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和了语气,对着贾政补了一句:“既然定了送去庄子上,那就在城外近些的自家庄子,总归是自家的地盘,里外都是熟惯的旧人,还能出什么大事?
大不了……多派几个得力妥当的小厮跟着过去,仔细盯着些也就是了。”
贾政眉头一皱,觉得母亲还是心软,刚想开口拒绝这提议,认为就该让那孽障彻底无人可靠才行。
他话未出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异常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冷冷响起:
“不必派人去!
城外庄子上吃喝不愁,宝玉都这个年纪了,还能被活活饿死不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贾敬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门阴影处。
贾政听到是贾敬来了,下意识便重重点头附和:“敬大哥说的是!这孽障就该……”
他话说到一半,才借着摇晃的灯笼光看清了贾敬此刻的模样,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惊呼:“敬大哥?你……你这是……?!”
那声音活脱脱像是大白天见了活鬼,充满了惊骇。
贾母和王夫人离得稍远些,起初只听到是贾敬来了,并未在意,此刻听到贾政这失态的声音,才凝神仔细朝贾敬身上看去。
只是这一眼,王夫人便惊得呆立在原地,手中帕子险些掉落。
贾母更是如遭雷击,浑身一震,愣愣地看着贾敬,嘴唇哆嗦着,痛心疾首道:“敬……敬儿……你……你这是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赵驹早在贾敬尚未完全现身时,便已察觉到了他的靠近。
此刻见到贾敬的模样,纵然以他之心性,也不免在心中微微叹息。
原来,不过短短两三日的功夫,贾敬竟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原本还算半黑半白的头发,此刻竟是尽数苍白,如同落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脸上更是灰白中透着一股不祥的暗沉之色,眼眶深陷,目光晦暗,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赵驹一直以为书上所说的‘印堂发黑、大祸临头’不过是夸张之言,没想到此刻竟在贾敬身上见到了活生生的实例。
经过这几日接二连三的打击,贾敬怕是命不久矣。
贾敬对众人的惊骇恍若未觉,或者说,他已无力在意。
他那双晦暗无光的眼睛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瘫软在地、兀自低声啜泣的贾宝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痛心,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疲惫与漠然。
“呵……”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轻笑,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我贾家……堂堂宁荣二公之后,如今有这等……装疯卖傻、博人关注的儿郎?”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贾政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地低下头,贾母更是老泪纵横,哽咽难言。
贾敬原本在宁国府休息,听到这边的动静匆匆赶来,见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便也不再多说。
他望向贾政,声音嘶哑:“政弟既已决定,便按规矩办,送去城外黑山庄吧,那里清静,也……足够他好好反思一番的。”
黑山庄!
贾政心头一震,那是贾家最偏远、田亩最贫瘠的一处庄子,庄户日子都过得紧巴,更何况是多了个去那里干不了什么活的公子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贾敬那副形销骨立、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敬大哥。”
贾敬似乎耗尽了力气,身形微微晃了晃,旁边跟着的清风、明月两个连忙上前一步欲扶,却被他抬手止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赵驹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院中一片死寂。
第550章 风卷残云宝玉离
贾敬那佝偻而苍老的身影,如同被夜色吞噬般,缓缓消失在抄手游廊的尽头。
院中诸人皆默然无语,惟有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凉。
贾政望着贾敬离去的方向,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他深知贾敬心性,若非心灰意冷到了极致,断不会如此形销骨立,更不会对自家子侄说出这般近乎冷酷的决断之言。
黑山庄……那确实是能磨掉纨绔子弟一身娇气的去处,可一想到要将贾宝玉送去那里,贾政心头仍是忍不住感到有些担忧。
然而,目光扫过地上那蜷缩着、依旧在低声抽噎的贾宝玉,贾政刚升起的一丝担忧立刻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林之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林之孝!”
“奴才在!”林之孝赶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即刻去准备!多带几个稳妥得力的小子,套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贾政指令清晰,字字冰冷,“将这孽障连夜送往城外黑山庄!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庄头也不得给他半分特殊照料!
若有违逆,连同庄头一家,立刻撵出府去,永不复用!”
“是,老爷!”林之孝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应下,转身便去安排人手车辆。
王夫人听到贾政竟是一刻都不许贾宝玉在家里多待,脸色复杂,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却终究没敢再出声。
贾母闭了闭眼,由鸳鸯紧紧搀扶着,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按你们老爷吩咐的办。”
她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多说一个字的兴致都无。
袭人、茜雪等丫鬟早已哭成了泪人,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粗壮婆子上前,将软泥般的贾宝玉从地上架起来。
贾宝玉似乎这才真正意识到大祸临头,挣扎着哭喊:“老太太!太太!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别送我去庄子!我不去那黑山庄啊——!”
声音凄厉,在寒风中飘散。
然而此刻,再无人为他心软求情。
贾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王夫人别开脸,泪水无声滑落。
贾母由鸳鸯搀着,脚步虚浮地正要转身回屋,眼角余光瞥见赵驹已向贾政拱手,似要告辞离去。
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顿时想起贾敬方才那形销骨立、印堂发黑的骇人模样,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如今贾家是什么光景?
贾赦惹下泼天大祸,被圈禁在家,成了半个废人,将来更是有可能被剥夺爵位;贾政被贾宝玉牵连罢官,在家闲置,已是空有虚名;
偌大的荣宁二府,如今竟全靠她这个年迈的国公夫人和那边府里同样心力交瘁的贾敬勉强支撑门面。
倘若贾敬再有个三长两短……贾母简直不敢想象,那对如今的贾家而言,无疑是抽掉了最后一根顶梁柱,瞬间倾颓就在眼前!
“侯爷,且慢一步!”情急之下,贾母也顾不得许多,挣脱鸳鸯的手,急急向前两步,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仓皇和恳求。
赵驹闻言,转身驻足,神色平静地看向贾母:“老太太还有何吩咐?”
贾母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却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哀切:“侯爷,老婆子……老婆子有个不情之请。
你方才也瞧见了,敬儿他那副模样……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这深更半夜的,宫里太医署是断然请不动了,外头寻常医婆郎中,老婆子又信不过他们的医术。
想着……想着贵府就在隔壁,要便宜许多……能否……能否劳烦你府上的韩太医,或者……或者请那位妙玉姑娘过来给敬儿瞧一瞧?”
话一出口,贾母心里便是‘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心中涌上浓浓的悔意。
她真是急昏了头!怎会如此冒失地向赵驹开这个口?
别看先前兰哥儿和大姐儿生病,赵驹确实忙前忙后,又是请太医又是送药材,那是因为那时元春那孩子在旁边看着呢!
赵驹看在枕边人的面上,自然要表现得尽心尽力。
如今元春不在,探春那丫头方才也已随玉儿她们进了屋,自己一个没什么很深的关系的老妪,凭什么使唤得动人家?
更何况是请动那位据说性子孤拐、连赵驹亲自出马都未必请得动的妙玉姑娘?
就算退一步只请韩太医,这等深夜出诊,目的还是为了与逆党案有牵连的贾家族长……这口开得,实在是僭越了,也糊涂了!
若是政儿开口,以他姑丈的身份,或许还能有几分转圜,偏生她这个小儿子只顾着生气和处置宝玉,竟丝毫没想到要替他兄长请个大夫瞧瞧!
当真是……当真是迟钝得让人脑壳疼!
贾母这边心念电转,脸上已是青白交错,尴尬与绝望交织,只觉赵驹必定会寻个借口推脱。
贾政被她这一提醒,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忘了贾敬的身体状况,脸上顿时露出惭愧之色,连忙看向赵驹,嘴唇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然而,出乎贾母意料的是,赵驹并未流露出丝毫为难之色,甚至没有过多犹豫,便颔首应承下来:“眼下时辰已晚,妙玉姑娘怕是早已歇下,不便打扰,待本侯回府,便让韩太医过来一趟。”
贾母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瞬,随即巨大的感激涌上心头,让她眼眶都有些发热,连忙道:“这……这……多谢侯爷了!”
她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在这风雨飘摇、人情冷暖自知的时候,赵驹肯如此爽快出手,这份情谊,着实沉重。
贾政也被赵驹的爽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旋即更是惭愧,连忙深深一揖:“驹哥儿,大恩不言谢!有劳了!”
赵驹神色依旧平静,只淡淡道:“姑丈、老太太言重了,邻里之间,举手之劳罢了,事不宜迟,本侯这便回去安排。”
说罢,他拱手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然而,待赵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股强烈的感激之情稍稍平复,另一种微妙的心绪便悄然浮上贾母心头。
她靠在鸳鸯身上,望着赵驹离去的方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惑。
不对劲……赵驹这次答应得,未免太过爽快了。
她清晰地记得,赵驹头几回来贾府时,是何等的疏离冷淡,也就是面对贾政这个姑丈,以及探春、贾环几个才稍微好一些。
后来虽因元春的缘故,走动稍近了些,但也绝谈不上热络,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
可今夜……他先是点醒贾政,顺势将宝玉送走,解了僵局;如今自己冒昧相求,他竟连一丝推诿都无,直接便应承下请韩太医之事。
这份干脆,与先前那个对贾家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偶尔流露出冷厉之色的赵驹,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眼下还是贾敬那边要紧,她也只得先将这份疑惑按下。
“回去吧。”贾母想到贾敬的身体状况,心情又是沉了下去,沙哑着对鸳鸯吩咐,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倦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而在林黛玉的院内屋中,烛火摇曳。
原本迎春、惜春等人在林黛玉屋里聚了一场,正要告辞回自己院子,不料贾宝玉忽然闹出剃度之事,骇得她们心惊肉跳,复又重新聚在林黛玉这里。
虽被赵驹先前温言劝回了屋内,但姑娘们的好奇心岂是轻易能按捺住的?
尤其外间动静一波三折,隐约传来的哭喊、斥责、以及后来贾母几人的对话,都勾得她们有些心神不宁。
由于紫鹃在院子外边,林黛玉便悄悄招来司棋、入画、侍书、雪雁等几个大丫鬟,让她们躲在院门后屏息凝神,将外间的情形听了个七七八八。
待到外头彻底安静下来,丫鬟们将听到的,贾宝玉如何被捆了送走,贾母如何恳求赵驹请医,赵驹又如何爽快应下一一细细回禀了诸位姑娘。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盆中银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薛宝钗端坐在暖榻旁,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对面。
只见林黛玉纤指无意识地绕着帕子,秋水般的眸中神色微凝,似在出神;
而探春则单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炕几上轻轻点划,眉宇间也是带着一抹思量。
薛宝钗心下好奇,不由得出声问道:“林妹妹、三妹妹,你们在想什么?可是还在为宝兄弟的事忧心?”
林黛玉被她一语惊醒,回过神来,与探春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微弯,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轻声道:“宝姐姐,我是在想,看来往后在家里,怕是也能时常见到表哥了呢。”
探春闻言,亦是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但随即那欢喜又被一层淡淡的复杂情绪覆盖。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林姐姐说的是,只是……想想先前,太太是那般模样,老太太又一味惯着、捧着宝二哥,家里乌烟瘴气。
若是换做是我处在表哥的位置上,面对这般情景,怕是早就不知道躲多远了,更何况……大伯又是那般不靠谱,险些将全家拖入深渊。”
林黛玉轻轻颔首,接口道:“如今好了,宝二哥被送去庄子反省,大老爷的事情也快要解决,家里总算能清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