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们不开口,陛下便难以定下谋逆铁案,或许……或许老太妃和太上皇那边还能有机会……”
他的话虽如此,但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安朔帝既然敢动用勇毅侯这等心腹以如此手段拿人,必然是掌握了相当程度的线索,想要完全抵赖,恐怕难如登天。
如今之计,唯有死死咬住,拖延时间,期盼宫中的甄老太妃能发挥些作用,或者……期盼那位殿下能有应对之策,哪怕是将他们当作弃子,也要确保自身安全,以期将来。
就在甄家兄弟在底舱中惶恐密议之际,主舱之内,赵驹正听着赵小六的禀报。
“侯爷,按照您的吩咐,船队已化整为零,甄家主要人犯分乘三艘不起眼的货船,由精锐弟兄看押,走不同的水道,分批前往京郊预设的据点。
其余甄家仆役、护卫以及那几艘显眼的官船,则由王虎带领部分人马,押往后军都督府管辖的一处隐秘水寨看管,对外宣称是查没的违规漕船。”
赵驹站在舱窗边,望着窗外平稳流逝的河水,微微颔首:“做得干净,没有尾巴跟着吧?”
“侯爷放心,弟兄们都是老手,沿途也安排了暗哨观察,并未发现可疑船只跟踪。”赵小六肯定地道,“通州码头那边,皇城司的人也做了布置,封锁了消息,短时间内,外界只会以为甄家船队因故延迟,绝不会想到人已被我们秘密拿下。”
“很好。”赵驹目光沉静,“京城那边有何动静?”
“戴公公今早派了快马传信,”赵小六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恭敬呈上,“信中说,京中各处府邸的监视仍在继续,北静郡王府和几家国公府邸怨气渐增,但尚在控制之内。
林大人已开始协调兵部、户部,暗中调动可靠兵马,加强对江南方向的戒备。
另外……”
赵小六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戴公公特意提到,陛下对侯爷此次行动迅捷利落十分满意。”
赵驹接过密信,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与赵小六所言大致相同。
安朔帝在信中再次强调了‘机密’二字,并要求赵驹将甄应嘉等核心人犯直接押送至皇城司诏狱,而非刑部大牢。
这进一步印证了赵驹的判断,安朔帝不欲将此案过早公开,而是要将其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进行密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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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荣庆堂。
虽已按赵驹提醒和贾敬的决断,紧急处理了与甄家的敏感往来之物,但府中上下的气氛并未因此轻松多少,反而更添了几分隐晦的压抑。
贾母自那日与贾敬商议后,便称病免了各处的晨昏定省,只留鸳鸯等几个贴心人在身边伺候,连王夫人、邢夫人每日的问安也只见一面便打发回去。
府中中馈之事继续交由李纨、探春协同办理,王夫人从旁指点。
明面上说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又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但底下稍有头脸的管事嬷嬷们,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加之府外那些若隐若现、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护卫’依旧没有撤去,更让众人心中揣测纷纭,行事愈发小心谨慎。
这日午后,王夫人扶着玉钏儿的手,从贾母处出来,脸色并不好看。
她回到自己的院落,挥退了下人,只留下周瑞家的。
“老太太今日还是没什么精神,话也没说几句。”王夫人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库房那边……清理得怎么样了?”
周瑞家的凑近些,低声道:“太太放心,鸳鸯姑娘亲自带着几个绝对靠得住的人,按着隔壁敬老爷划定的单子,已将那些扎眼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埋得深,绝不会有人发现。
剩下的那些金银器皿、绸缎皮货,也都清点封存好了,只等日后寻机会处置。”
王夫人‘嗯’了一声,心里却像堵着一团棉花。
那些被处理掉的东西,不乏价值连城的珍品,有些还是她当年经手收下时,暗自赞叹、爱不释手的。
若是放在以往,莫说任由鸳鸯带人将它们砸碎掩埋,便是让她原样退回甄家,她都得心疼得几夜睡不着觉,少不得要暗中计较,想方设法昧下几样最精巧最值钱的悄悄收在自己的私库里。
毕竟将来贾宝玉袭爵、娶亲、打点前程,哪一样不需要金山银山堆着?
她总得想办法多存下一些家业。
可如今……王夫人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近乎麻木的弧度。
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宝玉,她的命根子,她寄予厚望的嫡子,竟接二连三干出那等不知廉耻、辱没门楣的丑事!
一想到那晚的混乱不堪,想到贾政那失望透顶、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眼神,想到贾母虽心疼却也不得不默许将宝玉送走的决断,王夫人就觉得心口一阵阵抽痛。
那是期望彻底崩塌后多出来的虚无感和疲惫感。
她现在哪里还想管这么多?
甄家这棵大树眼看着就要轰然倒塌,砸起的泥泞还不知道要溅到多少人身上。
贾家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哪里还有闲心去算计那点子东西?
只求能平平安安地将这阵风浪躲过去,便是阿弥陀佛了。
“罢了,”她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既然老太太都发了话,按他们说的办就是,眼下……安稳最要紧。那些东西,没了就没了吧。”
周瑞家的见王夫人这般神态,心下也是唏嘘,不敢多言,只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王夫人独自对着窗外日渐萧瑟的庭院,怔怔出神。
那颗曾经为儿子、为权势、为财富汲汲营营的心,此刻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凉意。
王夫人正对着窗外怔忡,忽听得门外丫鬟轻声通传:“太太,珠大奶奶和兰少爷来了。”
她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勉强将脸上的倦怠与空茫敛去几分,恢复了往日那副端庄持重的模样,只是眼底的黯淡却难以尽数遮掩。
“让他们进来吧。”王夫人清了清有些发涩的嗓子说道。
帘栊轻响,李纨牵着贾兰的手走了进来。
李纨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神色温婉中带着惯常的谨慎,贾兰则穿着半新不旧的青缎薄袄,小小年纪,身板挺得笔直,眉眼间已有几分不同于同龄人的沉静。
母子二人上前,规规矩矩地给王夫人行了礼。
“给太太请安。”
“孙儿给祖母请安。”
王夫人看着贾兰那乖巧知礼的模样,心中那团堵着的棉花似乎被拨开了一丝缝隙。
她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切的温和,招手让贾兰近前些:“好孩子,快起来。这几日学业可还好?功课进展如何?”
贾兰站直身子,口齿清晰地回道:“回祖母的话,一切都好。族学临近休学前先生讲解的《孟子》梁惠王章句,孙儿已能熟读背诵,正在试着理解其中义理。”
王夫人见他小小年纪,言语有条不紊,神态不卑不亢,心中更是添了几分满意。
如今宝玉是指望不上了,环哥儿虽说只是庶出,但如今能在国子监读书,且接二连三得到里面先生的赞誉,可见在文事上也算是一条正路。
眼前这个贾兰虽是长孙,但因贾珠早逝,李纨又是个寡妇,素日里并不如何显眼。
如今看来,倒是个肯读书、知上进的好苗子。
她心中念头转动,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嗯,很好。如今临近年关,国子监也休学了,你环三叔正好在家闲着。
他如今既在国子监进学,课业上总归是比你们蒙童要强些,见识也广些。你在学业上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不妨去你环三叔那儿坐坐,问问他也好。”
一旁垂手侍立的李纨,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王夫人素来偏心宝玉,对贾环这个庶子虽不至于苛待,但也谈不上多看重,更别提主动让贾兰去亲近请教了。
如今竟说出这番话来……
她脸上显出几分迟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道:“太太考虑得周到,只是……听闻环兄弟明年开春便要下场应试,此刻想必正在家用功备考。
兰儿年纪小,问题又浅薄,此时去打扰,只怕会分了环兄弟的心神……”
她自然是盼着贾兰能多得些指点,但也深知贾环备考要紧,更怕因此惹来不必要的闲话或嫌隙。
王夫人却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以为意,甚至有点嫌弃:“什么用功备考?我瞧着环哥儿如今天天在家里,不是闲逛就是顽耍,心都野了,哪里有个要下场的样子?
兰儿去请教几个问题而已,能碍着他什么事?正好也让他收收心,温习温习书本,免得把辛辛苦苦学的都忘记了。”
这话一出,李纨不好再反驳,只得低声应道:“是,太太说的是。”
贾兰乖巧应下:“是,孙儿记下了,多谢祖母提点。”
只是心里也默默想着,去是一定要去的,但更要把握好分寸,绝不能真个惹烦了三叔。
等李纨母子二人走后,王夫人沉吟了片刻,扬声对外招呼道:“金钏儿。”
守在门帘外的大丫鬟金钏儿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太太有何吩咐?”
王夫人指了指临窗炕桌上那几样点心零嘴吩咐道:“这是昨儿老太太屋里送来的,我吃着还好,你收拾一下,装个捧盒,给环哥儿送去。”
金钏儿已是见怪不怪,忙应了声‘是’,手脚轻快地用干净碟子重新装了点心,小心放入捧盒中。
王夫人看着她动作,又补充道“你去跟环哥儿说,就说我说的,这点心是老太太赏下来的,让他也尝尝。
另外,兰哥儿年纪小,学业上若有不解之处去请教他,让他这个做叔叔的务必上心些,好生教导。
兰哥儿怎么说也是他的亲侄子,血脉相连,总比外人强,叫他在家里别整日只顾着顽,也该做些正经事。”
第558章 新仇旧怨终须偿
运河之上的薄雾尚未在晨曦中散尽,几艘看似寻常的马车已悄然驶入京郊一处僻静的皇庄。
此处早有大队身着黑衣、腰佩皇城司牌符的番役肃立等候,四周鸦雀无声,惟有码头上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微声,衬得气氛愈发凝肃。
赵驹率先踏下踏云,玄色披风在带着水汽的寒风中拂动。
他目光扫过岸边严阵以待的皇城司人马,对迎上前来的那名千户微微颔首。
那千户躬身抱拳,声音带着皇城司特有的冷硬:“卑职奉戴公公差遣,在此接应侯爷。诏狱那边已准备妥当,请侯爷移交人犯。”
“人犯俱在马车内,甄应嘉、甄应宸、甄应弘及其家眷核心十七口,分押三处,无一遗漏。”赵驹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赵驹侧身让开,身后破锋军精锐押解着甄家主要人犯依次下了马车。
甄应嘉兄弟几人被反缚双手,嘴上依旧塞着布团,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他们试图挣扎,却被身侧兵士毫不留情地以刀柄抵住后腰,强行按低了头颅。
昔日江南一带的话事人,体仁院总裁的官威荡然无存,只剩下囚徒的狼狈与惊惶。
甄家女眷则被驱赶至一处,由专人接手看管。
甄老夫人被几个儿媳搀扶着,脚步虚浮,她竭力挺直着佝偻的背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了赵驹一瞬,目光复杂难辨。
凝重、复杂,更有一丝穷途末路的悲凉,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认命般地垂下了眼帘。
赵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将一份密封的文书交给那千户:“此乃沿途记录,人犯交接文书,请千户验看画押。”
手续交割完毕,皇城司番役们便如虎狼驱羊般,将甄家一干人犯押上早已备好的、车窗紧闭的黑色马车。
车队在更多番役的护卫下,迅速驶离,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蜿蜒官道的尽头,只留下车辙碾过尘土的印记。
赵驹目送车队远去,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的影子也看不见,方才收回目光。
他并未在此停留,翻身上马,对赵小六等人简短吩咐:“回营,整军。”
马蹄声起,溅起些许尘土,一行人很快也离开了这处完成了秘密交接的皇庄。
皇城司诏狱,深埋于宫城西南角地下,终年不见天日。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血腥气以及某种类似铁锈的冰冷味道,墙壁上昏暗的油灯跳跃着,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沉重的铁门开启又合拢的闷响,在幽深的甬道中反复回荡,足以摧垮任何初入此地者的心防。
甄应嘉被除去了塞口布,卸下了寻常绑绳,换上了沉重的精铁镣铐。
冰冷的金属紧贴皮肉,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哗啦’的刺耳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