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从外面带回的一身寒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林黛玉亲自服侍林如海脱下厚重的官袍,换上家常的深色直裰,又将他按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扶手椅上。
紫鹃早已机灵地去厨房吩咐准备易克化的膳食和安神汤,雪雁则手脚利落地重新沏了热茶端上来。
直到此刻,在这熟悉而私密的环境里,身边是唯一的骨血和可信赖的未来女婿,林如海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几分。
他靠在椅背上,阖上眼帘,眉宇间的沉郁却依旧浓得化不开。
林黛玉坐在林如海旁边,看着他那疲惫憔悴的容颜,心中酸楚难言,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父亲……您……还好吗?”
林如海缓缓睁开眼,对上女儿那双酷似其母、此刻却盛满了对自己担忧的明眸,心中一痛,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动作带着无尽的怜惜与沧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回荡在温暖却气氛凝重的书房里。
“都过去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虚无,又仿佛在说服自己,“玉儿,有些事……知道结果,便够了。”
赵驹一直安静地立在稍远处,此刻才缓步上前,将紫鹃端来的安神汤放到林如海手边的小几上,沉声道:“岳父大人劳心费力,还需保重身体。往事已矣,未来可期。”
林如海抬起眼帘,看向赵驹,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化为微微的颔首。
他目光在女儿与未来女婿身上流转片刻,那沉郁紧绷的脸色,竟奇迹般地缓和了几分,深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带着疲惫的温和。
见林黛玉眉宇间忧色未散,林如海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莫要忧心太过……为父只是了却一桩旧事,心神略有损耗,静养些时日便好。”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女儿,又看向赵驹,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必须坚守的承诺:“你们的婚事尚未礼成,为父……总要亲眼看着玉儿终身有靠,方能安心。”
这话语虽无半分玩笑之意,却比任何调侃都更显郑重,其中蕴含的深意与牵挂,让林黛玉心头一热,鼻尖微酸。
她自然听懂了林如海话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未尽的守护之意,脸颊不由得泛起淡淡的红晕,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轻声道:“父亲……”
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几分娇羞,眼波流转间,不自觉地向身旁的赵驹瞥去。
赵驹脸皮厚,听着林如海这郑重的言语,面上依旧沉稳,拱手道:“岳父大人安心,小婿必不负所托。”
然而,看着林如海那平静面容下难以掩饰的空寂与疲惫,再品咂他那句话,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
别不是……他这岳父大人大仇得报,心头积压多年的巨石挪开之后,反而觉得人世了无牵挂,已然心存死志,只等着亲眼看着林妹妹与他成婚、终身有靠之后,就……就找个清净地方,了无牵挂地去寻他那岳母大人了吧?
林如海对亡妻贾敏用情至深,这些年支撑他活下去的,除了对林妹妹的责任,恐怕就是这份刻骨的仇恨与查清真相的执念。
如今大仇得报,执念已消,他那被掏空了情感与希望的心,还剩下多少留恋?
赵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暗自警惕,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对林如海更加留意些。
毕竟,林如海不仅是他未来的岳丈,更是林黛玉在这世间仅存的、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
若他真有个万一,以林妹妹那般重情至孝的性子,又如何承受得住这剜心剔骨之痛?
另一边,早有伶俐的仆妇禀报了林府厨房那边。
虽说是赵驹与林黛玉突然陪着林如海回府,但毕竟林府底蕴犹在,请的厨子都是好手,厨房里并未过多慌乱。
不过两刻钟功夫,一席虽不铺张却足够精致体面的宴席便已在正厅旁的暖阁内布置妥当。
眼见时辰不早,林黛玉便上前轻声提醒道:“父亲,表哥,已是午时了,席面已经备好,还请先用些饭吧。”
她言语温婉,既是对长辈的关心,也合乎持家待客的常理。
林如海经女儿提醒,才恍觉时辰流逝,更兼赵驹是客,便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抬手引路:“驹哥儿,请。仓促之间,家常便饭,莫要嫌弃。”
赵驹忙拱手谦道:“岳父大人言重,是小婿叨扰了。”
三人移步暖阁。
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但见当中圆桌上已摆好了七八样热腾腾的菜肴,多是冬日里暖身滋补的——一道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一碟冬笋炒腊肉,一碗火腿鲜笋汤,另有几样时令菜蔬并细点。
丫鬟们垂手侍立一旁,伺候布菜。
林如海在主位坐下,赵驹与林黛玉分坐左右。
林黛玉亲自执壶,先为父亲斟了半杯温得恰好的黄酒,又为赵驹斟上,轻声道:“这酒温过了,父亲略饮少许驱驱寒便好。”
林如海从善如流,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
他其实毫无胃口,胸中仍被方才诏狱中的情绪堵着,但此刻身为家主和长辈,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勉强拿起银箸,对赵驹道:“驹哥儿,请自便,多用些热菜驱寒。”
赵驹自是恭敬应下。
席间一时无声,只闻细微的碗箸轻碰之声。
林黛玉知赵驹二人应当是有话要说,自己只默默陪着,不时为林如海布些易克化的菜蔬。
赵驹见林如海神色稍缓,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岳父大人,方才在里头……那甄应嘉,可吐露了什么要紧的?”
林如海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拿起一旁的温湿帕子擦了擦嘴角,才缓缓道:“还是孝和亲王。”
赵驹闻言,眉头微蹙,心中很是纳闷,脱口道:“可确定?”
虽然说这位王爷在宗室中的地位乃是排得上号的,但素来给人以庸碌嚣张之感,实在不像是能搅动这般风雨的人物。
林如海摇了摇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有一种洞察世情的淡漠:“仅是审讯出来如此。
不独甄应嘉,甄应宸、甄应弘两个,分开审讯,口径倒也一致,皆言是奉了孝和亲王之命。”
赵驹沉吟道:“小婿倒是觉得……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孝和亲王,不似有此等手段与魄力,能叫甄家这等盘踞江南多年的豪族如此死心塌地。”
“老夫亦有同感,”林如海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练就的敏锐,“观那孝和亲王行事,不似有此等心机城府,能叫甄应嘉这等老狐狸也俯首帖耳。
现在看来,甄家幕后,当是另有主使,此人……心思缜密,只与甄应嘉单独联系,假借了孝和亲王的名头行事。
至于甄应宸、甄应弘之流,恐怕也只以为自己乃是为孝和亲王效力,对其正主,一无所知。”
赵驹点头,心下沉吟,这幕后之人倒是好手段,寻了个现成的幌子,将自己藏得极深。
他见林如海面露倦色,便劝道:“岳父大人明察。只是这等审讯推敲之事,最是消耗心神,您今日已劳顿许久,后续之事,自有皇城司与刑部接手,您不必过多掺和,保重身体要紧。”
第561章 雪径通幽许重诺
林如海如何不知这是赵驹的关心,微微颔首:“老夫知道分寸。”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一直安静用饭、不曾插嘴半句的林黛玉,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郑重吩咐道:“玉儿,为父与驹哥儿方才谈论的这些事情,你回去之后,可以……稍微透露一些给老太太知晓。
让她知道甄家背后牵扯的是要抄家灭族的大事,日后府里行事,也好更加谨慎些,莫要被甄家这艘沉船牵联过深。”
林黛玉正细心听着,闻声放下银箸,抬起清澈的眸子,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随即她眼波微转,看向身旁的赵驹,轻声道:“父亲放心,女儿省得。其实……前几日表哥过来时,便已跟女儿提及过此事,让女儿转告外祖母,需与甄家划清界限,谨慎行事……”
林如海闻言一愣,有些意外地看向赵驹,他没想到赵驹动作如此之快,思虑如此周全。
随即,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带着欣慰的笑容,看向赵驹的目光中,满意与赞许之色愈发浓重,先前因仇恨与疲惫笼罩的眉宇,也仿佛被这暖意熨帖开了一些。
这个未来女婿,行事果决,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对玉儿及其家人这般上心。
将玉儿的终身托付于他,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放心了。
这个念头一起,心中那沉重的、名为‘责任’的枷锁,似乎也悄然松动了一分。
用完饭之后,丫鬟们撤去残席,重新奉上香茗。
林如海饮了半盏热茶,眉宇间的沉郁似乎被这暖意驱散了些许,但眼底的疲惫依旧浓重。
他放下茶盏,对赵驹和林黛玉道:“陛下还在宫中等着复命,老夫需得即刻进宫一趟,将今日审讯所得禀明圣上。”
赵驹闻言,立即起身:“岳父大人,小婿跟您同去。”
林如海却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不必。你今日也奔波劳碌,且在府中歇息片刻,陪玉儿说说话。宫里规矩多,你同去反而不便。”
赵驹见他态度坚决,知他心意,只得无奈应下:“是,小婿遵命。岳父大人早去早回。”
林如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由小厮伺候着重新换上见驾的官袍,便匆匆出门去了。
送走林如海,赵驹见林黛玉眉间凝着化不开的轻愁,知她心绪不宁,便温声道:“眼下园子里虽无春色,但雪后初霁,倒也清静,不如我陪妹妹走走,疏散疏散?”
林黛玉正觉心中憋闷,便轻轻点头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后园。
冬日园林,万物凋敝,唯有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衬得这园子愈发寂静清冷。
脚下残雪未融,踏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更显四周空寂。
紫鹃和雪雁远远跟着,不敢打扰。
林黛玉默默走着,目光掠过枯荷残梗的池塘,掠过覆着薄霜的假山,心思却全然不在景致上。
她螓首微垂,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帕子,异常的沉默。
赵驹跟在她身侧,见她这般情状,与平日那个或伶牙俐齿、或含羞带怯的少女判若两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心中所虑。
自己方才担忧林如海心存死志,可林妹妹心思何其细腻通透?只怕早已先他一步,看得更加分明,也更加心焦。
这般想着,他心头微软,又带着几分沉重。
行至一株老梅下,他忽然停下脚步。
林黛玉正兀自出神,见赵驹忽然停下,不由得抬起眼帘,眸中带着一丝疑惑望向他。
赵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拂去她肩头偶然飘落的一片梅瓣,动作温柔,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低声问道:“这般沉默,可是在担心岳父大人?”
被他这一语道破心事,林黛玉一直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
她咬了咬下唇,那双清澈的眸子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望着眼前遒劲的梅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母亲与弟弟去得那般早,如今家里……只剩我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
如今大仇得报,仇人落网,我本该欢喜……可方才瞧着父亲那形容,分明是……分明是心事已了,再无牵挂的模样。
如今强撑着,怕不过是想着亲眼见我成了家,终身有靠,他才肯放心……”
她越说声音越低,带着无尽的愁绪:“可我……可我实在害怕……万一父亲哪天想不开,随母亲去了……那我……”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便觉得浑身冰凉,眼前熟悉的园景都变得陌生而令人心寒。
她终于转过头,抬起泪眼,带着几分歉意,更有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涩,望向赵驹,声音细若蚊蚋,却鼓足了勇气:“表哥……咱们的婚事……能不能……延后一段时日?”
她知道,自己这番话对于待嫁女子而言,已是颇为大胆,甚至有些不近情理。
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林如海若是再出什么事,那她在这世上,可就真真是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了。
贾母虽然疼她,但终究是外祖母,隔了一层,且荣国府事务繁杂,如何能像亲生父亲这般,事事将她放在首位,毫无保留地维护着她?
唯有让父亲觉得她仍需依靠,觉得肩上责任未卸,或许才能留住他。
赵驹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水,听着她带着绝望的恳求,心中又疼又怜。
他如何能不明白她的恐惧与无助?
他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指尖,藉着梅树的遮掩,沉声道:“你的担忧,我岂会不知?”
“只是你可曾想过,就算婚事一时延后,能延后得了一辈子吗?若不叫岳父大人从根本上改变心中那想法,我们岂不是要一直这般提心吊胆下去?”
林黛玉闻言,怔了怔,觉得此话确有道理。
她蹙着眉,认真思索起来,忽然抬起眼帘,带着一丝希冀道:“那……要不我去求了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帮着父亲……物色一位续弦?家里若有了新的主母,父亲或许……”
赵驹听得差点失笑,指望贾史氏给林如海找续弦?
那老太婆怕是巴不得林如海这辈子就顶着荣国府女婿的名头打光棍,好全了她女儿‘唯一’的地位,全了贾家与林家这层最紧密的联系,哪里会真心帮忙张罗?
不过这话赵驹自然不好直接同林黛玉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