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只是微红的脸颊,此刻竟像被泼了胭脂的晚霞般,瞬间漫开大片绯红,连脖颈处都细细密密洇出了粉晕。
只见林黛玉一转身,便撞见紫鹃和雪雁两个丫鬟正捂着嘴偷笑,眼中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再往远处一看——抄手游廊的朱红柱子后、雕花月洞门边,竟齐刷刷探出好几个脑袋,一双双眼睛亮晶晶的,皆带着狭促、好奇而又满是打趣的笑意,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不是迎春、探春她们几个还能有谁?
第554章 老谋深算断舍离
显然,赵驹前来,以及他与林黛玉在院中那虽压低声音却难掩亲近的告别,早已被躲在廊下的姑娘们隔着窗纱瞧了个真切。
方才她们屏息凝神,生怕打扰了这‘好戏’,待到赵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便再按捺不住,这才纷纷冒出头来。
探春第一个走上前,用帕子掩着上扬的嘴角,一双明眸弯成了月牙儿:“哎哟哟,我们可是什么都没瞧见,没瞧见有人凑得那么近说体己话,更没瞧见有人被揉了发顶呢!”
史湘云更是藏不住话,几步跳到林黛玉跟前,嘻嘻笑道:“侯爷这才走出几步远?林姐姐就这般望穿秋水啦?方才那声‘岳父大人’叫得可真真是顺口极了!”
她故意学着赵驹低沉的语调,虽学得不像,却让林黛玉顿时耳根通红。
迎春在一旁抿着嘴笑,惜春更是睁着清亮的眸子,毫不掩饰笑意。
连一向端庄的薛宝钗,此刻唇角也噙着一抹笑意,她轻轻拉了拉史湘云的袖子,示意她别太过火,但那目光投向林黛玉时,也分明带着调侃。
紫鹃和雪雁在一旁更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忙又捂住嘴,肩膀却一耸一耸的。
林黛玉被她们笑得又羞又窘,跺了跺脚,嗔道:“你们……你们这些促狭鬼!偷听别人说话!”
她想拿出往日伶牙利齿的模样反击,奈何此刻心头乱跳,脸颊滚烫,那些机锋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觉浑身都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我们可没偷听,是正大光明瞧见的!”探春笑着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不笑你了。
表哥这般早来,又说了那等要紧话,定是有急事出征吧?你也别只顾着害羞了,快进去跟老太太回话是要紧。”
经探春这一提醒,林黛玉才猛地从羞窘中惊醒。
她强行压下脸上的热意,瞪了姐妹们一眼,却也顾不上再多说,只低声道:“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便匆匆转身,提着裙子快步向贾母屋里走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仓惶和未散的羞涩。
林黛玉匆匆走进贾母屋里,脸上红晕未消,呼吸还带着几分急促。
贾母正由鸳鸯伺候着用早膳,见她这般模样回来,不由放下银箸,诧异道:“玉儿这是怎么了?脸这样红,可是外头风大吹着了?”
林黛玉走到贾母榻前,凑近耳边,将赵驹关于甄家的紧要叮嘱,低声而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贾母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握着榻沿的手微微收紧。
她久经风浪,立刻明白了这轻描淡写话语背后的惊涛骇浪。
甄家与贾家是老亲,往来之物岂在少数?
“侯爷他……还说了什么?”贾母声音低沉。
“别的倒也没多说,只说即刻离京,归期未定。”林黛玉担忧地看着贾母瞬间凝重的面色。
贾母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决断,扬声唤道:“鸳鸯!”
“奴婢在。”鸳鸯连忙应声上前。
“速去东府请敬儿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贾母语气急促而凝重,“再去库房,将这些年与金陵甄家往来的礼单、书信、物件全都悄悄清点出来,一件不许遗漏。记住,务必谨慎,万不可走漏风声。”
鸳鸯心领神会,匆匆领命而去。
贾母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靠在引枕上,目光望向窗外,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她转而看向林黛玉时,神色稍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你传话及时,这事你既知晓了,便放在心里,外头自有我们来处置。”
林黛玉会意地点点头,随即跟贾母告辞离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便传来了略显沉重却还算平稳的脚步声,以及小丫鬟的通传声:“老太太,敬老老爷来了。”
贾母立刻直起身子:“快请进来。”
帘栊一掀,贾敬在清风明月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他的模样依旧憔悴,满头的白发也并未转黑,但比起昨晚那形销骨立、印堂发黑、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的骇人模样,此刻显然好了不少。
脸上那层灰败的死气淡去些许,虽然依旧苍白缺乏血色,却不再透着那股不祥的暗沉,深陷的眼窝里,目光虽然疲惫,却也不再是全然晦暗无光,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活气。
显然,昨夜赵驹派人请来的韩太医的诊治起了作用。
“给老太太请安。”贾敬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气息平稳了些。
“快,快坐下。”贾母见他状态比预想中要好,心下稍安,连忙吩咐鸳鸯搬来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
贾敬缓缓坐下,微微喘了口气,抬眸看向贾母,直接问道:“老太太急唤我来,可是为了……甄家之事?”
他虽在宁府静养,但荣府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赵驹清晨到访,贾母又紧急清点甄家往来之物,消息自然已传到他耳中。
贾母见他开门见山,也不再绕弯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将林黛玉转述的赵驹之言,以及自己已命人清点物品的事情说了。
末了,她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敬儿,侯爷特意让玉儿传来这话,怕是……甄家那边要出大事了!
咱们家与甄家是老亲,这些年往来不绝,我这心里,实在是不安呐!也多亏了侯爷昨夜请了韩太医来,你如今看着总算……唉!”
贾敬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树倒猢狲散,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甄家这些年,在江南太过招摇,与……与那边牵扯太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语焉不详,并未说出先太子那边的事情,省得贾母多想。
“如今说这些已是无用,”贾母焦灼地用拐杖顿了顿地,“关键是眼下!侯爷让咱们自查,便是给了咱们一线生机。那些东西,必须尽快处理干净,绝不能留任何把柄!”
这时,鸳鸯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脸色有些发白:“老太太,敬老爷,初步清点了一下,这些年甄家送来的节礼、寿礼,以及一些平常往来的物件,林林总总,记了不下三十页。
其中……其中不乏一些极其贵重,甚至有些逾制的东西。”
她将册子呈给贾母,贾母接过,草草翻了几页,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里面不仅有金银古玩,还有几样明显是宫内流出的精致器物,以及一些寓意非凡、容易引人遐想的书画。
“糊涂!真是糊涂!”贾母气得手都有些发抖,“有些东西,当时就不该收!”
贾敬探过身,就着贾母的手扫了几眼册子,眼神一片冰凉的漠然。
他伸手,指向册子上几处做了特殊标记的地方,声音低沉而冷静,得益于稍好的精神,条理比昨夜清晰许多:“这些,还有这些……立刻寻出来,直接……毁掉,砸碎、焚烧,务必不留痕迹。”
他指的,正是那些最可能授人以柄的宫内器物。
贾母一愣:“直接毁掉?这……是否太过可惜?就算着急处理,悄悄退回去也是可以的……”
“可惜什么?”贾敬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而后没忍住喘了口气:“侯爷让咱们自查,是看在亲戚情分上,给贾家一个私下清理的机会,而不是让咱们继续和甄家有来有往!
这些东西,留在手里是祸害,退回去更是蠢行!唯有让它们彻底消失,才是最稳妥的。
至于其他不那么扎眼的金银财物……找个由头,折换成现银捐给朝廷充当军饷,或者直接交到陛下手中。”
贾母被他一番话说得冷汗涔涔,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是啊,此刻任何与甄家的主动联系,都是自寻死路,她方才竟是急糊涂了,还想着跟甄家打交道。
“敬儿你说得对!说得对!”贾母连连点头,立刻对鸳鸯吩咐,“就按敬儿说的办!你亲自带几个绝对靠得住的人,去库房把点了名的那几样东西找出来,就在后园子偏僻处,砸碎了埋掉!
要快,要隐秘!其他那些寻常金银之物,也先清点封存,改天送进宫里去!”
“是!”鸳鸯也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连忙领命而去。
看着鸳鸯离去,贾母心头的焦灼并未减轻,反而化作一股无名火。
她重重地靠在引枕上,想起这些年与甄家的往来,多半是王夫人这个当家的经手操办。
那王氏,眼皮子浅,只瞧着甄家势大,送来的东西体面贵重,便欢天喜地收了,何曾细细思量过其中可能埋下的祸根?
有些明显逾制或者寓意敏感的东西,她竟也浑不在意,只当是亲戚间的厚意,统统收进了库房,真真是个蠢妇!
贾母心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当时荣国府内宅由王夫人主持中馈,她一个颐养天年的老太君,也不好事事过问,谁承想会留下今日这般大的隐患。
安排完最紧要的事情,贾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看着虽然稍有好转但依旧难掩病容的贾敬,悲从中来:“敬儿,咱们家……咱们家这到底是怎么了?
老大不争气,老二被罢了官,宝玉胡闹,如今又……难道宁荣二公的基业,真要断送在我们手里不成?”
贾敬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他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波澜,甚至有些不想去理会贾母这话。
荣国府这边,就算贾赦被夺爵,贾政被罢官,看似伤筋动骨,可下一代终究还有贾环、贾琮这一文一武两个苗子。
只要肯花心思、下力气好生栽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新撑起门楣,至不济,也能维持个书香门第、安稳度日,谈不上真正的断绝。
反观他宁国府这边呢?
除了他自己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爵位和官职,下一代真真是遥遥无期。
贾珍荒唐无能,贾蓉更是烂泥扶不上墙,偌大一个宁国府,竟寻不出一个能指望的嫡系子弟。
也就那个旁系的贾芸,还算机灵懂事,稍能顶用些,可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想到宁府这肉眼可见的倾颓之势,贾敬便觉得心口一阵憋闷,那刚被汤药压下去的死气仿佛又翻涌了上来。
不过,他转念一想,贾母毕竟富贵荣华了大半辈子,如今眼见着家势衰败,儿子孙子一个个不争气,临老了还要承受这般巨大的落差,心中凄惶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虽觉她有些过于悲观,但也不必在此刻说些更令人绝望的大实话。
想到这里,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岁的贾母,声音沙哑地宽慰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忧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眼下虽是艰难,但终究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总还有几个小辈是可堪造就的。
且放宽心,保重身子要紧,后面的事,一步步来便是。”
他这话说得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敷衍,但听在贾母耳中,总算是一丝慰藉。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贾敬见她如此,也不再停留,挣扎着站起身,身形依旧佝偻。
“府里之事,老太太斟酌着办吧,我……先回去歇着了。”
说完,他也不等贾母回应,在清风明月的搀扶下,一步步缓缓向外走去。
那背影虽然依旧萧索,却终究不再像昨夜那般仿佛随时会彻底垮塌、湮灭。
贾母独自靠在引枕上,屋内一时静得只剩下炭盆中银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方才与贾敬商议处置甄家之物的紧张与决断渐渐平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空落感漫上心头。
她闭着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让她又气又恨又难免牵挂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究没忍住,眼皮微微抬起一条缝,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问侍立在一旁的鸳鸯:“宝玉那边……怎么样了?庄子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鸳鸯正在轻手轻脚地整理方才被翻乱的礼单册子,闻声连忙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回道:“回老太太,林之孝家的天不亮就差人回来禀过了,说是二爷……宝二爷昨夜就到了黑山庄,一路上倒是没再闹腾。
只是……到了地方,任凭庄头和他媳妇怎么劝,就是不肯吃喝,也不理会人,就把自己关在给他收拾出来的那间屋里,谁也不见,一句话也不说。”
贾母听完,先是心头一紧,随即想起贾宝玉昨天晚上干的好事,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她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第555章 通州雾锁擒甄众
运河之上,夜色如墨,惟有甄家船队旗舰“云锦号”主舱内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