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流露的情绪寡淡,也让娄昭君失去了动力,各自心知肚明,母子二人同时收起了表情。
“事情既然出自华秀宫里,就只能委屈华秀几天,彻查显阳殿了。”
娄昭君显得落寞:“不把事情弄清楚明白,只会让华秀蒙受冤屈,这也是……为了绍仁。”
“至尊意下如何?”
高洋累了。
一股郁气在胸腔凝结,高殷说得对,自己之前还是对母弟抱有幻想,可自己组建小家庭之后,就注定会和原生家庭分道扬镳;当自己登上帝位以后,就不能再把自己当做一家小长,而是国之大主。
既是为国,那权力便不能容忍他人染指,这是帝王的底线;谁触犯了,就会受到高洋毫无底线的报复。
“华秀是我的昭仪,要处置她也当由我来,我不打算计较,谁都不能动她。”
娄昭君闻言一怒:“那绍仁的死呢?就这么算了?!”
“绍仁是暴疾。”
高洋语气凝重:“与八弟一样,天不假年。”
娄昭君大为光火。
高淯是高欢第八子,也是娄昭君亲生第四子,容貌甚美,而且在娄昭君心里有着特殊的地位。
当初天平三年,小关之战即将开始,这是高欢第一次与宇文泰交手,因为军力远胜于宇文泰,想着十拿九稳,志得意满。
此时娄昭君怀有身孕,临盆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她的近侍想去前线告诉高欢这个好消息,被娄昭君怒斥:“王出统大兵,何得以我故轻离军幕。生死是我的命,他来了又有什么用!”
高欢听说这件事,感慨了很久,这一战窦泰被杀,高欢战败,也是薛孤延砍坏十五把钢刀扬威之时。
妻子如此支持自己,自己却没能给出好战绩,大概也是高欢,自责感慨的原因吧。
娄昭君放出了豪言,熬过了生死劫,生下的居然还是一龙一凤。
女孩叫做高静,先嫁给了孝静帝元善见,现在已经嫁给了杨愔;男孩就是高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器望,齐国诸王选择国臣府佐时,多选富商恶少,只有高淯和高孝珩等少数雅好文艺的宗王,才引进文艺清识之士,被时人称颂。
可以说,如果有的选,娄昭君的几个儿子里,她最喜欢的除了长子高澄,可能还真是这个高淯。一来他同样俊秀,“瑰姿奇表,咳笑如神,英心绝韵,趋拜惊俗”,二来他比高演还有知识和风度,三来性格也比高湛好,可惜他在天保二年就去世了,享年十六岁。
高淯称得上是贤王,结果这样年轻就去世,谁都没有想到,何况他还是娄后嫡子之一,更是她的心头刺。
高洋提起这件事,令娄昭君一下怒目圆睁,她本就怀疑高淯的死不干净,现在更是感觉高洋是话有所指。
是他杀的吗?
“大兄、八弟先后去世,我也很心痛,但大兄在我之前,出事后幸好有我接掌国权,否则,高氏危矣!”
“八弟暴薨,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彼时六弟八弟九弟连枝同气,他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见母后气得牙齿微颤,高洋心里有了些许快感。
他没必要动高淯,当时他都已经登基了,何至于跟十六岁的胞弟起矛盾?即便要杀,按顺序来也不是高淯,而是高演,高洋实在没什么理由对性格温和的高淯下手。
但这么一提,能让母后心痛,高洋看着很是舒服。
大家都死了儿子,你还不懂安慰我,实在是不做人母。
更何况高洋还清楚的知道,娄昭君就是真凶,自己只是不能把这种事情摊开来说而已,但不代表没有其他办法报复。
娄昭君心中升起些许恐惧:她只算到了高洋不会在绍仁这里跟她纠缠,但没想到高洋要重翻高淯的旧账。
而且听他的意思,是要从演儿湛儿挑一个,做大他们的罪!
想起最近汉种和他先后创立的辑事厂和符玺局,很难说不能奏效,演儿大概不会有事,可湛儿……
这丝恐惧被高洋捕捉,他哈哈大笑,拍手称快:“家家啊家家,比起华秀,我更不想让您受到委屈啊!”
“呸!”娄昭君直接开骂,打算用身份压制高洋:“淯儿已经走了多年,汝若是要有心,何必过了这么久才说这话!无非是自家出了事,想找人发脾气罢了!”
“若汝怀疑六、九,那现在就下令,把他们叫过来当面对质!问个清清楚楚,问到汝满意为止,他们也好知晓是至尊阿兄饶不得,他们做个明白鬼!”
高洋见状嬉笑:“母后火气真大。”
他拍打着手,缓步向前走:“其实不仅男人需要泻火,女人也需要。”
“道人跟我说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孩子半夜听见母亲房中有响动,过去查看,却见到母亲衣衫不整,在自己身上抓来抓去,嘴里还说着‘我要男人’之类的话。”
高洋说着,自己噗嗤笑了一声,好一会儿才继续:“第二天,那个孩子又去母亲房间查看,发现母亲屋里还真多了一个男人。您猜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他跑回自己屋子,一边学着母亲抓自己,一边说:‘我要一架大木马!我要一架大木马’!”
高洋说完,仰天大笑,笑声传遍整个大殿,引起殿外宫女窥看。
高洋动动手指,侍卫们见到灯火上的影子,顿时下了杀手,宫女们惨叫,让娄昭君意识到,高洋今晚要来真的。
他掩嘴轻笑:“母后,您需要一个男人吗?”
第298章 还乡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
娄昭君有不祥的预感:“我是你阿家!”
“是啊。”高洋清澈的大眼睛,将内心的天真无邪袒露无遗:“没有您和父亲的结合,怎么会有我们?父亲也走了十几年了,十……二年吧,您难道就不寂寞,不想要一个男人吗?”
高洋捏着下巴,细思细想:“之前我说要把您嫁给胡人,是我的错;蠕蠕已经亡了,南边是汉人,总不能把您送到西方,做黑獭的儿媳妇吧?”
见高洋越说越离谱,而且逐渐上头,娄昭君捏紧拳头,想着是否应该下去把他给打醒。
“可殷儿近日新婚,刚好给了我灵感。他不是才娶了突厥太子妃吗?礼尚往来,咱们也应该派个人去,和他们联络关系——突厥不能没有齐人啊!”
高洋笑着,微微躬身,向母后请示:“不如就在可汗的叔父辈寻一个可靠的男子,与您结为良配,一来解您深宫寂寞之情,二来也为我大齐笼络一位突厥干将,不知母后怎想?”
娄昭君气得发抖:“你疯了!”
高洋扬头,似乎真在思考母亲的话:“可能真如母后所言,我是疯了。但疯了的至尊,还是至尊吧?”
他转头看向空荡荡的大殿,对着虚无的黑暗喊话:“是吧,父亲!大兄!现在是我掌权,我做什么决定,你们都不会反对吧!”
无人应答。
高洋转过头来,耸了耸肩:“看,他们都不反对,沉默,沉默就是同意了。”
这疯子要将自己送去草原!
却见高洋吩咐外边的人备车马,说是要送太后出宫,娄昭君惊呼:“不要!”
高洋迷茫:“什么不要?您不想去草原?”
娄昭君不说话,谁能就着那种浑话继续聊下去?
沉默片刻,她换了个语气:“侯尼干!玩笑开得太过了!”
但高洋的玩笑并没有结束。
“不想去草原……您是舍不得六弟?九弟?还是舍不得、孩儿?”
娄昭君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恶心:“都舍不得。”
“啊哈哈!”高洋露出喜悦的神色,像个快乐的孩子:“我就知道母后不会辜负我的!”
他说着,走得越发接近,女装混合着诡异的粉容,让娄昭君苦脸皱眉。
高洋将头靠近娄昭君的脸,她甚至不愿意讨好自己,仍是一张嫌弃的臭脸。
但高洋不在乎了,抓起母亲的一缕发,放在手中轻嗅。
“离我远点!汝人不人鬼不鬼的,天上的父兄看见,这像个什么样子!”
娄昭君大声呵斥,唾沫星子溅在高洋脸上。
他伸手一抹,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震惊了娄昭君。
“母后,我也舍不得你。”
高洋说着:“儿还能想什么呢?儿想的只是给母后解乏,让我们母子都回到小时候咯!”
“至尊、且正常说话,我们是母子……”
“是!我们是母子!您是我唯一的母亲!”
高洋被提醒了,眼神骤然发亮:“长兄如父,阿兄死了,我也算兄弟们的半个父亲……”
他吓得娄昭君三魂失了气魄。
“你真是疯癫至极!”
娄昭君实在忍不住了,破口大骂:“汝父如龙兄如虎,怎么你就像条虫子!”
高洋却笑得开怀:“哈哈,母后,您终于说心里话了,这是好事——咱们母子终于能聊到一块了!”
高洋毫不在意母亲五十岁、衰老松弛,但娄昭君却讨厌极了次子,她现在由衷的感到恐惧和后悔。
若这种事情发生,真的传出去,她没脸见人,更没脸代表晋阳贵戚!
即便未来高演能成功上位,也要将她的事情抹消下去!
而高洋……他已经是个疯子了,这是五年来努力的结果,再怎么做,其他人也只会感慨一声,毫不意外!
自己的尊严和地位,都被高洋轻松可破!
“滚开!”
这是娄昭君最惊恐的一次呐喊,比她生育,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时候都要惊骇,她第一次由衷地后悔,不该做这种事。
怎么能和疯子较劲呢!
“我真是造了孽,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她的呕吼响彻宣训宫,死去的人无法回应,活着的人不敢回应,太后对天子的宣训,终究成了空言。
不理娄昭君的情绪,高洋现在很是得意,自己终于把母亲逼到了绝路。
他甚至为自己的聪明而窃喜。
娄昭君发怒,但五十多岁的人,还能吃喝都不错了,牙口能有多好?
“太轻了,母后。”高洋甚至好整以暇地看着母亲,从那衰老的面容上寻找当初的慈爱:“就这样的力气,只怕伤不到我。”
“您看。”
娄昭君不敢看,力气也没有高洋多——毕竟拳怕少壮。
高洋的手稍稍使劲,手指点着牙齿,这种事情高欢也做过,他肯定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将来会有后人重现。
娄昭君忽然哭了,流下眼泪:“是我的错……对不起,洋儿,我错了,绍仁的事情是我错了!”
许久没听见的称呼,寡淡得索然无味,高洋甚至没反应过来:“您哪有错呢?都是我的错,母亲和儿子之间又能有什么隔夜仇?”
这时他才接受到“洋儿”这两个字,恢复了对它们的感知。
一时间,老旧的记忆冲破闸门,汹涌而出,多年的哀伤和郁愤附着在高洋身上。
它们化作眼泪,噙满高洋的双目:“我就知道那个贱婢做不到!道人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害他!还为此牵连到了绍仁!”
他的手指稍稍用力,娄昭君的上颚就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刺激得眼泪支出,让哭泣更真实:“我不应该……我错了!洋儿!饶恕我吧!”
“都说了母子没有隔夜仇。”
高洋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静,沉默得有些可怕:“不过肯认错就好,做错了事情,就必须要接受惩罚,这是您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