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得死死咬住嘴唇,把呜咽声憋回去,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心中默念:菩萨保佑,让二爷快些认错吧,让老爷快些息怒,可……可也得稍微教训下二爷,再不敢提什么出家才好……
就在这悲伤与绝望气氛弥漫,众人都以为贾宝玉铁了心,连贾政都感到一种无力回天的巨大悲怆时,一直抱臂冷眼旁观的赵驹觉得这场闹剧看得差不多了,多少有些索然无味。
他无声地走到旁边一个提着灯笼、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身边,轻而易举地拿过灯笼,然后利落地拆下了灯笼,只留下那根光秃秃的、约莫拇指粗细的竹制灯杆。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赵驹踱步到气得浑身乱颤、心痛如绞仿佛瞬间老了几岁的贾政身边。
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点随意地将那根灯杆塞进了贾政因愤怒和悲痛而紧握成拳、却不知该如何发泄的手中。
贾政正沉浸在贾宝玉可能真的要出家而去的巨大打击与愤怒中,冷不防手里被塞进一根硬物。
他下意识地一愣,低头看去,竟是一根棍子,又愕然抬头看向塞给他棍子的赵驹。
赵驹对上他那混杂着悲痛与迷茫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往贾宝玉那边轻轻一瞥。
贾政毕竟是官场沉浮多年的人,虽因家事一时激愤冲昏头脑,沉浸在被‘背叛’的绝望里,但赵驹这突兀却又恰到好处的举动,像一盆冷水,瞬间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丝。
这孽障,莫非是在装相?
他猛地再次看向贾宝玉——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了!
只见那孽障虽然口称‘施主’,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但眼神却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贾母、王夫人,尤其是林黛玉,紧张地观察着她们的反应。
那强装的镇定脸色下,分明藏着一丝心虚、一丝得意,还有一丝期待她们更加悲痛挽留的算计!
贾政顿时如同醍醐灌顶!
这哪里是要出家?这分明是以出家相胁,行胡闹博关注之实!自己竟差点被这逆子拙劣的表演骗了过去,白白痛心疾首!
一股被愚弄、被戏耍的羞愤猛地窜起,瞬间将之前的悲痛冲散,怒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尽!
“好!好一个‘施主’!好一个‘方外之人’!”贾政怒极反笑,声音冰寒刺骨,握着竹竿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我今日就看看,你修的这‘佛法’,能不能护住你这身不知好歹的皮肉!”
话音未落,贾政手臂猛地扬起,那根竹竿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毫不留情地朝着贾宝玉的腿臀、后背狠狠抽去!
“啪!”一声清脆瘆人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嗷——!”贾宝玉猝不及防,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和超脱瞬间被撕得粉碎,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
竹竿抽在皮肉上的剧痛是如此真实而猛烈,远非他臆想中‘斩断尘缘’的轻飘飘,简直像是要把他骨头都打断!
“老爷!老爷!别打了!饶命啊!疼!疼死我了!”贾宝玉再也顾不上什么‘贫僧’,什么‘施主’,什么‘慧剑斩情丝’,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双手胡乱护着头和后背,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子般在地上扭曲躲闪。
贾政正在气头上,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哪里会停手,一边打一边骂,字字句句都带着被欺骗后的暴怒:“我让你出家!我让你看破红尘!我让你喊施主!贾家的列祖列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竟敢拿这种事情来耍弄尊长!”
竹竿如同疾风骤雨般落下,贾宝玉疼得涕泪交流,鬼哭狼嚎,满地打滚,身上那灰色的僧袍很快沾满了尘土和脚印,被扯得凌乱不堪。
这副狼狈凄惨、原形毕露的模样,与方才那个口称阿弥陀佛要了断尘缘的‘高僧’哪里还有一分一毫的相像?
“老爷!老爷饶命啊!儿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老太太!太太!救我!快救救我啊!要被打死了!”贾宝玉再也忍受不住,朝着贾母和王夫人的方向伸出手,哭喊声凄厉可怜。
这下,轮到贾母和王夫人彻底愣住了。
贾母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刚才还一口一个‘贫僧’、‘施主’,仿佛下一刻就要斩断一切、飘然远去的孙子,此刻因为一顿实实在在的棍子,就哭爹喊娘,毫无形象地满地打滚求饶。
那副怂包软蛋、贪生怕死的模样,哪里有一丝一毫看破红尘、了无牵挂的决绝?
想到自己刚才竟被他这番装模作样吓得心口绞痛、差点晕厥过去,以为真要失去这个心尖上的命根子,一股被欺骗、被戏弄、甚至被利用的强烈恼怒猛地冲上心头!
她指着贾宝玉,气得浑身直抖,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
“你……你这孽障!你竟是装的?!你拿这等能吓死人的事情来胡闹,来吓唬老婆子我?!你是嫌家里还不够乱,非要作得家宅不宁,把我气死了你才甘心吗?!”
王夫人也完全反应了过来,看着自家儿子那没出息到极点的样子,再想想自己刚才当着一众小辈和下人的面,那般痛彻心扉、几乎崩溃的眼泪和哀求,顿时感到一阵巨大的难堪和羞愤。
她不再哭着求情,而是气得脸色发青,跺脚骂道:“不成器的东西!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你不说安分守己,读书上进,还弄出这等下作幺蛾子来骗人!你……你简直该打!狠狠打!”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
贾政见贾母和王夫人都是这般态度,心中那点顾虑全消,手下更不留情,竹竿舞得呼呼生风,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贾宝玉身上,似乎要将这些日子积压的焦虑和对家族未来的担忧,都通过这顿棍棒发泄出来。
“老太太!太太!我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老爷!爹!亲爹!饶了我吧!疼!骨头要断了!嗷……”
贾宝玉疼得鬼哭狼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在冰冷的地上翻滚求饶,那光溜溜的脑袋沾满了尘土和草屑,狼狈凄惨到了极点,哪还有半分往日的风采?
眼见贾宝玉已吃了不少苦头,哭喊求饶声不似作伪,贾政胸中的恶气总算出了大半,手臂也因用力过猛而有些酸软,那挥舞竹竿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儿子,再环视周围惊魂未定的女眷和下人们,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羞耻感涌上心头。
贾政颓然地将竹竿扔在地上,随即转向一直静立旁观的赵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窘迫与惭愧。
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无力:“驹哥儿……唉!老夫……老夫治家无方,竟让这孽障闹出如此荒唐丑态,叫你……叫你看笑话了!”
贾政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贾家的脸面今夜算是被这逆子丢尽了。
赵驹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虚扶了贾政一下,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波澜:“姑丈言重了,谁家还没几件烦心事?
小侄掌管金吾卫,麾下数千儿郎,尚不能保证人人遵纪守法,偶有贪墨违纪之事发生,何况是家里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琐事?不必过于自责。”
第549章 铁腕冷心收残局
赵驹这番话,显然是出于宽慰贾政的目的而说的。
若是放在平日里,以贾政的心思缜密,定会多往深处思索一番。
金吾卫,那可是京城中数一数二、威名赫赫的衙门,一举一动都备受各方瞩目,向来行事严谨,何曾闹出过什么差池来?这般重要的部门,又怎会轻易出现状况?
然而此刻的贾政,却完全被一股巨大的尴尬与忿怒所笼罩,尴尬如芒在背,让他坐立难安;愤怒似火中烧,令他理智几近失控。
在这般心境之下,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话里的问题,只单纯地觉得赵驹是在给他找个台阶下。
贾政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脸上疲惫与茫然交织。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慌乱与急切看向赵驹,嘴唇微微颤抖着,喃喃道:“家门不幸,竟出了此等孽障……驹哥儿,你……你且说说,这孽障眼下该如何处置才好?”
贾政此刻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这话多半是在窘迫之下的随口一问,并未指望真能从赵驹这里得到什么切实可行的良策。
毕竟,往常贾宝玉得罪赵驹时,他也这般问过,而赵驹多半是懒得理会,只是随口敷衍两句便作罢。
然而,这一次,赵驹却并未如往常那般漠然置之或者随意敷衍了事。
赵驹先是不动声色地侧过脸,目光如轻羽般掠过廊下。
林黛玉等人立在寒风里,夜色衬得她们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个个单薄得似要被风吹倒。
他朝着姑娘们微微颔首,示意她们先退避。
林黛玉冰雪聪明,瞬间领会其意,向赵驹投去一抹含着感激的清亮目光,随即凑到姐妹们耳边低语几句。
她声音压得极低,而后引着众人轻手轻脚退入内室,只留紫鹃、侍书几个得力丫鬟守在门边。
安排妥当后,赵驹这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投回地上仍在抽噎的贾宝玉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眼又招麻烦的器物。
随即,他视线微转,扫过四周这雕梁画栋、却隐隐透着一股颓靡之气的庭院,这才重新看向贾政,语气平淡地开口:
“姑丈,贵府家务,本非我这个外人该置喙的。”
他略一停顿,声音未抬,字句却掷地有声,刚好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但姑丈既开口垂询,小侄若藏着掖着,反倒生分。些许浅见,姑丈姑且一听。”
似是斟酌了措辞,他才缓缓道:“宝玉如今这般年纪了,心性却仍如顽童,长久困在这锦绣丛中,眼里看的是诗词风月,耳里听的是软语温言,连米粮贵贱都不知,难免滋长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今日不过是假作剃度,就闹得阖府不宁;明日若真被邪祟外道蛊惑,或是钻了牛角尖做出更荒唐的事,届时可就不是‘人仰马翻’能收场的了。”
这话正戳中贾政的隐忧,他心头猛地一紧,往前凑了半步,急声追问:“那依驹哥儿之见,该如何管教?”
赵驹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牵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既是这周遭环境助长了他的妄念,换个去处,或许能让他清醒几分。
贾家在城外总有几处清静田庄,不如让他暂且离了这温柔富贵乡,去庄子上住些时日,好好静思己过。”
不待贾政细想,他便接着分析,目光稳稳落在贾政脸上,语气客观得像在陈述一桩事理:
“其一,对外可称惩戒,如今贾家正值多事之秋,最需以严家法正家风。
嫡子行事荒唐,送去庄子闭门读书思过,名正言顺。
既能堵得住外人的闲言碎语,也免得人家说贾府疏于管教、家风松弛,这是给全京城看的体面。”
这话像一剂定心丸,贾政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他正愁没法给外头一个交代,赵驹这话恰好把台阶递到了跟前。
“其二,”他语气依旧平稳冷静,“于对内,尤其对老太太、夫人而言,此举也算是以儆效尤,防范未然。”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面露复杂神色的贾母和王夫人,“把他从这溺爱的环境里摘出来,让他实实在在吃些苦,见见田埂上的泥、灶台上的烟,才知道‘安分守己’四个字怎么写。
不然下次他再用更极端的法子相胁,诸位是拦还是不拦?真要眼睁睁看着他踏出府门,到时候追悔莫及,又能怪谁?
短期的严厉,总好过将来闯下滔天大祸,无法收拾。”
他最后总结,语气又恢复了那事不关己的淡然:“让他去庄子上亲尝民间疾苦,知晓世事艰难,并非坏事。
至少能让他明白,离了贾府这棵大树,他平日里鄙夷的‘俗务’‘经济之道’,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至于他日后能否幡然醒悟、成个器局,终究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但即便如此,也强过留在这院子里,终日吟风弄月、无所事事,徒惹是非,既耗空了自己,又拖累了家族。”
赵驹这番话,条分缕析,冷静得近乎冷酷,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贾政心中那把纠结已久的大锁。
贾政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亮。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驹哥儿!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不能再由着他了!再这样下去,这孽障就真的毁了!
就这么办!必须把他送走!送到最偏最苦的庄子上去!让他好好尝尝什么叫人间烟火,什么叫责任担当!”
他转向地上瑟瑟发抖、哭得几乎脱力的贾宝玉,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听见没有!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明日……不!今晚!今晚就给我捆了送走!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私下接济探望,一并撵出府去!”
贾母听着儿子这决绝的话语,看着孙子那凄惨狼狈的模样,心如刀绞,张了张嘴,那句‘何至于此’的求情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赵驹分析的那几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让她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她重重一顿拐杖,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果决和疲惫:“政儿说得是!再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闹了!这次是假出家,下次若真有个万一,老婆子我就是哭死也来不及!
就按驹哥儿说的,送出去!让他离了这脂粉堆,好生清醒清醒!不磨掉这身荒唐习气,不许回来!”
她这话一出,等于一锤定音,彻底堵死了在府内从轻发落的可能。
王夫人见状,却是有些慌了神。
她固然气儿子没用又胡闹这一出,但一听贾政要将他送到城外庄子上那等苦寒之地,身边没了妥帖人照顾,吃穿用度怎能与府里相比?
她迟疑着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些劝阻的意味:“老爷,老太太,送到城外庄子上……是否太过严厉了些?
依我看,不如……不如就将他严加管束,送到族学里去读书,就像环哥儿在国子监那般,定下规矩,每隔半旬才许回府一次。
既有惩戒之意,让他收心读书,又不至于……不至于让他去那庄子上吃苦,身边也没个妥帖人照料。”
贾政正在气头上,又被赵驹说动,见王夫人还想用这等不痛不痒的法子,更是烦躁,厉声驳斥道:“你懂什么!族学?在族学与在家里何异?他能静得下心?不过是换个地方,依旧被你们惦记着、维护着!
驹哥儿说得再明白不过,不下猛药,难治沉疴!就是要让他彻底离了这安乐窝,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活不易’!
此事我已决定,你不必再多言!”
王夫人被贾政呵斥,嘴唇动了动,看着贾政那不容置疑的脸色和贾母默许的态度,终究没敢再强辩,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忧虑之色更浓,却也只能无奈地沉默下来。
贾母见王夫人竟未像往常那般哭求纠缠,虽有些诧异,但念头一转,想起前些日子鸳鸯隐约提过,王氏近来似乎对贾兰那边也多了几分关注,心中便隐约猜到了几分缘由,不由暗自微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