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和茜雪再不敢耽搁,几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几乎是拖着失魂落魄、腿脚不便的贾宝玉,踉踉跄跄地向门外挪去。
临到门口,贾宝玉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林黛玉依旧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背挺得笔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帘子落下,隔绝了他的视线,也仿佛彻底隔绝了他某种一厢情愿、不合时宜的热望。
屋内,林黛玉听着窗外远去的、夹杂着贾宝玉痛苦闷哼和不甘低喃的脚步声,久久未动。
她缓缓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
再睁开眼时,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平静。
林黛玉转向侍立一旁的紫鹃和闻声从里间出来的雪雁,声音不高,却是莫名叫人有些心悸:“紫鹃,雪雁,从今日起,我这屋里,不许宝二哥再踏进一步!
若他再来,无论是谁放进来的,你们直接给我拦在院门外!就说我说的,请他自重,回他自己屋里好生养伤去!”
紫鹃和雪雁俱是一凛,连忙躬身应道:“是,姑娘,奴婢记下了。”
林黛玉说完,胸中那口郁气似乎稍顺了些,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眉头再次蹙起。
她转向紫鹃,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今日在院子门口当值的,是哪个?”
紫鹃忙低声回道:“回姑娘,是春纤。”
林黛玉眸光微敛,语气依旧平淡:“宝二哥这么大个人,拖着伤腿进了我屋里,她竟不知提前告知一声?
她今日失职,便罚一个月的月钱吧,若再有下次,便不必在我这院里伺候了。”
“是,姑娘。”紫鹃低声应下,心中明白,姑娘这是恼了。
林黛玉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紫鹃和雪雁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林黛玉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望着窗外寂寥的冬景出神。
方才强压下的种种情绪此刻才慢慢浮现。
对贾宝玉莽撞痴缠的无奈与厌烦,对父亲与赵驹身处漩涡的隐忧,对外祖母家前景未卜的担忧……种种心绪交织,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第542章 死间犹存来叩门
大明殿内,安朔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如水,眸中却隐有寒星闪烁,锐利如刀。
昨晚那场与太上皇的激烈争执,非但未曾使他意气用事,反而让其心思愈发清明冷澈。
赵驹与戴权肃立阶下,屏息凝神,静候圣裁。
“戴权。”安朔帝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寂静的殿宇中。
“老奴在。”戴权趋前一步,躬身应道。
“孙绍祖一案,便是撬开京城顽癣的第一道口子。”安朔帝指尖轻轻点着御案上关于军弩的奏报,“皇城司即刻成立专案,由你亲自督办,名目便是‘清查军械流失’。
给你三日,将京营、兵部武备司、乃至内府监局下辖各库,近五年来所有军械出入、核销、废弃之档案,给朕彻底梳理一遍!
凡有账目不清、记录缺失、核验不力者,无论品阶,一律先行停职,交皇城司问话!尤其是与那殷赟有过往来、经手过旧弩流转之人,给朕一个个仔细地筛!”
“老奴遵旨!”戴权心头一凛,知这是要大动干戈,牵扯必广。
安朔帝此举,明为查弩,实则怕是为清理京营乃至兵部中蟠根错节的旧势力,尤其是那些仍唯太上皇马首是瞻的勋贵旧部,开辟道路。
“赵驹。”安朔帝目光转向一旁。
“臣在。”
“你持朕手谕,调破锋军一营精锐,即刻起接管京城西、北两处主要武库之防务。原守库官兵,一律暂离本职,配合皇城司核查。”
安朔帝语气微顿,继续道,“另,金吾卫加强巡防,凡遇夜间宵禁后仍在街市游荡、行踪诡秘者,无论身份,皆可先行锁拿勘问。
尤其给朕盯紧了北静郡王府、孝和亲王府、孝义亲王府周边,但有身份不明之人出入,立刻报与朕知!”
“臣,领旨!”赵驹沉声应下。
安朔帝将一份奏折轻轻推至御案前沿,目光落在赵驹身上,继续道:“孙绍祖一案,牵连边防,非仅京畿之事。平安州糜烂至此,兵部难辞其咎。”
侍立一旁的戴权适时躬身,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寒意:“回陛下,老奴昨晚奉旨清查军械档案,发现兵部武库清吏司账目混乱,多年积弊。
现右侍郎周大人……年高德劭,然于部务疏于督察,致使宵小有机可乘。老奴已查到数条线索,直指其失职之过。”
安朔帝冷哼一声,并未对那位周侍郎的命运多做置评,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向赵驹,语气转为沉凝:“赵驹,你于军务一道,素有所长。金吾卫之责在于京畿,然逆党之患,根在边镇。
朕欲让你兼掌兵部事,彻查平安州及天下卫所隐忧,你可敢任之?”
赵驹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安朔帝要将更重的担子,也是更大的权柄交予自己。
他肃然躬身:“臣,万死不辞!”
“好。”安朔帝颔首,“周明堂既已老迈昏聩,不堪其任,着即调任礼部侍郎,专心修书去吧。”
他轻描淡写间决定的那周明堂,是在兵部右侍郎李慕白被武勋牛继宗构陷身亡后,由文官集团趁势推出、用以制衡武勋势力。
此人年近花甲,素有清流之名,却非干练之才,当初被推上这位置,本就是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意在占住要害职位,而非真要厘清兵部积弊。
安朔帝一道轻飘飘的旨意,便将一位三品大员的前程定了性。
明眼人都知道,从权柄赫赫的兵部调去清汤寡水的礼部,无异于政治生涯的终结。
“着勇毅侯赵驹,署理兵部左侍郎一职,全权负责稽查军械、整饬边备、肃清逆党事宜!京营、五军都督府及天下各都指挥使司,皆需配合,不得有误!”
“臣,领旨谢恩!”赵驹沉声应下。
他知道,这‘署理’二字不过是走个过场,此刻起,他已是实质上的兵部二把手,手握调阅天下军马档案、行文边关守将的无上权柄。
依据大景朝的官制规矩,若兵部尚书之位出现空缺,或是尚书因故离京,通常都会由左右侍郎暂代部务、主持大局。
当下,侯孝安身为兵部尚书,正远在台州全力抗倭,战事胶着,他身为前线统帅,肩负重任,自然无法轻易抽身回京。
在此特殊时期,兵部的一切日常政务,大到军机要务的谋划安排,小到寻常文书的批阅奏报,甚至部分人员的调度任免等事务,都需先由左右侍郎共同商议,再行处置。
如今,兵部左侍郎是贾永祥,他也可以说是安朔帝的心腹。
在这兵部尚书不在、部务亟待妥善处理的紧要关头,贾永祥自然不会无端给赵驹这个右侍郎使绊子、找麻烦。
如此一来,赵驹在实际上承担起了诸多本应由尚书负责的职责,那他这个右侍郎,与兵部尚书又有何实质性的差别?
赵驹领命之后,戴权犹豫片刻,低声请示:“陛下,那贾赦……以及宁荣二府,当如何处置?如今京中已有不少勋贵人家在暗中打听……”
安朔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贾赦?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就在宁国府好生‘静养’吧。传朕口谕给贾敬、贾政,朕念其先祖功绩,再给贾家一次机会。
让他们将功折罪,全力协助朝廷清查逆党,若再出一丝差错,朕便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他目光扫过戴权与赵驹,语气意味深长:“至于其他勋贵……贾家这门生逆党、险些酿成灭门之祸的榜样立在这里,还不够他们警醒吗?
戴权,你将贾赦之事,‘如实’透露给几家与贾家素来亲厚、又惯会看风向的。朕倒要看看,他们是会急着撇清,还是会兔死狐悲!”
旨意既下,整个京城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深潭,暗流骤然汹涌。
皇城司的番子如同鬼魅,频繁出入于各大衙门、武库、乃至一些勋贵府邸,带走一个又一个品阶或高或低的官员进行问话。
一时间,兵部武备司诸多主事、京营管库的游击将军、甚至内府监局负责核销旧械的老太监,皆被卷入其中,风声鹤唳。
破锋军甲士接管武库时那冰冷的铁甲与森然的杀气,更是让许多安逸已久的京中兵营里的老兵骇然失色。
而金吾卫的巡防骤然严密了数倍,昔日入夜后依旧笙歌不断的某些勋贵别院,如今也早早熄了灯火,一片沉寂。
被安朔帝交代过,赵驹重点关注的几座王府门前车马骤然冷落,连续数日大门紧闭。
几位与贾家颇有往来的老牌勋贵,如修国公侯家、缮国公石家,当家人亲自去了林如海府上拜访,言语间对贾赦的糊涂行径痛心疾首,更对安朔帝的宽宏大量表示感激涕零,姿态放得极低。
荣国府内,更是如同被寒冬彻底冰封。
贾母下了严令,所有男丁无要事不得出府,女眷更是一律不得参与外间宴请。
贾敬、贾政每日战战兢兢,将府中仆役严加约束,稍有议论外事者,立刻重罚撵出。
这一切,都被一道道密折,无声地汇入紫禁城,呈于安朔帝的御案之上。
大明殿内,安朔帝翻阅着戴权送来的最新奏报,上面罗列着近日被清查、停职的官员名单,以及几家勋贵‘惶恐自省’的动向。
他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反而眉头微蹙。
“陛下,可是有何不妥?”戴权小心问道。
安朔帝将奏报放下,目光深邃:“清理几只虾兵蟹将容易,折断几根伸得太长的触手也不难。但那条藏在最深处的毒蛇,却依旧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平安州……他们沉寂多年,如今突然活跃,绝不会只因一个贾赦,孙绍祖不过是个马前卒。
他们真正的后手,或者说,他们如今真正效忠的新主子,究竟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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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皇城司与金吾卫联手,如同两张无形的大网,将偌大的顺天府罩得密不透风。
往日里那些倚老卖老、在太上皇旧荫下浑水摸鱼的官员,此刻都夹紧了尾巴,生怕一个不慎,便被那凛冽的寒风吹折了腰。
破锋军大营,甲字号牢房。
连日的审讯并未在孙绍祖身上留下更多明显的伤痕,但那种精神上的反复碾压与孤立无援的绝望,却比皮肉之苦更摧人心志。
他被单独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石室中,除了一日两次送饭的短暂声响,便只有更漏滴答,以及他自己粗重紊乱的呼吸。
皇城司的番子遵照林如海的指示,并未再对他用重刑,反而像是将他遗忘了一般。
但这种刻意的冷落,配合着外界隐约传来的、关于朝廷大力清查军械的风声,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石壁上方那仅有的、透入一丝微光的通风口。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祖上荣光、自身落魄、平安州那边的许诺、贾赦贪婪又愚蠢的嘴脸、赵驹冰冷如刀的眼神、林如海那份不知底细的卷宗……
还有,那场失败得彻头彻尾的伏击。
“废物……都是废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带着自嘲与绝望。
连威力强劲、足以扭转战局的军弩都毫无保留地动用了,本以为这般凌厉的攻势,就算不能将赵驹置于死地,也至少能让他身负重伤、狼狈不堪。
可谁能想到,赵驹竟毫发无损,反倒是己方精心培养、身手不凡的众多死士,折损在了这场突袭之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血染当场。
经历此番惨败,他不禁暗自揣度:上面那些手握大权、掌控局势的人,会不会已然对他彻底失望,选择将他弃如敝履了呢?
回想起那天,他被押送至这阴森可怖的大牢途中,可是有好几次箭弩径直朝着他的囚车疾射而来。
莫不是那些人原本就打着灭口的主意,想要让他永远闭嘴?
接连几天的胡思乱想,早已叫孙绍祖失去了理智。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中扎根,更是如同疯狂滋长的毒藤,迅速蔓延开来,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绪,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牢房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同于往日送饭狱卒的沉闷,这脚步声更轻,更……刻意?
孙绍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与微不可察的期盼。
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下,却没有立刻打开。
一片寂静中,他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如同指甲刮过木头的‘叩,叩叩’一短两长的声响,短促而富有节奏。
孙绍祖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