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应嘉端坐主位,眉头紧锁,下首左侧坐着其弟甄应宸,右侧则是甄应弘,其余则是一应手底下人,皆是神色凝重。
舱中虽燃着上好的银霜炭,却仍驱不散那股压抑沉闷的气息。
“大哥,”甄应宸嗓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虑,“顺天府那边的消息,已经迟了三日未至。往常纵有风雨阻隔,最迟隔日必有飞鸽传书。此番……怕是有些不寻常。”
甄应弘按捺不住焦躁,接口道:“正是!往常即便有延迟,也不至于如此彻底,仿佛所有渠道都被同时掐断。京里究竟出了何事?”
甄应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念珠轻轻放在案上,语气沉凝:“能让京畿内外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的,绝非小事。我推测,多半是宫里的缘故。”
他抬眼看向两位弟弟,眼中是深深的担忧,“陛下召我们进京的由头,是老太妃病重。如今看来,老太妃的病情,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许多。”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将疑虑主要集中在病情上:“若非老太妃凤体堪忧,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宫中乃至整个顺天府,何至于如此戒备,连日常的消息往来都几乎中断?
这定是为了防止病情消息过早外泄,引起不必要的动荡,或是集中全力应对宫中之变。”
甄应宸闻言,脸色更加沉重:“若真如此……母亲那里……”
他与甄应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惧。
他们的母亲甄老夫人与宫中的甄老太妃是嫡亲姐妹,年事已高且素有心疾,全仗着老太妃在京中安好的消息作为支撑。
若让她知晓甄老太妃病势沉重、甚至可能……那后果不堪设想。
甄应嘉沉吟片刻,决断道:“眼下顺天府内情况不明,我们得尽快抵京!
老太妃若只是病重,我们身为至亲,于情于理都应在榻前尽孝,陛下也挑不出错处。
必须亲眼确认宫中情况,才能安心,也才能决定如何瞒住母亲,或者……如何让她承受这个消息。”
他语气转为严肃,下令道:“传令下去,船队加快行程,务必尽快抵达通州码头,同时,让我们的人时刻留意沿途任何来自顺天府内的蛛丝马迹,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大哥!”甄应宸与甄应弘齐声应道。
舱外,运河之水静静流淌,夜色掩映下,庞大的船队朝着顺天府加速驶去。
另一边,通州码头不远处。
几艘看似寻常的商船,静静地泊在河道一处略显狭窄的湾口,船身随着微浪轻轻起伏,与沿岸停靠的其他漕运船只并无二致。
船上不见灯火,只有桅杆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在浓雾中透出昏黄模糊的光晕。
最大的那艘商船舱内,赵驹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外罩一件玄色披风,正借着舱壁上一盏豆大油灯的光,再次审视着摊在矮几上的运河舆图。
赵小六和王虎肃立一旁,同样作寻常护卫打扮,只是腰间鼓囊,显然藏着兵刃。
“侯爷,皇城司最后传来的消息,甄家的船队大约再有小半个时辰,便会经过此处。”赵小六压低声音,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咱们选的这处湾口,水流稍缓,两岸芦苇丛生,便于隐蔽,也容易迫停对方。”
赵驹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动用官船战艇固然威风,但目标太大,容易提前惊动甄家在沿河布置的耳目。
反倒是这几艘经过伪装的商船,熄了火把,在黑夜的掩护下,混在往来如织的漕运船队中,毫不起眼,更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火炮和火铳都安置妥当了?”赵驹问道,声音平稳。
“回侯爷,按照您的吩咐,四门火炮都用油布和货物掩藏在甲板之下,炮口对准河道,引信都已检查过,随时可以掀开覆盖物发射。
火铳手们也都在底舱待命,弓弩手埋伏在船舷两侧的苇席之后。”王虎低声禀报,眼神锐利。
赵驹不再多言,闭目养神,耳中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声响——水流声、风声、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愈发深沉。
忽然,一阵不同于寻常漕船沉重破水声的动静,夹杂着些许丝竹管弦之音,顺着水波隐隐传来。
那声音奢靡,与这深夜行船的景象格格不入。
赵驹倏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来了。”
他起身,走到船舱窗边,透过一道细缝向外望去。
只见浓雾之中,几点灯火由远及近,渐渐显露出一支船队的轮廓。
为首一艘官船造型华丽,雕梁画栋,虽比不得皇家楼船,却也气派非凡,船头悬挂的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甄’字。
其后跟着数艘稍小的船只,显然是护卫和装载行李之用。
丝竹声正是从那为首的官船上飘出,在寂静的河面上显得尤为突兀。
“准备。”赵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决断。
赵小六和王虎立刻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甄家的船队并未察觉危险,依旧沿着河道中心缓缓前行,眼看为首的官船即将驶过湾口,异变陡生!
那几艘原本静默无声的商船突然动了起来!
船身猛地横转,迅速切入河道,竟是精准地拦在了甄家船队的前方和侧翼,瞬间形成了合围之势。
“哐当!”“哎哟!”
甄家船队显然没料到这一出。
“云锦号”上的几个舵手反应不及,眼见前方突然出现障碍,本能地急打方向试图规避,船身猛地一倾,船舱内顿时响起一片杯盘落地和女眷的惊呼声。
后面的船只也慌忙跟着转向减速,一时间,船队原本整齐的队形出现了些许混乱,船与船之间甚至发生了轻微的碰撞。
几乎在同一时间,商船甲板上的油布和伪装货物被猛地掀开,露出了下面黑洞洞的炮口和数十名手持火铳、弓弩,眼神冷冽的彪悍兵士。
“砰!砰!砰!”三声火铳鸣响,尖锐地划破夜空,这是示警和震慑的信号。
“前方船只听着!立刻落帆停船!违令者,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王虎站在船头,运气开声,如同炸雷般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
甄家船队顿时一片大乱,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叫、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护卫们慌忙抽出兵刃,试图组织抵抗,但面对那森然的炮口和无数指向他们的火铳、弩箭,一个个都面露惊惧,不敢妄动。
为首那艘华丽官船的船舱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富态的中年男子在一众家丁护卫下走了出来,正是甄应嘉。
他强作镇定,但眼底的惊惶却掩饰不住,厉声喝道:“何方狂徒,胆敢拦截朝廷命官的座船!本官乃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奉旨进京!尔等是想造反不成?!”
赵驹此时已从船舱中走出,立于船头,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神色在晃动的灯火下明暗不定。
他并未穿着官服,但那份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势,却让甄应嘉心头一紧。
“甄大人。”赵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甄应嘉耳中,“本侯奉陛下密旨,请甄大人及家眷上岸一叙。”
甄应嘉瞳孔微缩,迅速在脑中搜寻着京城中如此年轻又掌兵权的侯爵,一个熟悉的名字瞬间浮现在脑海,让他脸色骤变,“你……你是勇毅侯?!”
“正是本侯。”赵驹负手而立,目光如刀,扫过甄应嘉及其身后那些面露惧色的家眷和护卫,“甄大人,是自己束手,还是要本侯‘请’你们下船?”
甄应嘉定睛细看,为首带队之人可不就是先前见过一面的赵驹?
他心念电转,知道事情已然败露,但岂肯轻易就范?色厉内荏地喊道:“赵驹!你无凭无据,擅动兵马拦截奉旨进京官员,我要上奏陛下,参你跋扈专权之罪!”
“本侯办事,只然是有陛下的旨意,只是何须与你解释?”赵驹冷笑一声,懒得与他多费唇舌,直接抬手一挥。
身旁一火炮手会意,指挥身边同僚调转炮口对准甄家官船侧后方一艘空载的护卫小船。
“轰!”
一声巨响,炮弹精准地击中那小船,木屑纷飞,河水激荡之下,那小船瞬间被打出一个大洞,河水汹涌灌入,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下沉。
这声势骇人、精准而又迅猛的一击,彻底震慑住了甄家所有人。
女眷们的哭喊声瞬间响起,护卫们更是面无人色,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发抖,在真正的火炮面前,他们的抵抗显得如此可笑。
“本侯再问一次,”赵驹的声音冰寒刺骨,在炮火的余音中显得格外清晰,“是自己走,还是等着和那艘船一样,沉到这运河底下去?”
甄应嘉看着那艘迅速下沉的船只,又看看对面船上那些杀气腾腾的兵士和黑洞洞的炮口,心中陡然一沉,最后的一点侥幸和勇气也消失殆尽。
他脸色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你……你……”他指着赵驹,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驹不再看他,对身后吩咐道:“登船,拿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早已准备好的破锋军将士如同猎豹般跃上甄家的船只,动作迅捷而有序。
甄家的护卫早已被吓破了胆,几乎无人敢抵抗,纷纷丢弃兵器,跪地求饶。
不过片刻功夫,以甄应嘉为首的甄家核心子弟、女眷以及主要管事人等,全都被反剪双手捆缚妥当,在破锋军兵士冰冷的刀锋逼迫下,集中在他们自己那艘华丽官船的前甲板上,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甄家船队其余的护卫、仆役、船工也均被缴械,分别看押在各船舱底,由全副武装的破锋军兵士严密看守。
赵驹并未命人将甄家主要人物押解到自己所在的商船上,而是直接登上了甄家的这艘主官船。
他站在高高的船头,夜风吹动他深色的衣袂,目光扫过脚下这群不久前还歌舞升平、此刻却面如死灰的甄家众人,最后落在被两名兵士死死按住的甄应嘉身上。
甄应嘉被反剪双手,押到赵驹面前,他挣扎着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解:“赵驹!我乃江南甄家!与荣国府乃是通家之好!纵使你不喜……”
“堵上他的嘴。”赵驹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直接打断。
一块破布立刻塞进了甄应嘉的嘴里,将他未尽的狠话和咒骂全都堵了回去,只剩下呜呜的挣扎声。
赵驹站在船头,看着被控制住的甄家船队,以及被押解在甲板上、瑟瑟发抖的甄家众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夜风吹拂着他深色的衣袂,运河的水声仿佛也低沉了许多。
“清理河道,接管所有船只。”赵驹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传出,不带丝毫感情,“以甄家船队为首,其余船队紧随其后,保持队形,即刻返航。”
“是!”赵小六和王虎齐声领命。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破锋军的兵士们熟练地接管了甄家船队各船的舵舱和关键岗位,原本属于甄家的船工在刀兵的‘劝说’下,战战兢兢地回到岗位,操纵着船只。
那几艘伪装商船则如同押解囚车的卫士,分布在甄家船队的前后左右,将其牢牢控制在中心。
赵驹不再理会甲板上那些绝望的目光,转身走入这艘原本属于甄应嘉的、装饰奢华的船舱。
舱内还残留着丝竹管弦的余韵和酒肉的香气,与此刻弥漫的恐惧和绝望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在主位上坐下,对跟进来的赵小六吩咐道:“看好他们,确保船队顺利航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关押之处,不得与他们交谈。”
“侯爷放心,弟兄们都盯着呢,绝出不了岔子。”赵小六沉声应道。
赵驹微微颔首,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仿佛在养神。
舱外,浓雾依旧弥漫,几艘看似普通的商船,押解着曾经显赫一时的江南甄家核心人物,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朝着顺天府方向驶去。
一场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危机,在运河之上,被赵驹以最迅捷冷酷的方式,扼杀于无形。
第556章 运河舟中皆囚徒
运河之上,晨光初透,驱散了部份夜雾,却驱不散甄家女眷所在船舱内那如同实质般的惊惶与死寂。
被拘在一处原本用作宴饮的宽敞副舱内,往日里珠围翠绕、笑语嫣然的甄家女眷们,此刻早已失了体统。
个个云鬓散乱,泪渍污了脂粉,只能相互依偎着低声啜泣,或是紧紧搂着懵懂却知惧的孩童,目光呆滞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生路的舱门。
舱外持刀肃立、泥塑木雕般的兵士身影,透过窗纱映入眼帘,无声地宣告着她们已从云端跌落泥淖的境地。
甄老夫人被儿媳孙媳们紧紧簇拥在中央,她年迈体衰,经了昨夜那般雷霆骤降的惊吓与颠簸,面色灰败,握着佛珠的手枯瘦如柴,止不住地微微颤动着。
然而,与周遭几近崩溃的晚辈不同,她那双深陷的、浑浊的老眼里,除了惊惧,更有一股强自压抑的镇定与历经风雨磨砺出的硬气。
她是甄家的主心骨,是宫里头太妃娘娘都高看一眼的老封君,此刻万万不能先自乱了阵脚。
“应嘉呢?我儿应嘉何在?”甄老夫人嗓音嘶哑干涩,一遍遍问着紧挨她的二儿媳李氏,“还有应宸、应弘……他们现下如何?为何……为何不让我们母子相见?”
李氏早已哭肿了双眼,只能惶惑地摇头:“母亲,不知啊……自昨夜起,大哥他们就被带往别处,那些军汉凶悍得紧,任谁问话都不理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