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你说这个我都觉得好笑。”高殷笑了起来,“你是按照旧魏律,还是依《麟趾格》?”
苏琼顿时紧张起来:“自然是《麟趾格》。”
“那这里面,可就有很多话可以说了啊。”
律、令、科、比是汉朝律法的表现单位,北魏则以格代科,麟趾格,就是东魏孝静帝让群臣在麟趾阁中商量议定的新法律,因为群臣里有一个高澄,又因为东魏的形势和旧时不同,很多地方都要优先服务于军务和高氏,所以《麟趾格》是体现了高澄、或者说晋阳霸府执政思路的法律,和旧魏的法律有很大不同。
再然后到高洋建齐,为了适应高洋打压鲜卑勋贵、强化皇权的需求,登基的第一年,高洋就命令百官再度修改《麟趾格》。
法律是为统治者服务的。《北魏律》守护的是魏室的皇权,但东魏真正的统治者是高欢、高澄父子,因此《麟趾格》的目的也在于压抑魏皇,架空魏室,加上东魏朝廷在邺城扎根之后,民讼殷繁,群盗四起,律条互相矛盾,法吏判案无本,急切需要新的法律制度收拾局面,因此《麟趾格》很快替代了《北魏律》。
然而这就有一个极大的问题,魏朝毕竟统一北方上百年,魏律深入人心,《麟趾格》又常年修订,加上军国政务繁多,政令刑法不统一,最终导致齐国的司法官员没能切实执行《麟趾格》,多数案件不依照法律条文,而是根据现实条件来改变法律,甚至用回《北魏律》。
因此苏琼虽然说依照国法治刑,但他绝对做不到,犯人的罪行千奇百怪,各类判决也不相同,苏琼也不能全都依照国法,有时候也根据他的推理和猜测,去做出令所有人满意的判决。
那么只要在这些完美的判决中,找出一点点不合国法的擦边内容,就足以扳倒苏琼,之所以没人扳他,无非是皇帝留着,也有人护着苏琼罢了。
但太子完全有这个扳倒他的能力,只要高殷想。
“太子若要审查,下臣必当奉陪!”
“别担心,我只是问问。”高殷拍了拍苏琼的肩膀:“杨相可带走他们,我就带不得?若无我,这些已是死人。既然是死人,就让我用一用吧,日后有些事,还需要苏寺正担待呢。”
“那……”虽然有些违背苏琼的原则,但苏琼也无可奈何,只能恭维道:“便是这些罪者的大福了。”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妙处,也是帝王的快乐之源,官员们依法治国,始终依的是皇家的法,只要王者举起权杖,法律之海就会为他们让出通道,等他踏过之后才会再度合拢,打不湿帝王的一片衣角。
偶尔有些强项令,也只是时代巨轮下不起眼的浪花。
这个时代,司法官员的权力很大,只有朝廷督办的重大案件需要皇帝批准,理论上死刑犯由大理寺审完,交由御史台审查,就可以行刑了。
不过这才过去几天,苏琼还没来得及动手,高殷就来收人了,因此除了四个得急病死了的,剩下的417人都还活着。
高殷下令,先给这些死刑犯吃顿饭,再给他们用水洁面,整理一下仪容,半个时辰后拉到大院中。
忽然多了顿饭,还能洗脸,这些犯人泛起小小波澜,有人以为是要被释放的征兆,高兴得咬断了筷子,也有人以为要被处刑,或再去“放生”,忧愁得吃不下饭。
等他们来到大院,看见那日见到的小贵人,心中悬着的担忧落了地。
高殷坐在胡床上,与康虎儿一起挑选身强体壮的死刑犯,选出67人。
接着再在剩下的人里,寻找有各类特长的人,即便只是会溜门撬锁,也算作手艺,原先做过游侠的,同样被选了出来。
最终,高殷选出共136人准备带走,剩下的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命令。
小贵人向那个短须的官员说了几句,官员面上有些无奈,但还是宣布:“剩下人等,全部释放!”
短暂的沉默后,大理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犯人们想要跪拜道谢,但他们没那个资格,高殷已经带着那一百多人离去了。
第19章 文御
“从今日开始,你们就入东宫辑事厂。”
在大都督府的院落内,高殷站在胡床上,对着一百多名死刑犯大声宣布。
犯人们的目光透露着清澈的愚蠢。
“李鹤,周逸。”
从高殷的亲信侍者中,走出两名侍宦。
“李鹤担任厂主,周逸担任厂督,负责检校局。”
辑事厂负责察听和侦缉宫中乱纪之事,检校局的职责是检查辑事厂的情报,二人领命。
“在大都督府内设置文林馆,姚双。”
高殷身边资历和信赖排第二的姚双出列,被高殷任命为审督。
跟随最久的黄喜则担任印书局的总制。
文林馆的总负责人当为总制馆事,掌知馆事次之,这两个官职都应当由文人担任,审督馆事则是由宦官担任、负责传达高殷意见的三号人物。
黄喜总制印书局,选材内容部分移交给文林馆,因为打的旗号是供皇家阅览,又会提供薪酬和食宿,上下都足以招揽不少文士;
辑事厂再联合印书局出台治安管理条例,通过讲座的形式规训宫人,继而通过总结经验、治理风俗的口号控制舆论,将权力范围延伸到京都乃至全国。
如此一来,只要放宽政策、鼓励齐人思考,齐国民间的思潮就会澎湃,迸发出无数的创意和新思想,在精神上彻底击溃鲜卑人的游牧习性。
这些思想又会因为实践而产生经济效益,让印书局、文林馆这些在其中担任重要链条的部门赚得钵满盆满,在经济上操控鲜卑人。
总有一天,定会让鲜卑勋贵斥巨资买一面墙的汉书来装点门面,若是有人不这么做,他就是被同僚和士人所鄙夷的俗士。
知识的流动将掌握在高殷的手中,文林馆成为齐国文学的官方平台,日后兴办邸报、制订教材,都将从文林馆的馆臣开始,不仅是齐国宰相孵化基地,还将是发展科举制、编撰《齐律》的核心官署。
所有能辅助文林馆扩散影响力的印书局、辑事厂等部门,就能隐藏在其下,随着文林馆水涨船高,成为幕后那只无形的大手。
高洋因为权力的本能,有提防的心理,但他没有后世的经验和开阔视野,根本不能预见高殷的计划和目的。
像原本的锦衣卫和东厂那样做些秘密警察和特务政治的事?这当然是有必要的,毕竟大齐是封建帝国,不能太自由。
但即便被高洋否了,只要他不否书局的事情,那迟早还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无非是慢些。
等高洋一死,高殷便登基即位,最后的压制变成了最大的倚仗。
就算未来会创造出一个怪物部门,那也和高殷无关了,他还能管之后的事情吗?未来的皇帝是吃干饭的?隔壁的北周做得井井有条,还灭了北齐,但还不是一个不慎就被杨坚篡权了吗?
高殷只需要比北周做得更好就行了,没必要陷入无限的完美主义内耗中。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在他的命令下,李鹤、周逸、姚双、黄喜各自带人去开展工作,无论是印刷厂的选址,还是书局的建立,以及工人们的招募,最初制度的建立,都需要大量人手和时间。
高殷也没打算一日就做完,先是在大都督府内处理今日的政务,随后召来赵郡王高睿。
“叔父,我有些事情需要部署,劳烦您记一下,对外宣布。”
高殷的长史高睿是高欢族侄,时年二十五岁,性格孝顺温和,文武兼才。
他刚满月,父亲就去世,因此极其喜爱《孝经》,读到“资于事父”这句话,总会泪流满面,抽泣不止。
大家都是爱孝的人,高殷和高睿很有话题,性格也处得来,因此私下关系非常好。
高洋也很喜爱高睿,当时高殷监国,开大都督府治事,高洋十分重视大都督府的僚佐人选,最终选择了堂弟高睿作为大都督府长史,并官拜侍中,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也属于宰相序列,作为高洋的宰相和未来太子的辅政重臣,高睿可谓是铁杆太子党。
实际上,高洋对高睿的期待可不止这样。高洋临死前,对邺城禁军的掌握,分配给了高归彦和可朱浑天和;而与晋阳军方的联系,则由高睿负责牵桥搭线。
可惜高睿没能为高殷尽心尽力,最终也进入了高演的新体制,这提醒着现在的高殷,不要以为现在玩得好就都是哥们儿,有些人只忠于权力,高睿如是,刘桃枝亦如是。
高睿微笑:“太子何必客气,有事直接吩咐便是。”
他打开书簿,随着高殷的话语写下一笔好字。
“君民建国,教学为先,移风易俗,必自兹始……今开设文林馆治书,引文林之略,援帝王之功。求诸往古,非无褒贬,宜思进善,用匡寡薄。强毅正直,执宪不挠,学业优敏,文才美秀,并为馆阁待诏,输播圣听。爰及一艺可取,亦宜采录,众善毕举,与时无弃。当待以不次,随才升擢。”
高睿提笔写就,才反应过来,这令要开设一个文林馆,其中提到待诏二字,莫非是要向皇帝推荐文士?
想来又是皇帝要提高汉人文士的地位所下的决定,不知背后有无杨相的参与,高睿不想发表意见、仓促站队,因此默然无言。
写完此篇,高殷命他再起一文,微微思忖:“西逆侵扰,群凶鼎沸,思武事未勤……”
这文的内容是高殷根据现在国家的形势,为了守卫齐国不被西贼损害,需要加强武装,招募健勇至大都督府,将在十日后在邺都北城举办壮武会,认为自己是英豪俊杰的人都可以来参与。
第三文则是邀请七帝寺的和尚来邺都讲经,高睿很喜欢这件差事,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母亲病逝时高睿才十岁,守孝期间长斋念佛,导致自身骨瘦如柴,借助手杖才能站立。
因此前两件事,他只是听个响,唯独讲经之事,他挂念在心,主动请缨:“太子,不如七帝寺这趟差使就让我去,七帝寺的主持慧明与我相熟,凡事都好说话。”
严格来说,七帝寺的主持不仅是和高睿相熟,而是和齐国大部分的达官显贵都熟,它是六十七年前修建的佛寺,从旧魏到大齐多有皇亲国戚眷顾,只要是去往定州上任,一定会为七帝寺造像树碑,甚至旧魏宗室祖先的神主排位都放在了七帝寺,后来高洋建齐,把这些神主牌全拿出来烧了。
因此七帝寺的关系甚至能走到娄太后,高殷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和七帝寺有所联系,让他们为自己造势。
第20章 理政
高殷点头:“也好,就劳烦叔父替我操办。”
解决这些,高殷便开始处理大都督府的政务。
从今年开始,高殷便已经监国了,而且他的大都督府是尚书省分头处理众多事务的,意思是大都督府和尚书省地位齐平,严格来说高殷已经是实质的宰相之一,这也是为了他将来登基做准备。
所以他处理的问题,和齐国内部的根源矛盾是很接近的,例如土地分配和人口赋税。
这两个事情,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重中之重。首先是土地分配,由于高欢是借北镇豪族、河北豪族等势力上位,而河北的豪族在十六年前,因为高慎的叛附西魏而被打压,高欢对河北的豪族失去信赖,开始削弱河北豪族的政治特权和经济实力。
因此,在北齐建立之后,国家政权主要依靠晋阳的北镇勋贵来维系,六镇降户和原本洛阳地区的十余万六坊鲜卑是齐国武装力量的根基,从东魏到北齐,经济政策无论如何制定,都必须维护到北镇勋贵和鲜卑武士们的利益。
高洋曾在六坊内简练鲜卑武士,每一人必当百人,谓之“百保鲜卑”,这帮人猛得一批,在战阵上为了大齐舍生忘死,之所以这么勇猛,纯粹是因为钱拿够了,忠诚度上来了。
而因为东西相持,导致两边的武人集团议价权更高了,否则他们就敢投奔到对面去,因此国家不得不让利来收买他们的战力,这就导致齐国从高王到而今的天保帝,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对土地的检括活动屡次遭遇惨败。
这一块蛋糕太大了,高家的统治者们动不了,人口的管理也是一团糜烂。
去年,也就是天保八年,因为国家的费用不足,高洋便和臣子们商议,迁移冀州、定州、瀛州三处无田的人户,到幽州、范阳等田多人少的地方安置。
豪党兼并,户口益多隐漏,高洋的目的,是把这些豪族的荫户调虎离山,在冀定瀛治不了他们,赶到幽州去就可以随意拿捏,然而最终也因为豪族的强烈反对而作罢。
如果是在一个国家政权稳定的大环境下,高洋和高殷大可以强力推行,这些豪族必然不敢公开反抗;但是现在齐周角力,造反的胆子他们没有,勾结匪寇、抱团反抗,乃至暗通西国的事情,他们的胆子还是很大的,就比如今年的五月,冀州百姓刘向在京城谋反,同党全都被杀,但还有些许残党。
有残党,就代表有人包庇,具体是哪些人不知道,但总归可以猜出来。
“既然开了大都督府,就要有点大都督的样子,而今刘向的同党虽然伏诛,但他本人的下落还没找到,我想加派人手,在京都附近扩大范围巡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在署中议事,高殷的第一个议题丢了出来,便引起讨论。总有些人会认为加强巡管会造成京师人心不稳,部分人表示赞同,因为已经不稳了,再不快点把这人抓到,反而会让齐国的威信下跌。
然而谈着谈着,讨论的声音变了风向。
历朝各国各职的开府都不相同,但大体又类似,府内自职主以下,“长史”为第一人,实际上就是府中宰相,而后是司马、参军、主簿、各曹掾,此时理曹掾黄通起身向高殷行礼,随后道:“大齐立国九年,国体稳固,何必为一小贼而自乱?刘向的党羽已经伏诛,那么他本人就难以再造事端,保持目前的形势下去,早晚能抓到他,何必急于一时呢?”
“是啊,其隐遁绿林,虽能逃避一时,然未必长久,届时自有人将其绳束送官,无须浪费精力。”
见有人支持黄通,高殷心下了然,还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自己必须施以颜色,才让他们晓得日月已换:“诸位说早晚,是早还是晚?需要几日?几月?几年?”
黄通微微抚须:“想必不会太久。”
“那若是半年内抓不住刘向,则拿黄理曹是问?”
黄通又摇头:“日数岂可定论,然大势在齐,小贼无得立,太子以为若何?”
高殷哼了一声:“我以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趁早抓到,免得他通敌!”
“传令下去,大都督府多出六百人,在京城周围严加排查。一个月找不到,就多加六百人,往北边扩,今年找不到,就加三千人,把整个河北都给我掀起来!”
黄通和其他署吏噤声,不敢忤逆太子。
虽然觉得太子的性情与以往不同,多半是刚刚掌权,胸怀扩野,比他跋扈的高家人比比皆是,而且近日宫中的传闻,他们也都有耳闻。
“我看这些荫户,也该好好查查了,记得通知下去,让他们各自小心点,要是我在哪个家里给他找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可就顾不成了!”
高殷翻着簿册,豪族隐匿人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是与国家争利,这些人出不来,该交给国家的赋税就被豪族的庄田独吞了。
因此高殷的意思很明白,刘向不出现,他就要杀几只鸡,给大齐做开胃菜。
“卑职必定……必定尽力去办。”
高殷这才稍稍满意,这件事说完,另一件更麻烦的事情,又由主簿张干提起。
“近日京城的物价起伏颇大,百姓携带一匹布,在早晨时,或可购买十斛米;到了傍晚,就只能购买七斛米了。”
高殷听见这个,也深感头疼。所谓的治理国家,无非就是国土安宁、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也是上位者要做到的责任。
然而有高洋这么一个暴虐的天子在,就什么都做不到了。他在北边修筑长城,在南边兴兵帮助萧庄,损伤了几十万人马,又动工修筑台阁宫殿,赏赐无度,导致齐国府库空虚,官员勋贵也贪墨横行,齐国的民生日益艰难,奸盗之事连绵不绝,因此齐国的经济发展非常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