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双手合十,对着那惊慌失措的小丫鬟,用一种刻意放缓、带着几分飘渺的语调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莫慌,贫僧此来,并非滋扰,只为求见林妹妹一面。
尘缘将尽,慧剑斩丝,有些话,需得当面了断,方能心无挂碍,遁入空门。”
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在寒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灰色的僧袍被风吹得鼓荡,只是那刻意端着的‘超脱’姿态,与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形成了古怪的对比。
小丫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应了声“宝、宝二爷您等等”,便扭身跌跌撞撞往里跑,去寻紫鹃。
紫鹃正在收拾茶盏,小丫鬟一路小跑进来找到她,气都没喘匀就急道:“紫鹃姐姐!不好了!宝二爷……宝二爷他在院子外边儿说是要见咱们姑娘,样子怪、怪吓人的!”
紫鹃正心疼自家姑娘今日劳神,想着赶紧收拾完再去叫林黛玉早些安歇,闻言头也没抬,只当贾宝玉又是来胡缠,心里老大不乐意。
她也没仔细听,一边放下手中的活计,蹙着眉低声抱怨:“这天冷地滑的,风又大,姑娘身子才好了些,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人家隔壁侯爷那般身份,来传话都知道体贴,只在门外吩咐一声便走了,生怕惊扰姑娘休息。
怎么到了宝二爷这儿,就非得劳动姑娘出去不可?万一摔着了、冻着了,这责任谁担待得起?”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朝院门走去,心里盘算着得找个什么妥帖的借口赶紧把这位爷劝走。
然而,当她走到院门,借着灯笼光看清贾宝玉那身打扮和光溜溜的头皮时,被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脚步瞬间顿住,眼睛瞪得溜圆。
宝……宝二爷他……他竟然剃度了?!
这……这竟是动真格的?还是又一场胡闹?
紫鹃硬着头皮,上前福了一礼,声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宝…宝二爷,您这是……天这么晚了,姑娘们快要歇下了,不知您有何要事?”
贾宝玉缓缓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目光空茫地落在紫鹃脸上,却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别处。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拿腔拿调的沙哑:“阿弥陀佛,紫鹃姐姐,贫僧此来,并非有意搅扰。
只是尘缘已断,俗念将销,明日……或许便要寻一处清净所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林妹妹……她与我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临行之前,惟愿再见她一面,亲口与她道别,从此放下执念,各自安好,再无挂碍。”
他这番话说得缓慢而清晰,仿佛排练过许多遍。
紫鹃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心神俱震,先前那些推脱的念头瞬间被冲散了大半。
“二爷……您、您这……”紫鹃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都这么晚了,天冷地滑的……您看……”
“只见一面,说几句话便走。”贾宝玉适时地流露出一种带着决绝的恳求,“自此以后,红尘俗世,再与宝玉无关,烦请姐姐通传。”
紫鹃瞧着贾宝玉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的脸,心中虽满是无奈与纠结,终究还是不敢出言拒绝,只得轻叹一声:“罢了,二爷稍候,奴婢……奴婢这就去禀告姑娘。”
她转身时,脚步都有些虚浮,心里乱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没想到贾宝玉会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
紫鹃心乱如麻地回到屋内,几位姑娘原本见她回来,紧绷的心刚放松了些,可瞧她神色有异,那刚落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紫鹃走到林黛玉身边,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担忧:“姑娘,宝二爷……他在外面,说要见您。”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他把头发剃了,穿着僧袍,说是明日就要出家,来见最后一面,了断尘缘。”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原本或坐或站的姑娘们纷纷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愕。
探春霍然起身,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宝二哥他疯了不成?!”
迎春吓得捂住了嘴,惜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薛宝钗眉头紧蹙,史湘云更是直接嚷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爱哥哥这是做什么呀!这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要出家了呢!”
林黛玉眸光一冷,心中那股对贾宝玉屡次纠缠、不顾场合的厌烦再次涌起。
她本不欲理会,可听到‘剃度’‘出家’这些字样,又见姐妹们惊惶失措的模样,深知若自己不出面,今晚谁都不得安生。
她缓缓站起身,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襟,声音清冽:“既然宝二哥执意要出家做个了断,那便出去听听他如何了断,紫鹃,雪雁,拿我的斗篷来。”
一行人来到院门口,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冻得人直打哆嗦。
当看到灯笼下那个光着头、穿着不合身僧袍的贾宝玉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贾宝玉见林黛玉出来,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亮光,但立刻又被强行压下,换上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
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低沉:“阿弥陀佛,林妹妹……不,林施主,贫僧……”
他话未说完,就被闻讯急匆匆赶来的贾母和王夫人打断。
原来早有机灵的小丫鬟见势不妙,飞跑去报了信。
贾母在鸳鸯和王熙凤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脚步慌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赶来。
她本就年事已高,行动已不如往昔利落,此刻听闻贾宝玉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心急如焚,更是乱了步伐。
当她终于赶到,一眼瞧见贾宝玉那光溜溜、毫无遮掩的脑袋时,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若不是鸳鸯和王熙凤反应迅速,死死地将她架住,她恐怕早已瘫倒在地。
贾母颤抖着手指向贾宝玉,气得浑身如筛糠一般发抖,声音凄厉且破音,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痛心:“孽障!你这孽障啊!你这是要活活要了我的老命啊!
咱们贾家好好的一个爷们你不做,偏偏去学那起子出家的秃驴!你……你这是大不孝啊!你如此行事,对得起贾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吗?!”
王夫人紧随贾母身后赶来。
起初,她看到眼前这一幕,整个人瞬间目瞪口呆,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但紧接着,一股滔天的怒火如汹涌的潮水般直冲头顶,瞬间将最初的惊骇与心痛彻底压了下去。
她几步便冲到贾宝玉面前,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看到那刺眼的光头和那身碍眼至极的僧袍,气得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扬起手就想打。
可当手扬到半空,看到贾宝玉这身出家人的打扮,却又突然无处下手。
“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王夫人的声音又尖又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想着如何为家里分忧解难,不想着如何上进努力,重振家业,反倒做出这等丢人现眼、惊世骇俗的勾当!
剃头发?穿僧衣?你这是在打谁的脸?是嫌我们贾家如今还不够乱,还不够让人看笑话吗?!
你今日这一闹,我的脸往哪儿搁?老爷的脸往哪儿搁?整个荣国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王夫人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愤怒和失望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这么个不顶用的东西!”
贾宝玉被王夫人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怒骂砸得有些发懵。
在他的预想中,母亲看到他这般模样,该是悲痛欲绝、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才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疾言厉色的斥责。
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缝,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仍强撑着合十的姿势,低声辩驳道:“太太息怒……佛法无边,能度一切苦厄。
贫僧并非胡闹,而是看破了这红尘虚妄,人间富贵,不过过眼云烟,聚散兴衰,自有其定数,强求何益?
亲情伦常,亦是枷锁缠缚,唯有舍却此身皮囊,方能得大自在,证悟菩提,寻得那解脱之道。”
他这番牵强附会、将家族责任与个人逃避混为一谈的歪理,听在盛怒的贾母和王夫人耳中,更是火上浇油。
“解脱?我看你是魔怔了!”贾母捶着胸口,老泪纵横,“孽障!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富贵云烟?定数?贾家生你养你,便是让你来说这丧气话的?
你自在?你解脱了?你让这一大家子以后如何抬头做人?你父亲知道了,如何向他交代?你个糊涂东西啊!”
王夫人见他不仅不知悔改,还敢用这等虚无缥缈的歪理来搪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哭骂道:“我看你就是被那些歪理邪说迷了心窍,就是不成器,就是存心来气死我们的!
我告诉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踏出这家门半步!金钏、玉钏!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二爷扶回去!把这身晦气的衣服给我扒了!”
金钏、玉钏早就吓得魂不附体,闻言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想要架住贾宝玉,却被他猛地挣扎推开。
“老太太、太太何必强留?皮相不过是臭皮囊,心意才是真皈依!你们今日便是拦住了我的人,也拦不住我向佛之心!”他这话喊得响亮,仿佛自己真是那即将得道的高僧,在忍受俗世最后的羁绊。
正当贾宝玉梗着脖子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谁也拦不住我向佛之心!”,场面僵持不下之际,一声暴喝如同惊雷般在院门口炸响:“孽障!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第548章 冷眼旁观递家法
贾政的身影在灯笼摇晃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高大,他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几步就跨到了贾宝玉面前。
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目眦欲裂。
他那衔玉而诞、曾经被寄与厚望的儿子,此刻竟剃光了头发,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僧袍,站在寒风里!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巨大耻辱的热流直冲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贾政指着贾宝玉光溜溜的脑袋,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与痛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鸣:
“孽障!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家里才遭了大难,你身为人子,不思为父分忧,为家担责,竟做出这等惊世骇俗、辱没门楣的丑事!
你这身打扮,是存心要气死你祖母和母亲,让整个贾家成为京城的笑柄吗?!”
在贾政看来,这身行头,这决绝的姿态,已然是铁证如山,这逆子,怕是真被那些邪魔歪道蛊惑了心神,真要弃家而去了!这让他如何不痛,如何不恨?
贾宝玉被贾政那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骇人气势吓得本能地缩紧了脖子,心头狂跳。
但戏已开场,众目睽睽,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他双手合十,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试图让它显得平静空灵: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何必动此无名怒火?红尘俗世,烦恼皆因执着而起。
贫僧已看破世间虚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亲人眷属,亦是累世因果,终须一别。
施主何必强留一个去意已决的方外之人?”
他这一声施主,如同冰锥刺入贾母和王夫人等人的心口,让原本因他这身打扮而惊怒交加的几人心头猛地一滞,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难道……他竟不是胡闹,而是来真的?!
贾母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只觉得呼吸艰难,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和哭腔:“宝玉!我的玉儿!你……你真要如此狠心,撇下这一大家子,撇下我这快要入土的老婆子,去当那青灯古佛的和尚不成?
你……你这是真要老婆子我的命啊!”
她说着,身子晃了晃,鸳鸯和王熙凤连忙用力搀住,才没让她瘫软下去。
王夫人更是如遭雷击,眼泪瞬间决堤,她推开搀扶的玉钏儿,上前两步,哀声泣道:“宝玉!我的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有什么坎儿过不去,非要走这绝路!”
一旁的姑娘们早已被这接连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
林黛玉脸色煞白,纤指紧紧绞着帕子,清澈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与一种了然后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贾宝玉那故作姿态的模样,又瞥见他眼神里那丝藏不住的游移,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既是气他行事荒唐不计后果,又替外祖母和舅母感到难过,唇瓣微动,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探春又急又气,跺脚低声道:“二哥哥真是……真是糊涂透顶!”
她既恨贾宝玉不分轻重,又担心事情无法收场。
迎春吓得只默默垂泪,惜春则抿着唇,眼神疏离,不知在想什么。
薛宝钗眉头紧蹙,面上虽维持着镇定,但眼中还是能看出几分无语。
史湘云更是急得眼圈都红了,差点又要嚷出来,被一旁的邢岫烟悄悄拉住。
袭人和麝月作为贾宝玉的贴身大丫鬟,此刻更是心急如焚。
看着贾政那盛怒之下仿佛要杀人的模样,袭人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敢扑上去拦阻,只是含着泪,声音发颤地低声哀求:“老爷息怒!老爷……二爷他是一时想左了,您……您万万保重身子,多劝劝二爷……”
她话虽如此,眼神却焦急地在贾政和贾宝玉之间逡巡,既怕老爷气坏了,更怕盛怒之下突然下手没个轻重,真把二爷打坏了。
可心底深处,她又隐隐觉得,若是真的能来顿打把二爷那不着调的出家念头彻底打没了,哪怕受些皮肉之苦,也……也未必全是坏事。
这矛盾的心思纠缠着她,让她跪在那里,身形微微发抖。
茜雪也慌忙跟着跪下,她年纪小些,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看贾政那满脸狰狞的样子,生怕贾政一言不合想要动手,想要上前几步挡着点贾宝玉,却是被袭人一把拽住衣袖。
茜雪一脸茫然地看向袭人,却见袭人冲她微微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与警示。
茜雪瞬间明白了袭人的意思——此刻上去,非但没有任何作用,可能反而会激怒老爷,直接来顿毒打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