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宫闱气氛紧张,各方惴惴不安,屋外禁军游走,脚步和兵器之声不绝于耳,像是置身于战场,令宫人们发怵。
宫人们也怕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要连夜侍奉,保护太后得更严密一些,娄昭君的回答十分大方:“算了,生死有命,绍仁才几岁,谁知道居然就这样走了?我也不用防范,真是命祸,我再怎么躲也躲不过的,还不如轻松一些。”
娄昭君实在睡不着了,披着外套从床上起来,见到宫女们战战兢兢,慈祥的面庞流露出关切:“都去休息吧,我去外边走走。”
忽然,更大的衣甲声传了进来,同时还有马蹄行进的声音,宫女们的恐惧一点儿没少:“是至尊来了。”
娄昭君略略惊讶,高洋这时候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过她冷笑一声:“算了,儿子来看看母亲,就让他进来吧,没准还是跟我诉苦呢!”
只有她身边最亲近的老女官跟着笑,其他人不敢应和。
无数的士兵包围住仁寿殿,在外边站成了人墙,连飞蝇都出不去,这个架势,让宫女们色变。
“今夜有刺客,孩儿担忧母亲的安危,特意来看护。”
高洋话语严肃,如果不是身上穿着奇异的女装,还真是一个庄重的场面。
娄昭君立于台阶之上,微微叹息:“绍仁……如何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了结果。
高洋心肺处忽然涌出一股怒火,他将其压在喉中,发出低沉的声音:“死了。”
娄昭君深吸一口气,露出应有的悲恸。
她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明月,感慨起来:“老身想起当年的事情。澄儿也是这样,忽然就离开了……”
“阿兄已经走十年了!”高洋出离的愤怒,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到阿兄?
现在是他的国家,阿兄的人也都已经是他的班底了,现在站在母亲眼前的,是自己!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看着自己说话!
高洋的目光盯着娄昭君,像是两道利剑,威胁她重新组织语言。
“算了……你不想聊,那说些什么?今晚的事情如何发生的?道人现在又去了哪里?”
高洋甚至能听见母亲藏在皮囊下的嘲笑。
是我做的,你又如何?
难道真要当众弑母吗?
高洋的手脚开始颤抖,他极力控制,但身体已经势衰,很难掩盖住那股猛烈的情绪。
他已经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其实多加一个杀死母后的无妨。
鲜卑人也是这么过来的,旧魏为了防止后宫干政,当妃嫔生下孩子时,就会杀死她们。
如果汉人不能接受,就重新编个借口、就说太后病重。
太后身边的宫人?全部杀死吧,不能让她们走漏消息。
可若是晋阳那边有所怀疑?掩盖不过去的话,就杀死其他威胁者吧,大不了和他们再开战。
等等,不能这样做,会造成……
众多思绪在高洋脑海里乱窜,想得他头疼,像个委屈的孩子,情不自禁地依靠父母。
他忍不住埋怨起娄昭君。
为什么就是发现不了,自己不是不能杀她,而是不想杀她呢?
毕竟自己只有这一个母亲啊。
又或者,她发现了,但吃准了自己,不会杀死她?
她知道我永远不会真的伤害她吗?
这个念头忽然闪过,高洋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为此而开怀起来。
母亲要杀害自己的孩子,却笃定自己不会报复,自己从侧面感受到了母亲的信赖,并为此而喜悦。
高洋感觉到深深的耻辱。
自己明明已经是天子了,怎么还能这么卑微?明明应该……
“至尊。”
娄昭君的声音,打断了高洋的思绪。
“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高洋抬起头,双目布满血丝。
“就依太后言。”
第296章 孝道
沉香在炉中缓缓燃烧,青烟袅袅升起,为宣训宫的梁柱间缠上一道道朦胧的纱帐。
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赤红的底色织就金色凤凰,凤首高昂,羽翼舒张,仿佛随时会从锦缎中振翅飞出。
宣训宫是仁寿殿的主殿,一方面是娄昭君作为太后,有责任和义务训导天子;另一方面,作为其子的皇帝高洋,也应当接受母亲的指教。
古代不是平白宣传孝道的,孝道从来不是单纯的人伦美德,它的本质,是君王对庶民的PUA,是权力规训的千年密码。
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这套道德体系完美契合了权力运作的隐秘逻辑,帝王和大儒们的第一要务,永远是维护他们的特权统治,因此孝道的真正含义,是他们精心编织的一张人格规训之网。
虽然社会里永远有人年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年轻的,而上位者的权力和责任是相等的,享受到了底层人民的服务,就要考虑他们的出路。
许多百姓年轻的时候为国家当差、交税、干活乃至打仗,当然,他们也不是自愿的,反抗者自然有国家的铁拳照顾,军队等着镇压他们立功;
可等到百姓们为国家干到老了,再也压榨不出劳动力了,还反过来需要人养,道德难题就丢回来了,就连军队镇压都不再管用——军人也是会老的。
于是问题就来了:朝廷养这些老人吗?
首先是实际情况,绝大多数情况下,朝廷都养不起。
其次,就算养得起,也不能出这个钱,因为赡养这些老人是没有收益、无法回本的,在道德上是天然大义,但经济却是血亏到底,这样干的话朝廷就不是统治者,而是真的为百姓服务了。
谁不爱花钱呢?即便有多余的钱,也要留给天子、百官公卿们,他们的儿子、孙子也要张嘴,哪能轮到百姓呢。
那么这批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老百姓,到底如何处理?
让他们自生自灭?
这种事情可以做,但不可以明说,一旦在官面上明性定调,那这个朝廷就失去民望了,谁都知道给你办事没有未来。
而且年轻的百姓也不是傻子,都能从眼前的老前辈、甚至自己父母的身上看到将来的惨状:牛马一辈子,活到老死得贱。
那还为朝廷打什么工?趁着年轻,行动起来!于是土匪横行,暴民流窜,盗贼四起,社会就动乱了,统治的成本也大幅上升。
统治者急啊、怕啊,既希望全民给自己当牛做马,又不希望承担赡养他们的代价,可不填上这个窟窿,刁民又会闹事,可怎么办?
这时候,孝道就横空出世了,这个精巧的责任转移术,给统治者们的私心进行了巧妙的粉饰——用金光闪闪的道德牌坊,置换掉他们本应承担的社会契约。
首先,孝道强调了家庭这个概念,“善事父母为孝”、“事亲为大”,你想达成孝道成就,就先要有父母,而且要善待他们。
于是孝道就成了一个光荣的勋章,像是一套最新潮的时尚单品——子女们需要尽孝嘛,不尽孝的不配做人。
孝道伦理将个体生存困境转化为道德竞赛,让每个家庭都成为微型的人伦祭坛,孝心成为了权力天秤上的砝码,既能彰显仁德,又能将养老重负转嫁给无数个在田垄间佝偻的背影。
朝廷对老人的赡养义务趁机从中抽离,让子女们争相抢夺这些社会责任。
这一时尚流行了两千年,朝廷省了钱,子女们得到口碑和肯定,老人得到晚年保障与精神慰藉,既符合统治者的物质需求,又满足了各个人群的精神需要。
世人睁开眼,每座台子上的牲祭都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没有输家,除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清醒者,所有人都赢麻。
而尽孝的对象有了,同样就有付出的对象,孝道所构筑的精神信仰,也成为了子女们的权力迷宫:等我老了,我的子女也同样会这样对我尽孝。
如果他们不尊重我,不孝顺我呢?那整个社会都会排挤他们,斥责他们,逼迫他们为我赎罪。
因此出现了“卧冰求鲤”、“郭巨埋儿”这样的抽象孝道小故事,完全违背了常理和人命,却为世人所推崇。
这是百姓所能品尝到的唯一权力,也束缚住每个成员的利器,“父母在,不远游”,后半句的“游必有方”在宣传口径上被刻意抹掉了。
这样来看,曹魏就是吃亏在了灭得早,否则曹操抢夺曹昂的马,也能洗成“丰王献马”。
家庭被设计成官场,在血族亲缘间也要讲究排资论辈、按工龄上位。
如此一来,百姓对于真正管理国家的官僚和朝廷们无条件地恭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家是一个国,在自己家,他们是父亲,国是千万家,在国朝里,他们也是“天子之子”。
虽然没什么用,但很荣耀,证明了天子父亲是有概率疼爱他们这些子民的。
这样一来,通过孝道,压榨这些百姓就更轻松方便了。
正因为孝道对统治者具有如此巨大的好处,能够帮他们转移社会责任,还能强化臣民的忠诚心,因此作为最大的受益者,天子永远不会,也不能公开抵抗自己的父母。
而因为父亲这一职位在皇家中的特殊性,皇帝通常只有母亲能作为自己在孝道上奉献的对象,所以历来都是皇帝与太后容易产生矛盾。
会有背叛阶级的个人,但永远不会有背叛阶级的阶级,精明的统治者都不会放过孝道这个好用的工具。
因此从登基那年开始,高洋就朝拜娄昭君于内殿,做儿子的臣服母亲,就像齐国万民臣服于他一样,是理所当然之事。
再怎么厌恶搞事娄昭君,高洋也没法真正对娄昭君下手,不仅因为他自身对母亲还真的有一些亲情,还因为这一套孝道逻辑,他作为天下的总负责人和孝道文化汇总终端,若是不做出表率,那么就会破坏齐国乃至古往今来的帝国统治基础。
殴打、谩骂都还能在一定范围内解释,可若是弑母,就是和自己的皇位过不去,强行给自己和高殷上难度。
今日他可以不对母亲尽孝,明天臣民就可以不服他这个君父,更重要的是,换一个可以尽孝的皇帝,似乎也不是特别难。
因此《北齐书》才强调高演“性至孝,太后不豫,出居南宫,帝行不正履,容色贬悴,衣不解带,殆将四旬……食饮药物尽皆躬亲。太后常心痛不自堪忍,帝立侍帷前,以爪掐手心,血流出袖。”
当初的王莽,未来的高演,都是这一套政治正确的受益者,在上位时吃尽红利。
而高洋与高殷,一定程度上吃了这方面的亏,即便娄昭君跳脸,甚至暗杀高殷,也不能公开与她们决裂,否则就说明的天家的道德有亏,抹黑的是皇族高氏整体的颜面。
必须要用其他的方法。
第297章 暴疾
娄昭君端坐在凤座之上,这里是她的主场,就连高洋在这里都只是客人。
数量众多的宫女们围拢着宣训宫主,有精美的首饰点缀,再多的青春韶华也比不过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
高洋依稀记得,自己最小的时候,母亲也曾对自己关爱有加,只是不知道从何开始,那股温暖的感觉就渐行渐远。
母亲恢复对自己的关爱,无条件地支持自己的一切决定,这种事情,高洋到现在都不敢想一想,哪怕是在梦里。
他用叹息表示自己还活着,为亡儿发声:“绍仁的事情,家家知道多少?”
娄昭君露出适当的疑惑:“老身不明白至尊的意思。”
高洋没再看着她,而是看向她身侧的宫女,目光愈发凌厉。
娄昭君见状,轻摆指甲上的珠玉,无形的罡风将闲杂人等吹散,大殿内只剩这母子;每走一人,娄昭君的脸色就变得生硬。
“老身与至尊一样,同样是心痛难抑。”双目随着殿门关闭,娄昭君的口也缓缓张起:“绍仁才多大?尚不及束发,怎就遭了这般阴诡手段?老身还想看着高家的孩子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长大,怎么会、又发生这种事……”
娄昭君的话变得不连续,时不时哽咽、抽噎,喉间似乎有用不尽的悲痛。
高洋沉默着,该说是遗传吗?这种表演他做过无数次,每一次杀人流下的眼泪,其实都是嘲笑,故意哭得面容扭曲,是为了不让他人发现自己的喜悦发自内心。
因而他一眼就看出了娄昭君的虚伪,甚至对此感到愤怒,居然就用这样的演技来敷衍自己?
自己真就得不到母亲的全力以赴?哪怕是作为对手?!
“太后的慈心,当真是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