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不过顺势而为,言语间稍作引导,提及平安州、物资输送这些关键,又故作掌握确凿证据之态,他自然便对号入座,方寸大乱了。”
他轻轻抖了抖那张白纸,继续道:“回想本官方才所言,虽听起来言之凿凿,但可曾具体说出是哪个人、哪一天、送了什么违禁物?
无非是‘近半年’、‘旧友’、‘数次’、‘些许零件’这等模糊之词。
真正的硬骨头,或许能扛住刑讯,却未必防得住这等攻心之术。
他后来的反应,二位也看到了,虽未招供,但其与平安州牵扯极深,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两名番子愣在原地,看着林如海手中那片刺眼的空白,再回想方才审讯时林如海那沉稳自信、步步紧逼的姿态,以及孙绍祖从强辩到惊慌失措的全过程,不由得有些发愣。
原来这位林大人并非真有确凿证据,而是深谙审讯之道,利用对方做贼心虚的心理,以虚击实,差点就攻破了孙绍祖的心理防线。
这位林大人,当真是……好狡猾的手段!
仅凭一份空白的文书和一番虚实结合的言语,竟差点撬开了一个训练有素的逆党骨干的嘴!
领头番子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有佩服,也有几分被‘戏耍’后的讪讪然。
他再次躬身,这次语气真诚了许多:“大人神机妙算,卑职……佩服!如此一来,虽未得口供,但至少坐实了孙绍祖与平安州逆党关联匪浅,我等回复戴公公,也有个交代了。”
林如海将空白文书随手折好,重新塞回袖中,淡淡道:“嗯,如此便好,接下来便依方才所言,对外放出风声,严加看管。
真正的较量,怕是还在后头。”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沿着幽暗的通道,稳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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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衙署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原本应该已经下值的官吏和兵士都被紧急召回,衙署内外戒备森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赵驹端坐在正堂上首,面色沉静,但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
堂下站着金吾卫中几位负责器械库和京城防务的将领,以及被紧急召来的几位老工匠,其中就包括原先效力在神机营,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张头。
地上摊开放着几具从葫芦巷袭击现场收缴来的弩机,弩身上还沾染着些许血迹和泥土。
戴权坐在一旁稍次的座位上,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地扫过堂下众人,虽未开口,但那无形的压力让堂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老张头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弩臂、弩机,甚至用鼻子凑近闻了闻铁锈和油脂的味道,眉头越皱越紧。
良久,他放下弩机,转身面向赵驹和戴权,躬身行礼。
“侯爷,戴公公。”老张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明显的迟疑,“这弩……这弩……”
“看出什么了?但说无妨,不必有顾虑。”赵驹语气平稳,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老张头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这才开口道:“回侯爷,戴公公。这些弩机,单从制式、锻造工艺乃至所用的木材和牛筋来看,确实……确实与咱们京营作坊早年间督造的那批制式军弩,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话让堂下几位将领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赵驹和戴权。
若弩机真出自京营作坊,那事情就复杂了。
赵驹脸上却不见波澜,只是微微向前倾身,目光落在弩机上:“接着说。‘几乎’一样,意思是还有不同之处?”
“侯爷明鉴!”老张头像是找到了关键,连忙指着弩臂内侧一处有明显人为磨损痕迹的地方,“您看这里!
按照旧制,此处本该清晰刻有编号、督造年份及作坊印记,但如今,编号被人用锉刀刻意锉去了,痕迹很新。
然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肯定,“这弩臂的冷锻纹路、悬刀的打磨角度、甚至牛筋的鞣制捆绑手法,都带着咱们作坊里几位老师傅独有的习惯!
尤其是这望山的卡槽,这种细微的倒角处理方式,老夫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就是咱们京营作坊!外人绝难模仿得如此神似!”
他拿起另一具弩机,指着相似的位置:“您看这具也是,虽然编号也被毁了,但这工艺骗不了老匠人的眼睛。
这绝对是熟知京营作坊标准、甚至很可能就是出自作坊老师傅之手,或者是由得其真传的弟子所做!”
说到这里,老张头的眉头紧紧锁起,脸上布满了巨大的困惑:“可这正是最蹊跷的地方!
老夫在作坊四十余年,不敢说记得每一批军械,但如此大批量的制式弩机制作,必然会有记录,会经过老夫或几位老伙计的眼。
然而,对这批工艺如此精湛、编号序列应该对应的弩机,老夫竟毫无印象!”
他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更说不通的是,看这弩机的磨损程度和机括的灵活性,分明是近一两年内新造之物!
可咱们京营作坊,自打侯爷您大力推行火器以来,主要精力都放在火铳的制造、维护与革新上。
弓弩这类旧式军械,除了极少量的日常维护和零件更换,早已停止大规模制造新品!怎么可能凭空冒出这么一批精良的新弩?”
第540章 蛛丝马迹追朔源
赵驹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沉吟道:“近一两年新造,工艺却与旧制无异,编号被毁,而京营作坊又早已停产……
老张头,依你看,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有人利用早年京营卫所库存的、或是废弃军械中尚能使用的零部件,比如弩臂、弓弦、乃至部份弩机结构,再结合一些私下仿制的关键部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工坊里,重新组装、修复而成的这批弩?”
老张头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被点醒了一般。
他立刻重新蹲下身,几乎是扑到那几具弩机前,双手更加仔细地摩挲、检查起来,这一次,他重点查看各个部件之间的连接处、新旧程度以及细微的工艺差异。
他拿起一具弩,指着弩臂与弩身结合处的榫卯结构和固定用的铜钉:“侯爷明察!您这么一说,老夫倒是看出些门道了!
您看这里,这弩臂的木质和包铁,看这氧化和磨损的痕迹,确实像是有些年头的老料,像是从旧弩上拆下来的。
但这连接处的铜钉,打造手法却新,光泽也不同,像是近期才铆上去的。”
他又迅速检查了另外几具,越看越是心惊,语速也快了起来:“还有这望山,您看这具,望山的底座磨损严重,边缘都磨圆了,绝对是用了多年的旧件!
可这望山上的刻度标尺,刻画的手法却略显生涩,不如咱们作坊老师傅那般流畅老辣,像是新手后配的!”
戴权在一旁听着,脸上也露出了然的神色,嗓音带着冷意:“哼,好精巧的心思!
如此一来,追查的线索到了这些旧零件和仿制部件这里,可就难了。
旧零件可能来自多年前的库存、报废品,甚至是从战场上回收的,来源繁杂。
仿制部件更是无从查起,只要仿造者足够小心,模具一毁,人一散,便是大海捞针!”
赵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堆弩机前,目光幽深。
他拿起一具弩,掂了掂分量,沉声道:“即便如此,也并非全无痕迹,能搞到这些旧零件,尤其是核心的结构件,说明对方对京营卫所的旧物资流转非常熟悉,甚至可能在兵部武备司或者相关的废旧军械处理环节有内应。
能仿制出如此接近原品的部件,说明有一个技术不俗的隐秘工匠团体在为其服务。”
戴权那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寒光闪烁:“侯爷所言极是,依杂家看,这清查的网,还得往几个要紧的人物身上撒一撒。
原先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还有他麾下那个因贪墨军饷、变卖军资被侯爷您拿下的神机营指挥使殷赟,这两人,可都得好好查一查!”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王子腾执掌京营多年,营中武库、作坊、旧械流转,哪一样能瞒过他的眼睛?
若说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动用库存旧件,他王子腾的嫌疑,怕是头一份!
至于那殷赟,他身为神机营指挥使,经手的军械更是核心中的核心。
当初他贪墨变卖,咱们只当他是利欲熏心,中饱私囊,如今看来,那些变卖出去的军资,究竟是流入了市井,还是……转了个弯,进了某些人的秘密工坊,重新拼凑成了这些杀人的利器?
若真是如此,那殷赟所图,恐怕就不仅仅是几两银子那么简单了!”
说到这里,戴权抬手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许棘手的神情:“只是……此事如今查起来,怕是障碍重重。
那王子腾,如今正奉旨带着人在辽东那边督办恢复耕种,没有真凭实据,轻易动他不得。
至于殷赟那厮,按《大景律》,贪墨军饷、变卖军资本是死罪,可偏偏……被太上皇那边的人出面保了下来,硬生生改成了流放三千里,如今人怕是早已不在刑部大牢。
这流放路上,是死是活,到了何处,中间有多少手脚可做,只怕更难查证了。”
赵驹听着戴权的分析,目光在那冰冷的弩机上停留片刻,缓缓摇头:“戴公公,我倒觉得,王子腾未必有此胆量,更未必有此必要。”
他负手踱了一步,冷静剖析:“王子腾如今已远离京城权力中枢,奉旨远赴辽东督办农垦,逆党若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必要在京畿之地有呼应、有臂助。
王子腾人在辽东,鞭长莫及,无法即时参与京城核心事务,这不符合逆党行事之常理。
依我看,咱们的重心,还得放在那殷赟及其可能残留的党羽,以及其他更贴近京城、更有机会接触到军械流转环节的人身上。”
话虽如此,赵驹心中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他面上不显,脑中思绪却飞快转动。
辽东、宁州等地虽是自己带兵打下来的,但战后并未刻意安插心腹经营。
反倒是王子腾这边,安朔帝当初嫌弃京营兵士多老弱,不堪大用,秉着废物利用的心思,叫王子腾带着几乎整个京营除神机营外的人尽数前往辽东屯田、种地。
这些人马一旦在辽东扎根……再者,那贾敬先前也曾以‘躲避北静王的求亲’为名去过辽东一趟,这几件事看似无关,可若串联起来,背后是否真有只无形的手在安排调度?
当然,这份猜测他并未宣之于口,对于王子腾本人,他倒也并未过多怀疑。
按照他所知的原著轨迹,王子腾在后期一度被安朔帝提拔为九省统制,甚至即将入阁拜相,这显然是帝党核心成员的待遇。
其最终暴毙,说起来也是颇为可笑,竟是得了风寒,短短几天功夫病情不断恶化,最后一命呜呼。
以此推断,此时的王子腾,大概率仍是安朔帝这边的人。
戴权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仔细品味着赵驹的话,觉得颇有道理,点头道:“侯爷思虑周详,是杂家一时心急了。
王子腾确已离京,眼下兴风作浪的可能性不大,倒是那殷赟,及其可能牵扯出的幕后之人,才是关键。”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渐亮的天色,对赵驹道,“侯爷,今日所得线索事关重大,杂家需即刻进宫面圣,禀明陛下。
侯爷连日劳顿,不若先回府稍作歇息,陛下若有垂询,杂家再遣人知会侯爷。”
赵驹知此事确需尽快上达天听,便拱手道:“有劳戴公公。本侯便先行回府,静候陛下旨意。”
赵驹回到勇毅侯府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晨曦微光驱散了长夜的寒意。
府门前两座石狮默然矗立,门房护卫刚换防一轮,无声地打开侧门,恭敬地引他入内。
穿过几重院落,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轻微回响。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林红玉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常服,低声道:“侯爷,热水备好了,灶上一直温着饭菜。”
赵驹摆了摆手,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先不必。你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林红玉躬身退下,轻轻掩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赵驹一人。
他并未立刻去沐浴更衣,而是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棂,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让他因彻夜未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赵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心中却无半分晨曦该有的明朗。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烦躁,如同窗外尚未散尽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心底。
他来到这方世界,从最初的步步惊心,到如今搏得这世袭罔替的勇毅侯爵位,手握重兵,深得圣眷,已然心满意足。
秦可卿温婉解意、元春端庄柔情、林黛玉灵秀聪慧、探春爽利明敏……身边有这些红颜相伴,早已填补了他前世今生的孤寂。
他所求的,不过是一方安稳,守着身边的人,在这纷扰世间寻个立锥之地,平静度日。
安朔帝虽心思深沉,御下手段老辣,却绝非那等性情暴虐、色令智昏的昏君。
在其麾下效力,只要恪尽职守,不越雷池,倒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担忧鸟尽弓藏。
这般局面,已是乱世中难得的太平,赵驹本已别无所求,只愿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得过且过。
可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
总有人不甘于现状,为了一己权欲,或是那虚无缥缈的旧日恩怨,一次次掀起波澜,妄图颠覆这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稳。
就如同那暗夜中的毒蛇,蛰伏在阴影里,伺机而动,非要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