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下官明白……谋逆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说完,他浑身一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
他抬起头,满眼哀求地看向赵驹。
赵驹并未立刻回应,他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宁国府庭院中萧瑟的冬景,沉默了片刻。
冰冷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的沉默而凝固,让贾敬几乎喘不过气。
半晌,赵驹方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贾敬的心尖上:“本侯问你,贾赦与孙绍祖往来,可曾留下什么凭证?譬如书信、账册,或是其他物证?”
贾敬闻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忙道:“下官……下官不知赦弟竟如此胆大妄为!但若有此等物证,必是极大的祸根!下官这就去他房中搜查,一旦找到,定当立即销毁,以绝后患!”
说着,他就要起身去办。
“站住!”赵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厉声喝止,“愚蠢!此刻销毁证据,岂不是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若此时皇城司早已暗中监视,你此举便是将现成的罪证送到陛下面前!届时,贾府上下有多少张嘴能说得清?”
贾敬被这番疾言厉色喝得浑身一颤,僵在原地,随即恍然大悟,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颓然道:“侯爷明鉴!是下官急糊涂了……
那、那依侯爷之见,该……该如何是好?这留也是祸,毁也是祸……”
他已是方寸大乱,全然没了主意。
赵驹见他如此,知他是真怕了,这才缓和了语气,但目光依旧锐利,沉吟道:“此事的关键,眼下已不全在那些死物证据上,而在于圣意如何。
贾府毕竟与国同休,世代勋戚,与皇室渊源深厚,若待他人发难,便是罪证确凿,万难转圜;但若能抢在先机,主动向陛下坦诚罪愆,虽难免责罚,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主动请罪?”贾敬怔住,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发颤,“这……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将阖府性命交于陛下掌中?”
“糊涂!”赵驹语气沉肃,“自首请罪,尚可辩解为受门生蒙蔽、管教不严,乃糊涂失察之过。
若等陛下从别处查知,尤其是通过皇城司,那便是心怀叵测、暗中勾结、欺君罔上!
陛下统御天下,最恨的并非臣子犯错,而是欺瞒!贾府若能主动坦白,显出悔过之心,或可争取一丝宽大处理,这才是眼下唯一可能保全宗祠、避免满门抄斩的险棋!”
贾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瞧见赵驹神色决然,那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便知他并非虚言恫吓。
他只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一想到贾赦那倔强又糊涂的性子,一颗心顿时又忧心如焚起来,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急切:“侯爷所言极是……可、可赦弟那边,他向来固执己见,怕是不容易听从安排啊……”
赵驹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寒冬里凛冽的北风,让人不寒而栗:“贾赦必须立即与孙绍祖及其背后势力彻底切割!
你以族长身份,立刻将他禁足在荣国府内,严加看管,绝不能再与外界,尤其是平安州有任何联系!至于如何让他闭嘴听话,是你这个族长该操心的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声音压得更低:“至于那个孙绍祖……此人乃祸乱之源,本侯自有处置。
你只需按本侯方才所言,先将人‘请’到宁国府扣下,后续之事,不必再问。”
贾敬被赵驹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厉色惊得心头狂跳,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半句。
那孙绍祖的命运,从赵驹说出这句话起,恐怕已经注定了。
贾敬深深一揖,声音因恐惧和羞愧而干涩:“下官……明白了。一切但凭侯爷做主。”
赵驹目光锐利如刀,冷冷扫过贾敬惨白如纸的脸,语气冰寒刺骨:“贾敬,你给本侯听清楚了。
今日我肯插手你这摊烂泥,全是看在林妹妹和惜春妹妹的份上,不忍见她们无辜受牵连。
否则,贾赦自作孽,不可活!你宁荣二府是死是活,与本侯何干!”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贾敬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无尽的苦涩与懊悔。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竟是那个自幼被他丢在府中、几乎不闻不问的小女儿惜春,以及寄居府中的外甥女黛玉,为贾家换来了一线渺茫的生机。
想起自己对惜春的疏于照管,他喉头哽咽,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下官……下官惭愧无地……”
赵驹不耐与他多言这愧疚之辞,只厉声警告:“记住你此刻的惭愧!日后若再敢怠慢惜春分毫,或是让她在府中受半点委屈,本侯第一个不饶你!”
“下官不敢!绝不敢再有半分怠慢!”贾敬连连应声,此刻已是心悦诚服,不敢有丝毫违逆。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侯爷,那……下官是否这就带人,去将孙绍祖那厮拿下,听候发落?”
赵驹闻言,眼睛微眯,审视着贾敬那副惊魂未定、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嫌弃。
此事关乎先太子余孽,干系重大,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贾敬此刻方寸已乱,若由他亲自带队前去拿人,难保不会忙中出错,举止异常,反而打草惊蛇。
“不必了!”赵驹断然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你此刻心神不宁,不宜出面。那孙绍祖既在荣府,本侯亲自去会会他!
你立刻调一队绝对可靠、口风严紧的府中护卫来,交由本侯直接指挥。”
贾敬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是最稳妥的安排,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朝外急声呼唤心腹长随:“快!去把护卫队的焦大唤来!让他即刻点齐二十名最得力、嘴巴最严的亲兵到院外听用!一切听从侯爷吩咐,若有差池,唯他是问!”
吩咐下去后,贾敬转向赵驹,姿态愈发谦卑:“侯爷,焦大是府里的老人,先代国公在时就在了,历经风雨,对贾家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人手马上就到,听凭侯爷调遣。”
赵驹微微颔首,对贾敬这番识趣的安排还算满意。
他不再多言,负手立于堂中,静静等待,目光沉静如水,却隐隐有雷霆之势蕴藏其中。
不过片刻,院外便传来一阵沉稳而迅捷的脚步声,虽刻意放轻,仍能听出训练有素。
只见一名身材高大、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老者,带着一队约二十名青衣劲装的护卫肃然而立。
这些护卫虽不及勇毅侯府亲兵的百战悍勇,但个个神色凝重,行动间也是颇有章法,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那名为焦大的老者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焦大奉老爷命,率亲兵二十名,已清空左近闲杂人等,听候侯爷差遣!”
他目光快速扫过赵驹,带着历经世事的老练审度和对权势本能的敬畏。
赵驹目光如电,扫过这队人马,见其令行禁止,微微点头,不再赘言,直接下令,声音低沉而清晰:“目标,荣国府东院,贾赦书房及其周边,行动要快,动静要小!
抵达后,听本侯号令,将相关院落给本侯牢牢围住,许进不许出,若是有其他相关人员一并制住,不得走脱一人!”
“是!”焦大及其手下齐声应道,虽声音压低,却透着一股决然。
赵驹不再耽搁,对贾敬最后吩咐一句:“你在此处稳住,约束好府中上下,莫要走漏风声。”
说罢,转身便走,步伐迅疾而沉稳。
焦大立刻率领那二十名精锐亲兵紧随其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宁国府的亭台楼阁,直扑仅一墙之隔的荣国府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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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东院,贾赦的书房内,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
屋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一种略显谄媚的热络。
贾赦穿着一身家常的锦袍,面带得色,与一个身着武官常服、面色精悍的青年男子对坐饮酒。
此人正是孙绍祖,他虽努力做出恭敬姿态,但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骄横与算计,却难以完全掩饰。
贾琮则有些局促地坐在下首,面前虽也摆着酒杯筷箸,却几乎未动。
他年纪尚小,对此等应酬场面显然不甚适应,只是低着头,偶尔在两人目光扫来时勉强附和一笑。
“世翁放心,”孙绍祖端起酒杯,声音洪亮,“平安州那边一切都打点妥当了,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小侄在兵部候缺也有些时日,上下都打点过,只等好消息便是,日后若有用得着小侄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贾赦显然对这番表态十分受用,捻着胡须笑道:“绍祖啊,你是个懂事的,咱们两家渊源深厚,自当相互扶持,琮哥儿,还不给你孙世兄斟酒!”
贾琮连忙起身,正要执壶,却听“哐当”一声巨响,书房那两扇厚重的梨花木门竟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寒风裹挟着肃杀之气瞬间涌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屋内三人俱是大惊失色。
贾赦惊得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孙绍祖反应极快,霍然起身,手已下意识按向了腰间。
只见赵驹面无表情,负手立于门口,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冷冽如冰,缓缓扫过屋内三人。
他身后,焦大带着数名如狼似虎的亲兵鱼贯而入,瞬间控制了门口和窗户等所有出口,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
其余亲兵则迅速散开,无声无息地将整个东跨院核心区域封锁起来。
“赵……侯爷?”贾赦看清来人,尤其是感受到那股毫不掩饰的冷厉气势,心头先是一颤,那点因酒意和被打扰而升起的怒气瞬间被一股更深的畏惧压了下去。
他勉强站起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侯爷……您、您这是何意?为何无故带人闯入?”
孙绍祖眼神闪烁,心中警铃大作,他虽未见过赵驹,但看这气势、这排场,以及贾赦那明显带着惧意的称呼,已然猜到来者身份尊贵,且来者不善。
他强作镇定,拱手道:“这位侯爷,不知突然驾临,所为何事?可是有什么误会?”
赵驹根本不理睬孙绍祖,目光如先后落在贾赦与贾琮身上,让两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然后才转向孙绍祖:“你就是孙绍祖?”
第532章 余孽现引狼入室
孙绍祖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硬着头皮道:“正是末将,末将现任万安县卫指挥,不知这位侯爷……”
“拿下。”赵驹不等他说完,直接吐出两个字,冰冷无情。
焦大应声而动,如猛虎扑食,带着两名亲兵直取孙绍祖。
孙绍祖虽也是行伍出身,有些武艺在身,但在焦大这等沙场老手和精锐亲兵面前,又是猝不及防,不过三两下便被反剪双臂,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世翁!世翁救我!”孙绍祖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口中大喊。
贾赦见状,更是心惊胆战,他想开口,但在赵驹那冰冷的目光逼视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颤声道:“侯爷……这、这孙指挥是……是府上的客人……您这是……”
赵驹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贾赦,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你口中的客人,便是这等与逆党余孽暗通款曲、意图将你宁、荣二府拖入万劫不复之境的祸水吗?”
他缓步上前,逼近贾赦,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击在贾赦心上:“你当真以为,你与平安州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能瞒得过陛下?派贾琏数次奔波,真当神不知鬼不觉?
贾赦,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利令智昏,连这等抄家灭族的大祸都敢去招惹!”
贾赦被这番直指核心的质问骇得面无人色,踉蹡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震得几卷书册簌簌落下。
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否认,但在赵驹那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目光下,所有侥幸的言辞都卡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恐惧。
“我……我……”贾赦嗫嚅着,目光躲闪,不敢与赵驹对视。
他想说孙绍祖只是门生故旧,想说平安州往来只是寻常人情,但在赵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苍白的辩解都显得可笑至极。
赵驹既然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说出‘先太子余孽’、‘平安州’这些关键词,必然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再联想到赵驹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和圣眷,贾赦哪里还敢有半分抵赖的心思?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双手死死撑着桌面才没有瘫倒在地。
赵驹见他这副脓包样子,眼中鄙夷更甚,冷哼一声:“怎么?无话可说了?方才不是还与这逆党把酒言欢,畅谈相互扶持吗?贾恩侯,你的胆子倒是比你的脑子好用得多!”
赵驹的厉声质问在书房内回荡,字字诛心。
贾赦面如死灰,冷汗浸透内衫,整个人抖如筛糠,哪里还有半分世袭一等将军的体面。
“侯爷……侯爷明鉴……”贾赦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下官糊涂!下官是被这奸人蒙蔽了啊!”
他猛地指向被按在地上的孙绍祖,声音凄厉:“都是他!都是这厮花言巧语,说什么门生故旧理应相互扶持,下官……下官一时糊涂才……”
“够了!”赵驹厉声打断,眼中寒光乍现,“事到如今还想推诿塞责?贾琏数次往返平安州,难道也是被人蒙蔽?”
这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贾赦的心理防线。
他瘫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