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来亲眼看看,你这个为了权位,不惜害我妻女性命,令我林家几乎血脉断绝的刽子手……如今这般摇尾乞怜、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林某想亲耳听听,你在绝望之时,是会痛哭流涕地忏悔,还是会像现在这样,继续做着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甄应嘉的心头。
林如海这已经不仅仅是审问了,更是复仇者居高临下的宣判和凌迟。
就在甄应嘉被这诛心之言逼得几近疯狂之际,石室厚重的铁门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缓缓开启。
两名皇城司番子如同拖拽死狗一般,将两个同样身着囚服、遍体鳞伤的人影粗暴地扔了进来,重重摔在甄应嘉身旁冰冷的地面上。
“二弟!三弟!”甄应嘉的嘶吼戛然而止,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两个奄奄一息的身影——正是他的弟弟甄应宸和甄应弘!
甄应宸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嘴角残留着白沫和血丝的混合物,已然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甄应弘稍好一些,但也是眼神涣散,脸上青紫交错,囚服被鞭子抽裂的地方渗着暗红的血渍,他微微抽搐着,似乎还想挣扎,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林如海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致命的诱导:“甄大人,令弟二人倒是比你识时务得多。
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已然招供,江南盐政得来的巨额银钱,从各处卫所押运到平安州的军械,桩桩件件,笔录在此。”
在身后两个皇城司番子的嘴角抽搐下,他从袖子掏出一本有些眼熟的册子在甄应嘉面前晃了晃,“你若再负隅顽抗,不过是拉着整个甄家为你陪葬。”
“你胡说!”甄应嘉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扑向林如海,镣铐哗啦作响,“你这是屈打成招!你诈我!林如海,你休想诈我!”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嘶吼,地上意识模糊的甄应弘被这番动静惊扰,艰难地掀了掀眼皮,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在甄应嘉身上,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大…大哥……我…我未曾……我们没有……招……”
他声音微弱,断断续续,气力似乎已然耗尽,脑袋一歪,也如同甄应宸一般,彻底晕厥过去,再无声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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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朔帝那边复命之后,恰好戴权也从皇城司那边回来,便是顺便将赵驹送出宫里。
与戴权作别,赵驹正欲上马,却似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戴公公,我方才听说岳父大人进了宫里,怎么不见?”
戴权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神色,尖细的嗓音压低了些:“林大人?方才林大人主动请缨,说是……要去诏狱那边审讯,侯爷没在诏狱那边见着?”
赵驹执缰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心头变得有些沉重。
他自然明白,林如海此刻去诏狱的目的为何。
甄应嘉落网,于公于私,林如海都必然要亲自去见一见这个当年在扬州盐政上与他明争暗斗,甚至可能导致贾敏与幼子夭亡的仇敌。
多年的仇恨压抑在心,如今仇人就在眼前,虽能亲手审讯,但直面那段惨痛过往,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其中心情之激荡沉痛,可想而知。
他微微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对戴权略一颔首:“有劳戴公公告知。”
旋即一扯缰绳,踏云会意,四蹄撒开,却不是往诏狱方向,而是径直朝着荣国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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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内,年关将近,各处都忙碌起来。
虽说府中近日气氛压抑,但年节总归要过,该预备的节礼、各处的赏赐、庄子上送来的年货盘点,一桩桩一件件,千头万绪。
探春协理家务,虽是第一次独当一面操持这般大的年事,却展现出了不凡的魄力与条理。
她将议事的地方设在了靠近库房的一处小账房内,此时屋里炭火烧得旺旺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林黛玉、薛宝钗、李纨都在此处帮着探春核对账目,清点礼单。
林黛玉心思细腻,于算数上极快,正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与探春低声核对着一项绸缎的出入。
薛宝钗则沉稳周到,在一旁帮着归类整理各类单子。
李纨领着几个管事嬷嬷,清点着刚送进来的几箱皮货。
屋里虽忙碌,却也有序,偶尔响起探春清晰的指令声,或是林黛玉以及薛宝钗温和的补充。
就在这时,门外帘子一动,只见鸳鸯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先给各位姑娘奶奶问了安,然后走到林黛玉身边,低声道:“林姑娘,侯爷来了,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呢。
侯爷说瞧着今日天光好,怕姑娘在屋里闷久了,想请姑娘出去散散心,透透气。老太太也允了,让姑娘收拾一下便过去呢。”
屋内顿时一静,随即几道目光都带着笑意落在了林黛玉身上。
林黛玉握着账册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在这忙碌的当口,赵驹突然派人来请,着实有些意外。
探春第一个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打趣道:“哎哟,表哥这可真是体贴入微!咱们在这忙得脚不点地,他倒好,来请人出去散心了!林姐姐,快去吧,莫让表哥等急了。”
薛宝钗也抿唇一笑,温声道:“既是老太太允了,林妹妹便去吧。这里有我们呢,横竖也快对完了。”
李纨也笑着点头附和。
林黛玉被她们笑得有些羞窘,嗔了探春一眼,却也没多耽搁,理了理衣袖,对李纨和宝钗点了点头,便带着紫鹃出了账房。
出了账房,林黛玉带着紫鹃先回自己屋里稍作整理。
雪雁听闻要出门,忙不迭地找出那件赵驹前些日子送来的白狐斗篷,又吩咐小丫鬟去准备手炉等物。
收拾停当,林黛玉披上斗篷,抱着手炉,带着紫鹃、雪雁两个大丫鬟,又跟着两个婆子,一行人便往贾母的荣庆堂去。
进了屋,只见贾母正歪在榻上,赵驹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两人正说着话。
气氛竟是罕见地还算愉悦。
见林黛玉进来,赵驹站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
贾母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对林黛玉招招手:“玉儿来了,快过来。今儿个天倒是比前两日暖和些,跟侯爷出去松散松散也好,总比整日窝在屋里强。多带几个人跟着,早些回来。”
林黛玉上前应了:“是,外祖母。”
眼角悄悄扫过赵驹,见他神色如常,但眼神交汇时,却递来一个让她安心的眸光。
赵驹也对贾母拱手道:“老太太放心,傍晚前必定送林妹妹回来。”
辞别贾母,出了荣庆堂。
赵驹备好的马车早已候在二门外,并非多么奢华张扬,却甚是宽敞结实,青呢车帷,拉车的马匹神骏,车旁还跟着四名侯府护卫。
赵驹亲自扶着林黛玉上了马车,紫鹃和雪雁也跟着上了车伺候,他自己则骑上踏云,护在车旁。
马车并未驶向城中繁华之处,也未往风景秀丽的郊外去,而是穿过几条街道,拐入了一条林黛玉并不熟悉的、略显清净的道路。
越往前走,周遭越是肃静,行人渐稀,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林黛玉坐在车内,怀中手炉温热,心中疑虑却渐生。
这路径不像是去往任何散心之所,她忍不住轻轻掀开车窗帘幔的一角,向外望去。
恰此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赵驹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林妹妹,咱们到了。”
林黛玉抬头望去,只见前方是一片戒备森严、气象森然的建筑群,高墙深垒,守卫皆是身着黑衣、腰佩利刃的彪悍之士,门庭处悬挂的牌匾上,赫然是三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字——皇城司。
第560章 暖阁茶烟慰仇恨
紫鹃和雪雁先下了车,然后小心扶着林黛玉下来。
甫一落地,一股不同于城中喧嚣的、带着水汽与隐约铁锈味的凛冽寒气便扑面而来,激得林黛玉下意识地拢紧了白狐斗篷的领口。
她站稳身形,抬眸望去,心不由得微微一沉。
眼前景象,与方才马车途经的街市恍若两个世界。
青黑色的高墙仿佛接天而起,垒石严丝合缝,透着一股冷硬的隔绝之意。
墙头可见持戈巡弋的模糊身影,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钩勒出肃杀的剪影。
正门前守卫林立,皆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个个眼神锐利如鹰隼,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般的血腥煞气,沉默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连空气似乎都因这凝重的戒备而变得粘稠、滞涩。
门庭处,玄底金字的牌匾高悬,那‘皇城司’三个大字,笔力遒劲,锋芒毕露,在阴沉的天空下,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正张开了幽深无情的巨口。
林黛玉心头猛地一跳,有些不明白赵驹带她来此的用意。
她倏地转头看向已走到她身边的赵驹,眼中带着询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紫鹃和雪雁也是面露惊疑,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赵驹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低声道:“莫怕。岳父大人正在里面处理一些公务,咱们在这里等他出来,接他一同回府。”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公务,但林黛玉何等灵慧,联想到近日甄家之事,再思及之前在扬州城隐隐猜到的母亲与幼弟的早逝的内情,心中已然明了。
一股酸涩与担忧瞬间涌上心头,为父亲,也为那早已逝去的母亲。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站在赵驹身侧,目光越过那扇沉重紧闭、仿佛隔绝了生死的大门,默默等待。
寒风掠过街角,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赵驹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为她挡去了大部分风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铁门终于发出一阵沉闷的‘轧轧’声,缓缓开启。
一道修长而略显孤寂的身影,从门内的阴影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正是林如海。
他依旧穿着那身绯色官袍,步履看似沉稳,但面色却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眉宇间凝聚着一股难以化开的沉郁与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神的风暴。
那双总是温润中带着睿智的眼眸,此刻却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痛苦、恨意,或许还有一丝大仇得报后的空茫。
“父亲!”林黛玉心中一痛,忍不住轻唤出声,快步迎了上去。
林如海闻声抬头,看到女儿和未来姑爷,眼中复杂的情绪迅速敛去,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玉儿?驹哥儿?你们怎么来了?”
赵驹上前一步,拱手道:“岳父大人。小婿见今日天气尚可,便邀玉儿出来走走,想着您公务繁忙,或许即将下值,便顺路过来接您一同回府。”
他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巧合。
林如海是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赵驹的用心?
他目光扫过女儿担忧的神情,再看向赵驹那同样带着几分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那股从诏狱带出来的阴寒死寂之气,似乎也被这寒风中的温情驱散了几分。
他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疲惫却也更明显了些,点了点头:“有劳你们挂心,也好……咱们回去吧。”
赵驹示意车夫将马车赶过来,亲自扶着林如海上了车。
林黛玉也随后上车,紧挨着坐下,将自己怀中的手炉不由分说地塞进林如海冰凉的手中。
马车再次辘辘起动,这一次,是朝着林府的方向。
车厢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以及林如海偶尔几不可闻的沉重呼吸。
林黛玉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为林如海斟了一杯热茶。
林如海捧着那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略显苍白的脸。
他没有喝,目光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熟悉的街景,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的画面——爱妻温婉的笑颜,幼子尚在襁褓中的模样,与方才诏狱中甄应嘉那惊恐扭曲的面容交织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侯爷,咱们到了。”外面车夫恭敬禀报。
林府的门楣依旧,虽不及荣国府赫赫扬扬,却自有一股清贵书卷之气。
早有门房和小厮迎了出来,见到林如海被林黛玉和赵驹一左一右扶着下车,脸色又有些难看,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小心伺候。
进了府门,穿过前院,径直来到林如海日常起居的书房兼小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