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两名面无表情的番役推搡着,穿过一道又一道铁栅,最终被粗暴地扔进一间狭小、仅有一扇高高气窗的石室内。
石室中央固定着一把特制的铁椅,墙壁上挂着些形状古怪、泛着幽冷光泽的刑具。
甄应嘉踉跄几步,勉强扶着冰冷的墙壁站稳,尚未从这环境的骤变中定下神,便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石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一身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戴权缓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如同阴冷的毒蛇,缓缓扫过甄应嘉惨白的脸。
“甄大人,”戴权尖细的嗓音在石室内响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味儿,“一路辛苦。这诏狱条件简陋,比不得您在金陵的温柔富贵乡,暂且委屈几日吧。”
甄应嘉强压着心头的恐惧,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着颤抖:“戴……戴内相!我甄家世代忠良,对皇上,对朝廷忠心耿耿!此番……此番定是遭奸人构陷!我要面圣!我要向陛下陈情!”
“构陷你甄家?”戴权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甄大人,到了这儿,再说这些,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踱步上前,指尖掠过墙壁上挂着的一根细长铁签,慢条斯理地道:“孙绍祖已经招了,平安州的军械,往来的密信……还有,孝和亲王殿下。”
他每说一句,甄应嘉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待听到孝和亲王四字时,他不由得猛地一怔。
“不……不可能!”甄应嘉回过神来,眼中布满血丝,嘶声道,“那是诬告!是孙绍祖那狗贼胡乱攀咬!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军械!戴内相明鉴,这绝对是有人要离间天家,陷害忠良!”
“你们算什么忠良?”戴权嗤笑,眼神骤然锐利,“甄应嘉,咱家劝你放明白些!陛下既然能让勇毅侯在运河上将你拿下,便是手里已有了凭据!如今让你来这诏狱,是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逼近一步,几乎贴着甄应嘉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砸在甄应嘉心上:“把你知道的,关于萧渊,关于你们在江南的那些勾当,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交代出来!
或许……陛下念在甄家往日功劳,尚可法外开恩,给你甄家留一条血脉。
若再执迷不悟……”
戴权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满墙泛着幽冷光泽、形状古怪的刑具,其意不言自明。
甄应嘉被他目光所慑,下意识随着那视线看向墙上挂着的铁签、皮鞭、烙铁等物,心头猛地一悸。
他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抬高了下巴,声音却因恐惧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变调:“戴公公!本官乃是朝廷钦点的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堂堂二品大员!无凭无据,你……你难道就敢对本官动用私刑不成?!”
戴权闻言,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深了几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他轻轻“啧”了一声,摇着头,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甄大人啊甄大人,您也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人物了,怎么事到如今,还这般天真?都到了这皇城司诏狱了,您为何还觉得……咱家手里会没有证据呢?”
他慢悠悠地踱到墙边,伸出保养得宜、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根带着细密倒刺的铁鞭,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美人的肌肤,口中话语却冰冷刺骨:
“况且,咱家不妨提醒您一句,这皇城司诏狱……自有其规矩,在这里,咱家说的话,就是证据。皇城司办事,需要什么证据?”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带着笑意吐出来的,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令人胆寒。
饶是甄应嘉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此刻亲眼目睹这森然刑具,再听着戴权这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无限残酷的话语,仍是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后背的官服内衫也迅速被涔涔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在寂静的石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甄应嘉心神剧烈动摇之际,戴权却忽然后退一步,淡淡道:“罢了,甄大人一路劳顿,想必也乏了。咱家也不急在这一时。
甄大人……好生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让人唤咱家便是,有位大人可是等您很久了。”
说完,他竟不再逼迫,意味深长地看了甄应嘉一眼,转身便走。
沉重的铁门再次轰然关闭,将甄应嘉独自留在这阴冷、绝望的石室之中。
黑暗中,甄应嘉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墙壁,方才强撑起来的气势瞬间垮塌,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滑坐在地。
镣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甄应嘉狠狠松了口气,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这污浊却尚能存活的空气。
刚才与戴权对峙,他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万幸,戴权似乎并未打算立刻动刑,这让他惊魂甫定的心神稍稍安稳了几分。
但随即,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万万没想到,安朔帝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按照常理,即便要问罪他这等身份的封疆大吏,也该是先下刑部或大理寺狱,哪怕是要密审,也该是带入宫中某处偏殿,由皇帝或心腹重臣亲自问话。
那至少意味着,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他甄家、他本人在太上皇面前那点体面,或许还能起到些作用。
可安朔帝竟直接将他扔进了这皇城司诏狱!
这里是什么地方?
活人进来,剥皮抽筋也能变成一张供纸的魔窟!
在这里,所谓的体面、规矩,都是狗屁!
想起戴权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以及那句“有位大人可是等您很久了”,甄应嘉不由得身子一抖,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是谁?谁会在这种地方‘等’他?
没让他猜测太久,或许只是半柱香,或许更短,那扇厚重的铁门再次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缓缓向内开启。
依旧是两名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皇城司番子率先踏入,分立两侧。
紧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甬道里昏暗的光线,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绯色官袍,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文士的儒雅,但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历经宦海风波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冷冽。
他的气质与这阴森血腥的诏狱格格不入,仿佛一块不慎落入污浊泥潭的寒玉。
当甄应嘉借着摇曳的油灯光芒,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他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见到了索命的阎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
“林……林如海?!”
怎么会是他?!
甄应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直沉到那无底深渊。
如果说戴权的出现尚在他最坏的预料之内,那么林如海的现身,则彻底击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戴权是皇帝的家奴,行事或许还要顾忌些太上皇的颜面和朝廷的法度。
哪怕这法度在诏狱形同虚设,在证据确凿之前,未必会立刻对他这等级别的官员动用极端酷刑。
可林如海不同!
刹那间,当年扬州官场上的那番明争暗斗清晰地浮现在甄应嘉眼前。
那时,林如海尚未稳坐扬州巡盐御史的要职,这个位置掌控着两淮盐政的命脉,油水之丰厚,权力之关键,足以让任何人眼红。
他甄家深耕江南,盐利更是其维持庞大关系网和私下运作的重要财源之一。
林如海在那个位置上,既不肯完全倒向甄家,行事又自有章法,在许多关节处碍手碍脚,成了他甄应嘉攫取更大利益、更牢固控制江南盐业的绊脚石。
为了搬开这块绊脚石,为了能将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换上‘自己人’,是他,默许甚至推动了那些依附甄家的盐商对林如海及其家人下手!
威逼利诱、下毒暗害……种种手段,虽未亲自操刀,却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的首肯和纵容。
最终,林如海的发妻贾敏香消玉殒,幼子也夭折在毒害之下,一个好端端的家就此支离破碎。
更不用说在他前几月的授意下,林如海更是被害得九死一生,要不是赵驹及时赶到扬州城,这会已经是殒命。
此等夺位害命、毁家灭室之仇,林如海岂能不刻骨铭心?岂能不想着报复?
如今,林如海不仅起复回京,更简在帝心,成了安朔帝倚重的股肱之臣!而他甄应嘉,却从云端跌落,成了这诏狱之中待宰的囚徒!
甄应嘉浑身冰凉,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看着林如海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片沉淀了数年恨意的死寂冰原。
林如海此刻能出现在这皇城司诏狱,绝非偶然!
说不准,就是他在安朔帝面前进了言,主动请缨,甚至可能整个甄家败露的契机,背后都有他林如海在幕后推动!
他这是要……亲手了结这段恩怨,为他死去的妻儿报仇雪恨?
第559章 铁狱审仇诛心语
一想到自己落到了这个与自己有着如此深仇大恨、且如今大权在握的对手手里,甄应嘉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昏死过去。
林如海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的甄应嘉,目光淡漠地扫过他狼狈的模样,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的冰冷,在这狭小的石室内回荡:
“甄大人,别来无恙否?”
林如海这轻飘飘的一句问候,听在甄应嘉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几乎炸得他魂飞魄散。
他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镣铐哗啦作响,仿佛这样就能离眼前这个索命阎罗远一些。
喉咙里发出阵阵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半晌,才挤出一句破碎的、带着绝望颤音的话:
“林…林如海!你…你想做什么?!这里是皇城司诏狱!你…你休要乱来!”
“乱来?”林如海微微目光古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甄大人说笑了。此处乃是皇城司诏狱,林某奉陛下之命前来问话,何来乱来一说?”
他缓步上前,绯色官袍的下摆拂过沾染着不知名暗沉污渍的地面,在这阴森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目。
他停在甄应嘉面前数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蜷缩在地、昔日权势熏天的对手。
“倒是甄大人你,”林如海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凿击着甄应嘉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当年在扬州,为了我屁股底下那个巡盐御史的位置,暗中授意盐商,对我妻儿下手……那般狠辣决绝,可曾想过,也会有今日?”
他提到‘妻儿’二字时,语气甚至没有丝毫波动,但那平静之下压抑的滔天恨意,却让甄应嘉如坠冰窟,混身血液都仿佛冻结。
“你…你血口喷人!”甄应嘉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林如海!你休要含血喷人!你有什么证据?!那些盐商无法无天,与我何干?!
你妻儿不幸,那是…那是天灾人祸!你岂能凭空污我清白!”
“本官血口喷人?”林如海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
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一寸寸地扫过甄应嘉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仿佛在欣赏他垂死挣扎的丑态。
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逼问都更具压迫感。
甄应嘉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良久,林如海才缓缓开口:“甄大人,到了此刻,你还抱着侥幸,以为陛下手中没有实证?还是觉得,宫里的老太妃还能救你?”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却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甄应嘉的耳膜:“本官所知道的,可不止是平安州、扬州城的那些军械,还有你们通过江南盐政,赚取的巨额银钱。
每一笔,从哪里出,经过谁的手,最终又到了哪里……你真以为,能抹得干干净净,查无可查?”
甄应嘉的瞳孔猛地放大,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江南盐政!那是他经营最深,也自认最为隐秘的领域!林如海怎么会知道?
难道……难道是汪德海那边……
不,不可能!那些账目、那些人,他都处理得很干净!
“你诈我!”甄应嘉嘶吼道,眼神却慌乱地闪烁,“林如海,你休想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诈你?”林如海直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从容,与这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甄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当知林某从不妄言。”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满墙的刑具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戴公公方才说了,皇城司办事,不需要证据。
而林某今日来……也并非是为了向你索要证据。”
他重新看向甄应嘉,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也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冰冷刺骨的恨意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