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殷的动作比他更激进,着实惊吓到了在场众人:只见他快步走近宇文邕,握住他的双手,十指相扣。
宇文邕受宠若惊,急欲挣脱:“死人手,何敢迫至尊!”
高殷笑着回答:“两国非有怨恶,直为百姓来耳。我终不加害,留待有用之身,尚有归国之日,勿怖也!”
宇文邕忐忑的内心,终于得到安抚。
他若死在齐军进来之前,固然是承担了所有责任,但同时也失去了解释权,晋系可以肆意将战事不利的锅甩在他头上。
而若是面伸齐军,义辞而死,也能搏个美名,留个全尸。
不过要是有的选,他终究是不想死。若是齐周日后谈妥,他还有归国的机会,即便受尽白眼,终究是留下性命,日后大有所为,也说不定。
尔朱氏肆虐之时,谁人能知日后会是高齐和宇文周的天下?而二者之间,又会是谁笑到最后,国祚绵长呢?
宇文邕不知道,但他愿意舍去所谓的尊严,只为等待将来可能的转机。
高殷的态度,则让他松了口气,对投降齐军的士兵而言,也有了一个交代。
主帅既降,其下多数周将便也随之归顺,有车非摇、独孤仁恩等将,这时候也一并改回本姓,叫回周摇、刘仁恩。
这命令让降将们百感交集,能回归本姓当然是好事,可这样也等于剥去了周国的政治外衣,断绝了逃回周国的本能,同时切断了和周国的精神联系,毕竟周国都是鲜卑姓氏,自己不改,融不进去。
试想一下,若自己死皮赖脸地跑回周国,再度抛弃本姓,接受鲜卑姓氏,那被骂数典忘祖都是轻的了,百年以后指不定成为贰臣典范。
宇文泰利用改姓强化将士归属感,固然是一招妙手,但政策总有利弊,此时被高殷所利用,缺陷无限放大,把这些降将拱上道德高地。
不止将领如此,士兵们也都可以改回本姓,或追随所属主将的新姓,爱用哪个用哪个,甚至允许他们继续以鲜卑姓氏自称,只是很多周兵都选择了回归本姓。这也在潜移默化中,斩断了周兵和周将间那种隐晦的联系,周国的体制影响已不存在,双方变得更加孤立,再打乱后塞入敢死营,就能更容易被齐军吞并。
战争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打扫战场,在此处短暂歇息二日。
事后的伤亡清点又差点让高殷哭出来,齐军的实力其实远强过此时的周军,哪怕没有高殷的清华军,光是斛律光的晋阳万兵都可以打垮南阳堡,只是那样需要大量时间,迁延日月恐生变数而已。
加上高殷的人马与攻城器械后,便能在十日内攻下南阳堡,只是高殷不想等那么久,城中人是宇文邕,让高殷略失沉稳,急切想要取之。
然而杨忠的骑兵救援差点改变战局,如果前锋营不够猛锐,高殷被他突死,那齐国就满盘皆输,一个宗室,一个太子,还是后者更重要。
就是这点变数,让齐军的伤亡增加了许多,两千士卒战死,四千士卒受伤,伤亡率达到了两成,即便大部分受伤士卒都是轻伤,也让高殷有些无法接受。
最难受的还是前锋营损失三百,这批人各个都是未来的军官,对高殷忠心耿耿,是大齐版图的稳定器,损失不可谓不大。
高殷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周国只会比自己损失得更多。再者,将来还可以继续填补,总会有新人的。
慈不掌兵,若是因为损伤太多而不敢打仗,那就得不偿失了。
反观周国,在战阵上损失了一万五千人,宇文深一部又带走两万,剩下被俘虏的也有一万八千人。
除了在敢死营里留下必要的种子,其他的优秀士兵,就通过军功获得拔擢,齐军的黑话是“洗底”,向江等将领就通过杀死旧日同袍,成功洗底为了齐军新兵,暂时不列入八旗。
而那些不愿再作战的,或者最后一战被俘虏的大多数周兵,则不需要进入敢死营,但标记了食干身份,等齐军的功勋统计出来,就按照他们的军功进行分配。
这二日是赞画们开转的重要时间,统计俘虏、战功和物资,忙得他们连轴转,张洁更是连叫苦的时间都没有。
这还是高殷带了一个庞大的文官团的情况下,整个团队近百人,又不能打,还要好生养着,比士兵们娇气多了,将领们此前一直不太理解,还以为太子还是太儒雅了,而今才感受到文官团的专业服务,深深佩服太子的先见之明。
薛孤延、斛律光等将都是高王的旧将,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而今太子的军队架构,比当初高王所统帅的合理多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太子的军队无论是制度还是军心都已经确立,剩下的只需要不断扩招、训练然后作战,足以御敌,或者……自立。
只要这批主心骨不是全部报销,那么总能重组,天下间的强军又多了一支。
而知兵练兵,善于用兵的强人,同样多了一个,太子高殷的素质让这批老将彻底改观,认真思考自己该选择哪一方阵营,以及如何做出更大的贡献。
儒家塑造的德行,只不过是政治遮羞布,在宋以前,想开邦建制、割据一方,关键要素就只有一个:能打。
石勒、姚苌等人都充分证明了,不论出身多差,人品多么卑劣,只要打得赢,历史总会给强者一席之地。
刘邦因为汉朝的政治环境,塑造成了一个天命大过实力的幸运儿,但实际上他也是当世最强的那一批战将。
在宋以前,这片土地没有满分答卷,开国的皇帝决定了试卷的上限,因此弱小的皇族终究会被权臣外戚乃至太后所取代。
高洋就是这样坐稳皇位的,而现在高殷同样打出了价值,无论是战前的训练、战时的筹谋、战中的坚毅还是战后的分赃,都值得将领们为他效忠。
反过来,高演高湛还没有,就会极大地动摇两人的地位,原本太子就是正统,娄太后不为二王许下更多承诺,那勋贵们要付出的就更多了,兴许会超过背叛太子所能得到的总和。
毕竟生命诚可贵嘛。
而且即便他们不想,此次随太子出征的人马,也都被打上了他的印记,会极大地影响后来对他们的判断。
军事习惯也被将领们带到了现实,影响了他们的决策习惯,在战场上可以思考多种方案,但决定了后就要坚定执行,犹豫不决,就会和袁绍一样,两边都想顾,两边都顾不到。
所以一旦决定了站队太子,刹那间天地都宽阔了,高王都搞不定我们,背靠至尊和太子,搞定一个靠着我们才作威作福的太后不是轻轻松松?
这次可是堪比河桥之战的大胜,连敌军主帅都俘虏了,可以说,齐军再次取回了对周国的完全碾压态势,等至尊调养好身体,数年之内就可以兵临玉壁,报仇雪恨!
但高殷的胃口,显然比将领们想的还要大一点。
“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就往玉壁进发吧。”
第231章 五虎
“是不是太急切了?”
所有将领都急了起来,主要是此次功勋已经足够,应该见好就收,数场大战,将士们也都已经疲敝,多少需要回去休整,保养军气。
再打下去,军心会迅速跌落,进而失去战心。
而且那可是玉壁!高王都没有打下来,即便太子……
众将面面相觑,太子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攻城法,特别是天火和神雷,也许真的有机会。
但无论如何,还是太冒险了。
斛律光挠挠头,他倒是无所谓,他来得晚,还没打够,巴不得让太子去试试,胜了直接回去请至尊作太上皇,败了那又回到了他们勋贵上桌的时间,重新在两派之间讨巧。
宇文邕已经被带下去,好生安顿并监视,此刻帐中只有齐人。
高殷笑着摆摆手:“各位误会了,我并没有想着攻打玉壁,操之过急的道理我也懂。”
此时他又变回了那个温和清雅的少年,但话语的分量已然不一样,无人能忽略:“只是此场大胜,不向西贼炫耀可不行,将败军在玉壁前耀武扬威一番,其惧我攻城,必不敢出战。”
“而我军趁此在其附近重修高王堡,与敌对峙,既能掣肘玉壁,也能为日后征讨作长远打算。诸位意下如何?”
如果只是这样,那当然没问题,将领们议论片刻,都同意了高殷的开香槟行为。
但是向军士们宣布的时候,仍是引起不小的风波,这也是众将反对的原因——这一战就是大胜,四万长安援军以及曲沃、龙头等守军被破,周军折损接近七万人,即便中间有散兵溃兵逃回西国,周军也实质上损失了六万之众,光齐军的斩俘就有四万。
而搏命之后,就是享乐,高殷又不能明着说他们不准备继续打了,只是去装逼,那样在行军路上会露出破绽,真遇到敌军也可能完蛋,况且他也不喜欢这么说,容易显得自己软弱。
因此他只下达了开拨的命令,其他什么都不解释,而将领们则安抚那些最焦躁的士兵,让他们听从安排,太子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解释。
三月二十七日,齐国两万八千清华军,带着两万周国俘虏,前往稷山县,玉壁城。
宇文邕、姚统等,或尊贵的、或被高殷看中的,都带在了身边,宇文邕更是被当做了政治旗帜,像国宝一样时不时被拉去降兵处转转,和高殷相谈甚欢,气氛融洽,让周兵很尴尬。
这样显得他们之前为了周国打生打死很滑稽,人家其乐融融,自己不过是他们玩耍游戏的一环。
宇文邕长叹,他何尝不知道呢?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高殷对他好感颇高,这是俘虏们难得的待遇,他也得应酬起来,为归国做准备。
而且现在归国只会倒霉,宇文深等人必然将责任都推给自己,还是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回国吧。
玉壁离南阳堡其实并不远,也就三四十里,即便带着俘虏和伤兵,一日只能前进二十里,那也是两日就到了。
二十九日,齐军驻扎在高王堡遗址。
高王堡一共有两个,齐军叫做高王堡,周军则叫高欢城。这是高欢攻打玉壁时的扎营之所,与玉壁离得极近,惨败后,高欢不得不退往后方。
论起地利,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险地,但比不上玉壁,高欢撤军后更是经常被骚扰,因此驻军向后退却,另择更好的地方筑城,遗址就这么空了出来。
不过这里视野开阔、方便布军,是攻打玉壁的绝佳场所。
高殷相信高欢的选择,在此驻军,引得玉壁城内紧张起来。
如今韦孝宽不在,城内人心浮动,但有着可查的金牌战绩,他们也不惧齐军,甚至跃跃欲试。
高殷却没有发动攻击,只是命令俘虏们修缮遗址,同时建一个点将台。
这种东西,不过片刻就能做好,再盖上红布,俨然有了隆重的氛围。
众人都不知道太子要做什么,只看这个氛围,就不自觉地庄重起来。
“我齐将士听令!”
雄兵肃立如林,戈矛映日生辉,数万齐军形同一体,异表同心,三月的风已经回暖,温柔地吹拂着将士们的发梢,像是恋人在为他们妆点。
士兵们忽然意识到这是重要的时刻,忍不住憋住呼吸,只余游丝之气。
“我太祖献武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荒;万姓倾心,四方仰德。非以权势取之,实天命所归也。今上至尊神文圣武,以膺大统,应天合人,法尧禅舜,处中国以临万邦,岂非天心人意乎?”
“吾奉至尊之旨,兴师讨贼。自出师以来,我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今日在此点将,不独为庆功,亦为昭告四方——”
“嗟尔伪周,弑君无道,残暴生灵!祸盈恶稔,众叛亲离!因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难合,苍生涂炭。故上天佑我大齐应天从物,奉义伐贼,齐军所至,百姓背弃伪周,膳食壶浆以迎我王师;此战非为攻城略地,实乃解生灵倒悬之急!”
这一封军书,说得齐军将士挺直腰杆、目光如炬,周国俘虏垂首掩面,不敢直视,或看向宇文邕,只见他也面容低垂,心中滴泪。
场中欢呼雷动,齐军忍不住自发地欢呼:“太子万胜!太子万胜!太子万胜!”
待到他们呼喝声息,高殷才再度说道:“今已取曲沃、破龙头,败六万周卒,生擒伪周鲁公宇文邕等,收合余烬,背城抗敌,王威既振,鱼溃鸟离,长安众散,解甲军门,功成一克,伏令主乐。”
“今特来玉壁,使伪周悉知,一并奖率清华三军将士,以应表彰:”
“镶金旗旗主高延宗,出列!”
“正红旗旗主高孝瓘,出列!”
“统领羽破多郁,出列!”
“统领尉迟孟都,出列!”
“佐领韩凤,出列!”
鼓吹大作,被高殷点选中的五人都听命出列,礼仪队行着军礼,铺撒鲜花,请五人上台。
虽然不知道太子要做什么,按照要求登上了点将台,逐一跪拜在高殷面前。
“以上五名将军,功勋卓著,忠勇于国,为彰显表扬其等之显赫功勋,赐为五虎将军!”
一旁的侍卫流水般献上银印珪钮、青绶、武冠貂蝉与下级金虎勋章,还有华丽的长款绸缎风衣,由高殷亲自给他们装配在身上,五名将领的神情难掩激动,底下的士卒与有荣焉,尉迟孟都甚至流出了眼泪。
高殷做完程序,转身面向大军:“庆贺吧!为五虎将军献上祝福,祝他们武运昌隆,永为我齐军人表率!”
无数齐军手中兵器交击,大声呼喊着“五虎上将”,高延宗脸都笑烂了。
给太子办事,真得面儿啊!
第232章 班师
盛大的封敕,不可能只有五个人,高殷继续向下点选,一批又一批的干将出列。
“……建兹武功,时之良将,五子为先,以上五人,赐为五子良将!”
其等之下又是八健将、十勇士,最后是宣布一批优秀的敢死营士卒,直接赦免了罪身,成为一般八旗,算起来不过百人。
这点人在接近五万的军队里只是不起眼的水花,但对士气与高殷威望的提升不可估量。为了防止士兵们分心怕死,这几仗的战利品多数被运往白马城,回去后统一发放,此时军中所剩的不够封赏。
为了不让士兵们焦虑乃至厌战,高殷才先对这些将领们做出表彰,同时对部分士卒论功行赏,先让一部分人受赐,并表示回去之后还有奖励,这才安抚住大部分士兵的情绪,有动力做完最后一项工作。
见齐军来势汹汹,玉壁守军压根不敢出来,特别是曾经路过、已经回国的宇文深特别提醒过,这支军队打着齐主的旗号,却是齐国太子亲率,可能混杂了齐主的百保鲜卑卫队,格外骁勇,出城即没。
因此玉壁守将长孙澄打定主意,死不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