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马车已在荣国府的西角门缓缓停下,早得到消息的林之孝,带着几名得力的下人守在门前。
见赵驹和林如海下车,林之孝忙上前恭敬行礼,说道:“姑老爷、侯爷,老太太和老爷都在荣禧堂等候多时了。”
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只见府中各处悬挂的灯笼,都比往日暗淡了许多。
往来的仆妇们皆屏息垂首,大气都不敢出,偌大的府邸竟听不见半点人语声。
唯有靴履踏在积雪上发出的簌簌轻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来到荣禧堂内,只见贾母歪靠在榻上,面色灰败,神情萎靡。
贾政、王夫人、王熙凤等人皆肃立在下首,连邢夫人也被搀扶着坐在一旁,只是眼神涣散,显然是惊魂未定。
见赵驹与林如海进来,贾母挣扎着想要起身,林如海赶忙上前扶住,说道:“老太太安坐,不必如此多礼。”
贾政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急声问道:“如海、驹哥儿,宫中……陛下可有何旨意?”
林如海与赵驹对视一眼,先请贾政屏退左右。
待闲杂人等尽皆退去后,林如海方肃容说道:“今日我们前来,是为了查清几处关键的细节。
陛下念在贾家先祖的功绩,又见政世兄、敬世兄向来忠谨,故而特网开一面。
然而,大老爷私通边将,此罪难恕,按照律法,或将褫夺其一等将军的爵位,圈禁于宁国府中思过,无旨不得出府。”
邢夫人一听,顿时“嗷”的一声便要哭出来,却被王熙凤死死按住。
贾母则老泪纵横,颤声说道:“老身……老身谢陛下隆恩……”
林如海温声劝慰道:“老太太且放宽心,陛下既已开恩,便不会再行株连之举。
只是——”他语气一转,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还需赦世兄如实交代与平安州往来的全部始末,若有一字虚言,只怕我与驹哥儿也难以保贾家满门平安。”
贾政听闻,连连拱手说道:“自然!自然!大哥就在东厢,我这便唤他过来。”
不多时,贾赦被两个小厮搀扶着缓缓而入。
不过一日的光景,他竟好似老了十岁,鬓发散乱不堪,眼神中满是惶惧之色,见到赵驹与林如海时,他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赵驹并不与他过多周旋,径直问道:“贾将军,本侯再问你一次,你与孙绍祖往来期间,可知他的真实底细?”
贾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流地说道:“我……我实在不知啊!那孙绍祖只说平安州地处边陲,粮饷供应艰难,求罪臣看在老亲的份上,周济些银两。
我一时糊涂,念着旧日情分,这才……这才铸下大错!”
赵驹冷笑一声,说道:“那你为何要替他谋取平安州卫所的实缺?又为何提及迎春的婚事?”
贾赦伏地痛哭,悔恨交加地说道:“我……我原是想着,他若补了实缺,日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至于迎春的婚事,不过是见他家世尚可,又未曾娶妻,随口一提,并未真正定下啊!”
此时,贾母猛地一拍炕几,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她厉声喝道:“孽障!到这般地步还敢狡辩!你当侯爷和如海是轻易可欺之人不成?还不从实招来!”
她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贾赦痛骂道,“我早劝你少与那些来历不明之人往来,你偏不听!如今惹下这泼天大祸,险些害了全家性命!
你若再敢有半句虚言,不用侯爷动手,我第一个不饶你!”
贾赦被贾母这番疾言厉色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说道:“母亲息怒!儿子不敢隐瞒,真的不敢隐瞒啊!”
林如海忽地插言问道:“赦世兄可还记得,孙绍祖第一次登门是何情形?”
贾赦怔了怔,努力回想片刻后说道:“是……是几年前重阳前后,他带着大同的土仪来访,说是代平安州的故旧问安。
席间说起边关将士生活艰苦,我一时动容,这才……”
“他可曾提及先太子之事?”赵驹突然发问。
贾赦猛地抬头,眼中尽是茫然之色,说道:“先太子之事?不曾!绝对不曾!我就算再糊涂,也绝不敢与逆党有丝毫牵扯啊!”
赵驹细观其神色,见不似作伪,方微微颔首说道:“既如此,你便将与平安州往来的银钱数目、经手之人,一一写明。
若有隐瞒——”
“不敢!万万不敢!”贾赦连连摆手,面如土色。
贾母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心痛又是愤恨,颤声道:“你既知不敢,就该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莫要再存半分侥幸之心!”
赵驹与林如海问话完毕,带着贾赦画押的供状起身告辞。
贾政与贾母亲自将二人送至荣禧堂外,贾政还想将两人送出府,却是被林如海和赵驹拦住了。
望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贾政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夜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回到屋里,贾母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几分,她由鸳鸯搀扶着,缓缓转过身,目光冰冷地投向还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贾赦。
“老二,去把这个孽障给我押回东院那处小屋去!”贾母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气急败坏,“派四个得力的小厮日夜看守,这事结束之前,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尤其是你——”
她凌厉的目光扫向想要扑过去哭求的邢夫人,“你若再敢去见他,或是为他传递一言半语,我便立刻开了祠堂,代你那亡故的公爹,替他写下一纸休书!”
邢夫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连哭都忘了,脸上血色尽褪。
王熙凤在一旁暗暗使了个眼色,重新进了屋里的周瑞家的立刻会意,招来另一个婆子半扶半架地将软成烂泥的邢夫人‘请’了出去。
赵驹与林如海出了荣禧堂,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将堂内压抑沉闷的气息稍稍吹散。
林如海正欲开口商议后续,却见赵驹停下脚步,转身对他低声道:“岳父大人,还劳烦您辛苦一趟,即刻进宫面圣,将今夜问询的结果,尤其是贾赦对此事确不知情的态度,得需尽快禀明陛下。
陛下此刻想必仍在等候消息。”
林如海微微一愣,随即心领神会。
安朔帝对贾赦的最终处置,确实需要这份最新的口供作为依据,此事宜早不宜迟。
他点了点头,旋即又看了眼深沉的天色,带着几分长辈惯有的关切与迟疑道:“这是自然,只是……驹哥儿,你此刻不回府,是还有旁的事要处置?这亥正时分,各处都已落钥……”
他话未说完,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赵驹怕是想去见林黛玉或者探春她们。
赵驹与自家女儿林黛玉的婚约已定,两人也是相处日久,情谊非比寻常,他这做父亲的并非不知,也乐见其成。
倒也不是顾忌那些虚礼俗套,只是担心女儿身子娇弱,这般时辰恐已歇下,前去打扰反而不好。
赵驹见林如海神色,知其顾虑,微微一笑,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清晰而沉稳:“岳父放心,小婿省得。
只是今日府中惊变,表妹心思细腻,难免受扰,小婿先去她院子外边外问一声安,让她知晓事情已了,免得她悬心熬夜,于身子无益。
另外,环哥儿和探春表妹那边,也得去交代一声,让他们安心。”
听他考虑得如此周全,林如海心中顿感宽慰,那点迟疑也烟消云散,颔首道:“如此甚好,你想得周到。
那为老夫便先行一步,你……也早些回府歇息,今日奔波辛苦了。”
“岳父慢行。”赵驹拱手相送,目送林如海在家丁护卫下匆匆往府外行去,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待林如海离去,赵驹并未耽搁,对引路的丫鬟吩咐道:“去林妹妹院子。”
那丫鬟见他吩咐,不敢多言,连忙提灯在前引路。
夜色中的荣国府比来时更显寂静,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林黛玉的院子前,但见院门虚掩,院内灯火未熄,隐隐有说话声传来,显然里面的人并未安寝。
守门的小丫鬟见是赵驹,吓了一跳,慌忙要进去通传,却被赵驹抬手止住,只让她去请紫鹃出来。
不过片刻,紫鹃便急匆匆掀帘而出,见到赵驹,连忙福身行礼:“侯爷万福。”
“里面可是有客?”赵驹目光扫向透出暖光和细碎人声的窗棂,温声问道。
紫鹃忙回话:“回侯爷,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还有宝姑娘、史大姑娘和邢姑娘都在呢。
自打白天受了惊吓,几位姑娘心里都不踏实,便不约而同都到我们姑娘这里来说说话,宽宽心。”
赵驹闻言,心下明了。
今日之事实在骇人,尤其是迎春,更是险些被许给逆党,她们这些闺阁女儿心中恐惧,聚在一处互相慰藉也是常情。
他略一沉吟,对紫鹃道:“既如此,我便不进去了,你只进去悄悄回禀你家姑娘,就说事情已毕,贾将军无性命之忧,府上亦得陛下宽宥,风波已定,请诸位妹妹都放宽心,早些歇息,勿再忧惧。”
紫鹃见赵驹如此体贴,深夜亲至,只为传一句安心的话,心中感佩万分,连忙应下:“是,侯爷,奴婢这就去禀告姑娘们!”
屋内,烛火摇曳。
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薛宝钗、史湘云、邢岫烟几人都围坐在暖榻旁,屋内气氛略显沉闷。
忽见紫鹃悄悄走到林黛玉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林黛玉闻言,清冷的眸光微微一闪,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有暖流划过心田。
她抬眼看向满含期待望着她的姐妹们,尤其是脸色最是苍白的迎春,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达道:“诸位姐妹安心吧。
刚得了表哥来的信,外头的事情……已经了结了,大老爷性命无碍,咱们家……也无事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随即,几不可闻的松气声此起彼伏。
迎春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却是欢喜后怕的泪,探春重重吁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其余人眼中也是闪过一丝如释重负,明显神色一松。
林黛玉顿了顿,依照赵驹的嘱咐,又温言补充道:“既然没什么事了,那便都早些回去休息吧,莫要再胡思乱想,徒耗精神。”
探春最先反应过来,起身道:“既然风波已定,咱们也别再扰林姐姐休息了,都散了吧,各自回去好好睡一觉。”
众女纷纷点头,相继起身告辞,步履依旧轻缓,来时那份沉甸甸的惊惧,显然已消散大半。
紫鹃传过话,又快步回到院门处,见赵驹仍在寒风中等候回音,心中不忍,忙福身道:“侯爷,姑娘们都已经知道了,姑娘特意让奴婢回禀,多谢侯爷费心周全,夜露深重,还请侯爷也尽快回府歇息。”
第547章 玉临风断宝刹缘
赵驹听闻此言,微微颔首,心中已有计较,便欲转身离去。
既然探春已在林黛玉处得知消息,以她素日周全细致的性子,自然会去告知贾环,自己也就不必再多此一举,特意跑一趟了。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他刚走出几步,尚未离开这院落的视线,便听见院门处守门小丫鬟的声音再度响起。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与方才截然不同,结结巴巴,透着几分惊惶,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宝、宝二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赵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好奇,究竟是何事能让这小丫鬟如此失态?
哪曾想,便是以赵驹这般见惯风浪、夙来沉稳的性子,见到院门口那副光景,也是不由得微微一愣,顿住了身形。
朦胧的灯笼光下,站在那里的,竟是贾宝玉。
只是,眼前的贾宝玉与往日那个锦衣华服、神采飞扬的宝二爷判若两人。
他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僧袍,那僧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仿佛里面包裹着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缕飘渺的魂魄。
头顶光溜溜的,明显是新近剃度,刻意露出了青色的头皮,在灯笼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然而他脸上却不见往日的焦灼痴狂,神情异常平静,如古井无波,任周遭纷扰,也难在他眼中惊起一丝涟漪。
他双手合十,静立门外,并未试图闯入,目光淡淡掠过惊慌的小丫鬟,望向院内,却又似空无一物,眼神辽远而透彻。
袭人与茜雪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搀扶着,满面忧色,低声劝着什么,却不敢强拦。
贾宝玉对她们的言语恍若未闻,也无白日那般激烈寻死之态,只静静立着,宛如山寺中一尊入定的石佛。
赵驹的目光掠过他光洁的头顶,又扫过那身僧衣,眼底倏地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浮上些许玩味。
他原是要尽快回府去,此刻却改了主意,只将双手往胸前一抱,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起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