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将总是会互相吸引的,斛律光立刻发现了这支军队的骁勇,即便看得出耗掉了许多马力,但那股势头,真的可能会伤害到太子!
因此他急忙招呼弟弟替他顶住,自己亲率部曲,往高殷身边赶去。
三四里的距离看着很长,但是对优秀的甲骑来说,短香乃至数息,就会飞至眼前。
高殷认为自己这边不适合结阵,前锋营多是骑兵,更适合与敌冲锋。
骑兵对骑兵!
然而对方的数量比自己这边还多,这就意味着对方很可能会利用人数优势冲散自己的阵型,如果高殷不动,很容易就被穿过来的周骑威胁,甚至斩杀。
因此他自己也得冲锋,即便是在众多亲卫的保护下,这仍然是一项大胆的决定。
敌军还在远处时,高殷心里升起无数思绪,可他们近在眼前,高殷却没有什么想法了,身与心完全进入了交战状态,期待着那片刻的杀戮。
在围观者眼里,这是石动天惊、乃至改写国运的交锋,可落在两边当事人眼里,却平平无奇。
高殷甚至没有见到周骑,只是感觉前方军队动了,后方开始挺进,于是自己也跟着拉缰夹腿,往前冲锋。
两支军队交战在一起,各自拿出毕生的武艺,为自己在史书上刻名。
有那么一个瞬间,世界是安静的,无声到高殷还以为自己已经被杀了,死寂让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张黑白画作。
“杀啊!!!”
巨大的喊杀声又将高殷扯回现实,灵与肉还没能完全结合,又像是为战场的杀意所慑,高殷手心出汗,险些捏不住宿铁刀。
好在一声呐喊让高殷回过神来:“将军!齐主在这!”
汹涌澎湃的黑色军潮,迎着自己冲刷而来,随时都会被他们吞没。
但周围勇壮的健儿们,与身上的铠甲一起,变成坚实的钢柱,保护着自己突破军潮。
周骑炽热的目光有如实质的灼阳,打在自己身上,为首的将领有着俊美的胡须,其眼中巨大的热情似乎要将自己与亲卫们化开,高殷第一次嗅到死神的香水,迷人而又陶醉。
但沉沦进去,得到的只有死亡,高殷咬住自己的舌尖,丝丝血腥激起他的凶性,发出幼狮般的吼叫,在康虎儿的护卫下操控坐骑转进。
牒云吐延迎上那名将领,发出巨大的金铁交击声,是男人间对敌手最高的敬意,全力致对方于死地。
普六茹忠感受力道,颇为诧异,这就是传说中的百保鲜卑?数人就能与自己匹敌,实在不可小觑!
齐军虽少,但猛锐异常,更是要见势转向,围拢而来,普六茹忠见状,快速与牒云吐延分开,率领己军继续冲锋而过。
偶尔有些许周骑从阵列中进来,有时候是手,有时是头,高殷顺手将它们劈下。
血液溅在自己身上,高殷并不觉得恶心,反而充满了喜悦,灵魂像是随之洁净,得到一股舒畅的快感。
铁甲的摩擦声刺耳,噪音震得耳朵难受,直到声音消逝,高殷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大脑内残留着轰鸣。
此时他才发现,两边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冲锋,没时间细数死了多少人马,只能确定对方死得更多——周军的打法颇有些无赖,被齐军斩破将死,就会张开双臂,抱着对方下马,在冲锋的过程中坠马,死亡率将骤增,哪怕最热切的恋侣殉情也不过如此。
普六茹忠经验老道,略略一扫就大概推断出敌我损伤多少人,眼角抽抽。
敌军原本只有一千,这一趟冲锋就损失了一百,近十分之一,斩获不可谓不大。
若是普通的军队,一次折损十分之一,早就崩溃了。
可自己这边呢?却倒下了四百!四倍的伤亡!这还是冲锋交战,若让他们摆开阵势,不会取得这么大的效果!
两边都在肉痛,都在惋惜,调整方向后重新凝结阵列,数十息的沉静既是休息,又是积攒怒意,阵亡将士的仇恨将由他们来报复。
死去的前锋营士兵,每一个都是未来的军官,将来都是他控制齐国的基础,就这么折损在这里,高殷怒不可遏。
“花了那么多钱,造了那么多坚甲利刃,总不能输给这帮野人!”
高殷大喝:“拿出前锋营的本事来!给他们看看我们的绝活!”
齐军得令,普六茹忠唯恐自己落于人后,立刻下令再度进攻,却见眼前的齐军化整为零,散成满天星,以一甲骑配数轻骑的配置,转攻周军的两翼。
也是因为这里地形宽阔,才得以如此分散,否则也不会成为万人群架的主战场。这既便宜了周军的冲锋,也方便了齐军的化零侧攻。
“不管他们,只攻击齐主!”
普六茹忠指着最大一股齐军,有四百名骑兵聚拢的帅旗所在,折掉他,周国就转败为胜了!
话音刚落,危险的预感汹涌而来,推动着普六茹忠下意识地侧头,堪堪避过一支箭。
箭矢呼啸而过,尾部的羽毛刮伤了普六茹忠的脸,渗出丝丝血渍,箭矢继续插在远处的树干上,一半没入其中,足见此矢之威!
普六茹坚转过头去,见到一名似曾相识的勇将,手中的弓弦犹在颤抖。
“杨忠,又见面了!”
第229章 平邕
两人都是大将,在战场上见过,没有叙旧的闲心,倒有上坟的真情。
普六茹忠切了一声,若是斛律光在关西,也一定是柱国级,因此普六茹忠转向,亲自对敌斛律光,对着自己的部下大喊:“尔等去擒住齐主,若得之,必万世富贵!”
周兵没把这话太当回事,倒是借此振奋,与齐军交战起来。
普六茹忠麾下的士卒是周军硕果仅存的少见精锐,十分勇悍,即便是野战,都能和素质优秀兵甲精良的齐国晋阳兵马打得有来有回,由此也能得知,此前冲锋居然殁了四百,让普六茹忠有多心疼。
侧面战场的变动,也影响到了主战场,少了部分晋阳兵马,周军压力为之一轻,能够坚持下去了。
宇文邕见状,想要亲出南阳堡,同样出往前线支援,但他没有前锋营那样的士兵,被部下一劝,只能悻悻然放弃这个想法。
而普六茹忠被斛律光缠住,让高殷这边的压力也小了许多,四百人不断变换方位,加之一旁的飞鸦撒星般的袭扰,让周骑无法集中力量,时不时还会有数名具装甲骑一同杀出,将奋进的周骑撞飞,人马都发出巨大的咆哮,生咽他们的灵魂。
战场又一次陷入了焦灼之态,谁能撑得更久,就会得到所有,而败者将一无所有。
宇文邕紧张地握着巾帕,擦拭头上的汗,忍不住向上天祈祷。
或许他的祈祷有用,普六茹忠部毕竟是五千骑兵,斛律光所率领的两千晋阳兵和高殷的一千前锋营,在一个好地形应该能不落下风,但短时间内,仍是被普六茹忠部所压制。
就在周骑接近高殷,即将把长槊怼在康虎儿脸上的时候,异变又生。
东南方向涌出新的兵马,烟尘滚滚,数量不少,这个方向无论是哪国的军队都有可能。
老练的齐军似鹰隼眯目,屏气数息,忽然兴奋大吼:“是乐城公!他回来了!”
一直在外游走,帮助高殷清扫外围坞壁和支援周军的高孝瓘,自昨日收到高殷手书后就撤离营帐,来前线战场支援他的君王。
当先的勇将貌过貂蝉,气势却悍如吕布,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普六茹忠部惊疑不定,不得不分兵拦截。
没多久,这群周骑就像纸糊的一样被轻易捅穿,消失在高孝瓘的身后,除了残血再也看不见。
他的马蹄疾落,在整个战场都回荡出巨大的涟漪,没有周兵能够接受齐国再度增加援军了,这本该是占据地利的周国该有的专利。
然而现实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高孝瓘原本要在五年之后才会大放异彩,现在提前出世,还未达到巅峰,但在西魏,那也是大将军级别的骁将,准柱国级。
“那是我的卫青!”高殷感动得流出泪来,在马上站起身,对着所有人大喊:“我的卫青来了!”
似乎是感应到了太子的呼唤,高孝瓘举起手中长槊,重重抛掷,将三名周骑接连贯穿,随后又从旁边的李秀手中取过新武器——一杆银白色的长枪,腰间佩戴着宿铁刀,仗着身上的铁甲兜鍪,不避锋矢,见人就杀,连劈带刺,字面上的打出了一条血路。
这条血路是齐军的菜市口,一路砍瓜切菜,和一个切割水果的游戏极为类似,只是他们所斩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大齐万岁!”
“大齐万岁!!”
“大齐万岁!!!”
从高殷口中开始,前锋营陆续暴喝,原本他们就以逸待劳,只是周骑有着血气之勇,才堪堪与他们为敌。
而现在形势再度翻转,齐军士气大振,肾上腺素提供给周骑的激情状态也渐渐退去,手中刀箭变得愈发沉重,再度显出败相。
“撤。”
普六茹忠吹了声口哨,下达撤退的指令。
他是打老了仗的人,最好的战机已经错过,留下也难以创造更大的战果,因此不再恋战,急忙收拢士兵,向着南阳堡正面驰击。
战场上的齐军被他所打乱,深陷重围的宇文直得到解脱,被普六茹忠一把抓住衣领,带上坐骑,普六茹忠部毫不吝啬地驱动最后的马力脱离战场,留下一地狼藉扬长而去。
见到这一幕,南阳堡的周军彻底崩溃了,援军都没能阻止颓势,何况本就残损而惶恐的南阳堡军?
胆气与脊梁被抽走,留下来的周军大部像是一具没有韧性的死章鱼,被齐军轻松摧垮。
齐军旗手甚至不带兵器,只挥舞着旗帜:“趴下投降!降者免死!顽抗族之!”
麻木的周军遵照齐军的指示,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成建制的投降。
他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地,齐军射杀那些不肯降服之人,让宇文邕彻底看清了他们的强悍,也让齐军看见城墙上那个年轻人苍白的面孔。
“哈哈哈哈……”
宇文邕单手捂眼,发出大笑,踉踉跄跄走往自己的帅帐。
将领们不再劝说了,他们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阻止鲁国公出战呢?运气好的话,也能被普六茹忠所救。
现在只能沦为阶下囚,或者……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不到半个时辰,齐军就收拾好了战场,顺利得像是从未遇到过窘境。
黄昏时分,残阳弥撒天地,齐军攻入南阳堡——说是攻,更像是接收城内周军的投降。
韩凤被选为破城的将领,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这让他倍感荣耀。
迷离之间,某个啰嗦老妇人的叮嘱已经听不见了,回荡在韩凤脑中的只有漂亮的披肩、五色牙旗,沙场上喷涌的血与恨,温润的女人和晶莹的勋章,还有厚实丰腴的土地。
身旁陪伴着他的有鲜卑将领,也有汉将,此刻韩凤看着周围的同僚,一股同事爱油然而生,即便明知某些是汉人,也完全讨厌不起来。
相对的,看到跪在地上的周国鲜卑人,他也没有升起同情怜悯之心,只有冷漠和嘲笑。
“太子,他在这里。”
战后,还能活动的飞骑迅速笼罩南阳堡,排查宇文邕是否乔装逃离。
不过高殷多虑了,宇文邕既不躲也不逃,就坐在他的帅帐里,微微低头,像是在思考。
他的亲将都被唤出,唯独未见宇文邕,齐军涌入周兵不可擅闯的帅帐,列在两旁,军规此时也对他们没用了,决定规则的是接下来走入的少年。
宇文邕终于有了些变化,他抬起头,证明自己不是木偶,看见眼前的少年穿着轻便的戎装,身上仍有血迹没擦拭掉。
这让宇文邕有些恍惚,当年他的父亲进入高欢的帅帐,那个男人是否也是这样,在伙伴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
高殷与他的祖先一样,俊美优雅,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宇文邕不禁嫉妒的想:若自己也有这样的风度,应当不至于沦落此境地。
那个男人即便是出身底层,从乱世爬起,失败了无数次,依然有数不清的人要为他和他的子孙效忠,全都是因为这该死的魅力。
高殷却有些失望。
眼前同样是一名少年,后世不过高中生的年纪,黄褐色的圆脸,些许胡须冒出,看上去普普通通。因为坐姿佝偻,也不说话,看上去甚至显得呆愣和自闭。
菜是原罪,赢的时候是沉毅有智,输了怎么看怎么像呆子。
不过人总是要锻炼而成长的,自己这次不出来,也不会收揽军功和战场经验,经此一役,他已经和历史上的高殷彻底拉开了物种距离。
失败者没有先开口的资格,高殷长舒一口气,笑着说:“吾在邺都设座,待宇文氏久矣。”
第230章 稍息
宇文邕苦笑,他当然知道高殷说的是屁话,但自己和他都是天下贵人,此刻的窘迫必将被记录在史书上。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留名青史,早知道就该自戕,可将领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而后齐军进来监视,想死也做不到。
宇文邕缓缓起身,面朝高殷下拜。
随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请赐一剑,但求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