是最隆重的一次祭祀,“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唯有掌握祭祀权,才好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继承者。
就像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是“孝景帝之后”呢?
《礼记·郊特牲》规定,“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诸侯”,皇帝家才有着祭祀先皇的资格,刘备只是小宗,不能祭祀景帝,最多只能祭祀自己始封的诸侯祖先,祭祀天子?想死了是吧?
无论哪个时代,家主的死亡,也都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因此嫡长子作为丧主,主持家里的葬礼,其实也是有着功绩的,即处理好前代家主的身后事,能够抚平大家失去家主的伤痛,在所有人都痛苦的时候挑起重任、支撑起众人,其实就在事实上开始履行家主的责任了。
能圆满的主持完成一件重大的葬礼,本身就是守礼和有才的表现。
而且国君的丧礼,是要求全国贵族和高官都要前来奔丧的,也就是说全国上下的高层都会在此刻出现,在葬礼的仪式下,与丧主完成吊丧的交流,这就是一次政治会晤,这种情况下的丧主,更有着政治势力继承人的意思。
试想一下,如果扶苏正常接到秦始皇的玺书,率兵赶往咸阳,那么葬礼谁主持?李斯姓赢吗?胡亥他配吗?除了嫡长子扶苏,谁又能承担这份重任?
那么扶苏正常主持完葬礼,率领众人完成祭祀,接下来就是讨论继位的新君了,那么此刻在你眼前的是:三十万大军的统帅、国君葬礼的丧主、始皇帝的长子扶苏。
小胡亥,现在葬礼还没结束,你叫我哥,我不挑你理,等办完礼,你该叫我什么?
东汉在这一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皇帝们多数是在先帝的葬礼上,众臣和太后的眼前直接继位的,估计是充分吸取了扶苏的血泪教训。
所以帝王的葬礼,其实就是先帝死后的第一次政治洗牌大会,对高洋葬礼的主持,某种意义上是对未来齐国的权柄的把持和解释,这是他驾崩之后,齐国高层的第一次权力斗争。
历史上的胜利者是高演,“及文宣崩,帝居禁中护丧事”,高演统筹管理了高洋的葬礼,实际上已经出现了夺取高殷权柄的苗头。
现在高殷当然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出现,老爹的葬礼他要自己举办,下令杨愔、高德政等人拟定流程,从简从速。
从汉末到南北朝,除了中间的西晋有过短暂的一统,剩下的乱世时间涌现出各方豪杰称帝建国,杀兄弑帝、父子相残,殡葬需求也大大扩展,影响了葬礼的格局。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影响,第一是薄葬,这点主要出自魏武帝曹操的指导思想,他曾经设立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从汉代诸多贵族大墓里获取金银补充军需。
光是这份仇恨,想挖他坟的人都不在少数,因此曹操死前嘱托后人不可以在棺材里放金银,以免被人还施彼身。
其次就是比较现实的问题,钱财活人都不够用,遑论给死人陪葬,因此薄葬之风盛行。
第二是心丧制度。乱世事情比较多,说不定今天服人丧明天被人服,真要守孝哀悼三四年就也别出来混了,所以将心丧制度纳入礼典,简单来说就是服丧差不多就得了,没什么大事就守一年,之后的时间就不用穿丧服,在心里默默哀悼就成,平时表情收敛一点,不要太开心,把剩下的时间混完就行。
高洋的葬礼,大部分地方都和高绍仁的葬礼差不多,只不过规模更加豪华,既是为国君、也是为父亲,高殷身穿的是最高级的斩衰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不缉边,断处外露,象征哀痛至极、无心修饰,头戴麻绳冠,腰系麻绳带,手持竹杖,脚穿草鞋,这种装束需要穿戴三年。
准确的说,是二十五或者二十七个月,具体是哪一个,要看选择的是哪方对《士虞礼》的解读,郑玄支持二十七,而王肃,也就是王司徒的儿子、司马昭的岳父、王元姬的父亲支持二十五,两方据理力争,其实更多是根据礼记的材料进行学术解读,进而争夺文化界解释权的方式,到现在双方都没有一个定论。
但无论如何,三年之期都不是三十六个月,而是二十五或二十七个月,涵盖了三年的时间,不是完整的三年。
再加上汉文帝推行“以日易月”和短丧制度,进一步影响了服丧时间,变成二十五或二十七日。
民间的百姓和皇帝关系较远,严格来说不进入朝廷的权力体系,所以只需要穿三天丧服,意思意思就可以脱了,也不禁止婚嫁祭祀饮酒吃肉,不然北齐二十八年死了三个皇帝,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百姓都得服丧。
对于臣子们的要求就不一样,因为他们是朝廷的人,曹魏和司马晋都不太讲究,葬礼之后就除服,可能他们也清楚自家皇帝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北魏、北周和后来的隋也承袭了这一点。
但在这一方面,齐国反而有所不同,高洋毕竟也做了十年的皇帝,前五年还很称职,死前也考虑到了这方面,早早拟定好了遗诏:
“凡诸凶事一依俭约。三年之丧,虽曰达礼,汉文革创,通行自昔,义有存焉,同之可也,丧月之断限以三十六日。嗣主、百僚、内外遐迩奉制割情,悉从公除。”
翻译过来,就是这些事情节俭节约就好,三年丧期虽然符合礼制,但汉文帝既然改革了,而且通行到现在,就有它的道理,咱们按着办就是了,从我的丧事办完到除服,上限就是三十六天。
至于继承人高殷,百官和内外的臣子们,远的就别来了,知道有这份心意就行,近的正常按照公事办理。
这一点同样是北齐在汉化方面比北周深邃的一个细节,因为之前的许多皇帝驾崩时,因为各种原因,事情没处理多少,还没来得及修陵寝,人就又驾崩了。
这就导致一个很尴尬的现象,就是之前从曹魏到西晋到北魏到北周乃至到隋朝,都是葬礼结束后即刻去掉丧服,而穿丧服的日期是定好的,最长就是二十七日,所以整个葬礼从开始到结束,就最好是二十七日。
但现实就是往往人死才开始修陵寝,选地到施工,修的还是皇帝的陵墓。再加上这时期还有通过占卜选择吉日下葬的习惯,以及附近的王公大臣赶来吊丧,想要这些都在二十七日内完成?半年都不一定够!
而不下葬,丧期就完不成,那么这个日期就变得又臭又长,特别尴尬,毕竟二十七日的服丧期早就过了,但皇帝下葬丧期才能结束,所以这个丧服是穿也不行,不穿也不行。
薄葬的发展,跟这样的葬期也有一点关系,太过隆重的葬礼,会让葬期拖得很长,变得很麻烦。
而在北齐,或者说高洋在这一点上就很精明,从开始办丧礼,到下葬这段时间不算,而是从我下葬之后开始计算,下葬后第三十六天,大家就可以脱掉衣服,不用再怀念我了,服制和丧期分开计算,不受影响,让制度变得十分灵活。
同时cue了一下汉文帝,远远的祧了一下汉制,标榜自己是汉礼正统,因此虽然隋朝因为莫名的原因没有抄走这条,但唐朝和宋朝都忍不了葬期和除服不统一的状况,都用起了北齐这项制度。
回到高洋自己身上,他历史上下葬就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这一部分就有着高演故意延长葬礼,争取机会拉拢朝臣的原因。
但结合历史上高殷十月登基,二月被政变,在位仅四个月就变成傀儡的情况,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地狱笑话:高洋的尸体还没下葬,他的儿子就失去权力了,甚至他的葬礼,还坑了他儿子一把。
第344章 悲怆
李祖娥身披斩衰,泪眼朦胧,她静静地跪在灵前,旁边是她的丈夫,如今却不能再把她拥入怀中,坏笑着拨弄她的心弦。
这甚至冲刷掉了她对高殷即将登基的喜悦,沉浸在伤痛里,真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以至于令人担忧她的精神。
“父皇……!”
高绍德大哭,李祖娥回过神来,连忙安慰着他,而高殷作为丧主,要接待来访的诸位大臣,只能用余光支援着母亲。
说是接待,其实更多的是接受臣子们的朝拜,听他们表忠心。葬礼就是令人哀伤的事情,很多时候,人们往往会被场景的巨大悲怆所裹挟、动情,继而与旁人产生同病相怜之感。
此前的高演,应该就是在这种场景之下,偷偷吃掉了属于高殷的情感红利吧?
政治家们都喜欢参加政敌的葬礼,一来显示自己的胸襟,二来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了。
尤其是之后,众臣多会在葬礼上与同僚们议论国事,活人的政治已与死人无关,那人躺在棺材里听着他们的聊天却又无法跳出来反对,这种精神上的快感比他活着的时候睡他妻女还要强烈。
所以说活着很重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其实娄昭君也打算启程来奔丧,但高殷派人传话,说是父皇的遗愿,不希望太后前来,因为太后伤病尚未好转,往返奔丧,会更让她难过。
至于实际的想法,众人懂的都懂,作为替代,高演被命令前往晋阳奔丧,毕竟不让太后前往已经很过分了,还要找借口,说为她的身体考虑,如果年轻的亲兄弟都不让来,那就实在太过分了,就连高济都受到了邀请,只是高济不敢去。
王晞等人同样劝常山王不要去,但高演不理会,扯缰翻身,毅然上马。
“那是我的兄长,我必须去。侄儿必不害我。”
高演说着,抽打马臀,与少数护卫一同全速赶往晋阳。
从邺都赶往晋阳不过五日,轻装简行甚至就要三日,而设置灵位供宾客吊丧也是第三日的事情,高演匆匆忙忙,辛苦奔波,终究赶上。
像电视剧里那样,穿着丧服闯进灵堂,哭着说什么兄弟我来迟了,是很典型的电视剧演绎,很不讲究,一般人家可能是这样子,但若是放在富贵人家,怎么也要打出去,天家那更是有辱礼节,轻则杖责重则论罪。
高演先派人与丧主高殷交流,申请参与流程,高殷准许了。
只见他一袭齐衰之服,成为招魂人之一,与其他四人一起拿着高洋生前的衮冕服召唤他的魂魄,高演喊得最为大声,声色凄戚,令人动容。
高殷没有派人阻止,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吸揽众望,而且他毕竟是嫡亲宗王,这么激动也很正常,随意折煞,在晋阳容易引起反感。
其后就是沐浴,与绍仁的葬礼一样,为了维持皇道尊严,嗣主、皇后等生前亲人都必须回避,六个人举着敛衾遮蔽尸体,四个人帮助高洋清洗、理发、净体,这个过程里掉落的毛发也必须用锦囊袋收集起来,之后一同放入棺椁。
这个流程做完,就是高殷要上场了,这期间的丧主工作由高睿代劳。
孝子不忍亲人死后口中无事,高殷洁净双手,再在帷幕外洗干净珠玉,接着向西面而坐。
被洗好的珠玉,则交给了高延宗,高延宗接到这个任务时受宠若惊,此刻捧着珠玉,流着泪,轻轻地将珠玉放入高洋口中。
嗣皇帝不触碰死去的先帝,以表示对死者的敬仰和尊重,而由他信赖的臣子代劳,这个臣子便也体现出对皇帝的父子亲情的尊敬,是对高延宗崇拜高洋的肯定。
高延宗因此泪流满面,不敢让眼泪脏了珠玉,坏了高洋的安宁,更不敢大哭出声,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伤。
这一步做完,就是给高洋行大敛之礼,给他盖上衮服、祭服以及袈裟等十九件衣物,高殷呼唤高长恭、高演,与他们一同用衣物裹住高洋。
这也是高殷最后一次看到高洋的面容,他闭目挺额,不怒自威,像是在沉思。
高殷亲手将他的面庞盖上后,这幅画面,也就永远隐藏在黑暗中,留存在众人的脑海里。
之后内外百官可以进入宫殿,对着高洋的遗体举行哭礼,既丧之礼开始。
士丧礼较为复杂,但高殷是未来的国君,有些不适合做,而且高洋遗诏下令简约,因此高殷只是做完了流程,和家人为高洋哭了一阵,多数还是由臣子们在痛哭,高睿代高殷处理丧主事务。
晋阳宫迎来了罕见的热闹,金碧辉煌的宫殿被衰服笼罩,侍中宣读高洋的功德与仁政。
百官臣僚额头抵地,脊背颤抖,哭声里夹杂着悲恸与惶然,至于有多少是真心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高湜负责引导梓宫,此时潸然泪下,从怀中取出笛子吹奏,一边吹,一边嚎啕大哭:“至尊,知臣否!”
高延宗为其所动,刚刚压抑的情绪完全爆发了出来:“至尊!您怎忍弃臣等而去!”
有这两人闹事,场面渐渐乱了起来,高演起身呵斥:“汝等在做什么!搅扰大行皇帝清宁么!”
其实高湜高延宗此时就不应该叫高洋为至尊了,在高洋死后,到上谥号这段时间,对他的称呼应该是大行皇帝,上谥号后就该称谥。
但这种悲怆有着天然的淳朴,恰到好处,高绍德、绍义、绍廉等三个孩子也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孩子的母亲各自安慰着,高湜更是不顾高演的面子,取过一面胡鼓,一边拍打、一边哭诉,高睿匆忙上前阻拦,被他三两下跳着跑开。
一国之君的灵堂上出现这种事情,高睿看向高殷,只见高殷站起身,面色神肃。
他走到人群当中,面容不改,看上去就像是小一号的高洋,配合森严的气场以及周围禁卫们要杀人的目光,令不少臣子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