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驹闻言,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金牌?嗯,确是太上皇御赐之物,本侯认得。”
他话锋一转,目光刺向管家:“可本侯记得清清楚楚,太上皇当年是念及孝和亲王、孝义亲王乃是自家亲孙,怜爱有加,为全一份祖孙间的孝道亲情,方特赐此牌,许其紧要时便利行事。
此乃天家私恩,亦是告诫亲王需谨守本分,莫负圣心。”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质问:“本侯倒要问问你,亦或是问问你身后的孝和亲王殿下!
什么时候,咱们大景朝又多了一位像你这般年纪的‘皇孙’了?!竟也能让你这六品长史之身,手持此象征天家亲情的信物,在此假传亲王之意,行此僭越之事?!”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那管家瞬间从愤怒变成了彻骨的恐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愚蠢而致命的错误。
这金牌代表的乃是太上皇与亲王之间的祖孙情分,自己一个长史官拿着招摇,不仅是僭越,更是对这份天家亲情的亵渎和利用!
赵驹不再看他那副魂不附体的模样,转而面向张佺,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决断:“张佥事。”
“卑职在!”张佺肃然应命。
“将此僭越狂徒拿下,其余人等驱散,城门按律紧闭,擅近者,以冲撞禁区防卫论处!”
“遵命!”金吾卫将士们立刻行动,如狼似虎地将那瘫软的管家捆缚起来。
张佺上前一步,双手捧着那面依旧金光闪闪的令牌,恭敬地呈给赵驹:“侯爷,此物该如何处置?是否要即刻呈送宫中?”
赵驹接过那块沉甸甸的金牌,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和凹凸的龙纹,脸上那层平静无波的面具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语。
这太上皇……到底存的什么心思?竟将这等‘如朕亲临’的金牌赐给萧渊和萧淳这两个活宝孙子。
他难道真的半点不了解自己这两个孙子的德行?
单是那萧渊,凭着这面金牌撞在他手上就不止一回了,今日是强闯城门,往日还不知有多少仗着此牌横行无忌、藐视法纪的行径。
第527章 金牌难压律法严
在他来顺天府之前,这两人手执金牌,背后又有太上皇的纵容,在这京城里,还不知是何等的嚣张跋扈,怕是连顺天府尹和五城兵马司都要退避三舍。
这哪里是疼爱孙辈?分明是递了一把刀给两个顽童,纵容他们胡作非为,搅乱朝纲法纪!
看来,得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劝劝安朔帝,想办法将这两块惹是生非的‘护身符’给收回去才是。
此物留在萧渊、萧淳手中,终究是祸非福,今日能强闯城门,明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他正思忖间,目光扫过那被捆缚在地、面如死灰的王府长史,以及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王府仆从,心中冷哼一声。
今日之事,正好做个由头。
他正欲吩咐手下将人押走,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萧渊此人,骄纵跋扈,绝非勤勉务实之辈,什么东西能这般紧急,叫他府上的人连夜进城,甚至不惜强闯城门?
想到这里,赵驹转向身旁肃立的张佺,语气平静地问道:“张佥事,这几日,孝和亲王府上,可还有其他马车运送物资进城?”
张佺略一思索,回道:“回侯爷,近日确有几批打着亲王府旗号的车辆入城,因持有王府令牌,且多在白日城门开启之时,守城将士按例查验后便放行了。”
他见赵驹神色认真,便补充道:“具体情形,需询问当日值守的弟兄更为清楚。”
“去叫近日值守过西城门的弟兄过来。”赵驹吩咐道。
“是!”张佺立刻转身,低声对一名亲兵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两名身着金吾卫服饰的军士小跑过来,向赵驹和张佺行礼。
赵驹看着他们,直接问道:“你们二人,近日可曾查验过孝和亲王府运送物资进城的车辆?都运了些什么东西?”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军士抱拳回道:“回侯爷,卑职前日当值,确实查验过两车亲王府的物资,车上装的是一些粮食,还有木炭,王府的人说是王爷为安置灾民准备的。”
另一名军士也接口道:“卑职昨日也见过,运的是些石料和木材,数量不少,也都说是用于灾民安置。”
赵驹闻言,眉头微蹙。粮食、木炭、石料、木材……这些倒确实是赈灾和搭建临时住所所需之物。
他沉吟道:“去查一查,这几日孝和亲王府究竟运了多少这类物资进城,可有记录?”
那名年长军士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本略显粗糙的册子,双手呈上:“侯爷,城门值守对大宗货物进出皆有简单记录,卑职等按规矩,对亲王府的车辆也记了一笔,请侯爷过目。”
赵驹接过册子,快速翻阅。
只见上面简单记录着日期、车辆数目以及大致货物种类。
粗略算来,这几日孝和亲王府运进城的粮食、木炭、石料等物,数量确实不小,远超寻常府邸日常用度。
他将册子合上,递还给军士,心中疑窦未消,反而更深了几分。
他喃喃低语,像是在问张佺,又像是在问自己:“这萧渊……何时变得如此勤政爱民了?”
两名金吾卫军士互相看了一眼,年轻的那个忍不住小声猜测道:“侯爷,许是……孝和亲王殿下此番真是奉了旨意,想要做出些政绩来?
毕竟陛下让他负责城西灾民安置,运这些物资,倒也说得通。”
张佺也点头道:“从明面上看,这些物资的用途确实指向灾民安置,只是这数量……若真全用于赈济,倒也算是一桩不小的功德。”
赵驹不置可否,只是眼神越发深邃。
他了解萧渊,此人好大喜功,却缺乏耐心和实干精神,更倾向于用表面文章来博取名声。
如此大规模地、看似‘务实’地调运物资,与其平日作风大相径庭。
“功德?”赵驹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但愿如此,张佥事,往后派人暗中留意一下,这些物资运进城后,最终都送到了哪里,又是如何分配的。
本侯倒要看看,咱们这位孝和亲王殿下,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卑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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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未亮,寒气凛冽。
赵驹身着朝服,踏着宫道上尚未扫净的残雪,由一个小黄门引着,往大明殿行去。
那小黄门年纪不大,眉眼伶俐,脚步轻快,乃是戴权认下的干儿子之一。
“侯爷万安,干爹特意吩咐奴婢在此迎候侯爷,引您去大明殿。”
小黄门压低声音,脚步轻快地在前引路,同时不忘机警地左右看看,凑近些低语道,“侯爷,有件事得先跟您通个气儿……孝和亲王殿下,今儿个天不亮就进宫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在陛下和太上皇跟前了。”
赵驹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颔首:“有劳公公提醒。”
这萧渊果然恶人先告状,而且直接捅到了太上皇那里。
那小黄门是戴权认的干儿子,也是个聪明伶俐的,自然晓得轻重,见赵驹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只专心引路。
行至大明殿外,尚未通传,便已听得殿内传来萧渊那带着明显委屈和愤懑的声音,正透过厚重的殿门隐隐传出:
“……皇祖父,皇叔!孙儿冤枉啊!自打得了皇叔的旨意,让孙儿在城西施粥,管理那些灾民,孙儿不敢有丝毫懈怠,日日殚精竭虑,只盼着能为皇叔分忧,为百姓做些实事!”
萧渊的声音带着哭腔,显得情真意切:“孙儿见那些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夜里冻得瑟瑟发抖,心中实在不忍!便想着,光是施粥还不够,得让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才行!
于是孙儿便自掏腰包,从孙儿的皇庄上,调集了许多粮食、木料、砖瓦,想着赶紧运进城,给百姓们搭建些临时屋舍,好歹熬过这个冬天……”
他话锋一转,委屈更甚,甚至带上了几分梗咽:“可……可谁曾想!孙儿一片赤诚,皇庄上的下人连夜将物料备齐,马车紧赶慢赶,许是昨儿到城门的时候晚了些,时辰过了……竟……竟就被那金吾卫的人给拦在了城外!死活不让进啊!”
“孙儿派去的长史好话说尽,言明这是赈济灾民的紧要物资,关乎百姓生死,更是奉了孙儿的命行事!
可那金吾卫的张佺,还有后来赶到的勇毅侯……”
他刻意顿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不忿,“他们丝毫不通融,一口一个律例,说什么城门下钥,非旨意不得开!
孙儿的长史不得已,只好亮出皇祖父您钦赐的金牌,原以为见此金牌如见皇祖父,总能行个方便……
谁知……谁知那勇毅侯竟……竟直接动手打了孙儿的长史!还将金牌夺了去,把人给扣下了!”
萧渊噗通一声,似乎跪在了地上,声音悲切:“皇祖父,皇叔!孙儿此举,或许有考虑不周之处,但初衷是为了灾民啊!
金吾卫如此行事,岂不是寒了孙儿这片为民之心?又将皇祖父您的御赐金牌置于何地?求皇祖父、皇叔为孙儿做主啊!”
萧渊这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一心为民、却反遭刁难羞辱的委屈亲王,而赵驹和张佺则成了不顾百姓死活、苛待宗室的酷吏。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萧渊低低的抽泣声。
赵驹在殿外听得真切,面色平静,心中冷笑。
这萧渊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不小,绝口不提自己府上长史持金牌强闯城门、藐视法纪之事,反而将一顶‘耽误救灾’的大帽子扣了下来。
小黄门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侯爷,您看这……”
“无妨。”赵驹淡淡道,“劳烦公公通传吧。”
小黄门应了声,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嗓音唱喏:“启禀陛下,太上皇,勇毅侯殿外求见——”
殿内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片刻,里面传来安朔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宣。”
殿门缓缓打开,赵驹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入。
只见安朔帝端坐御案之后,神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而在一旁的软榻上,太上皇半倚着引枕,面色似乎有些不好看,带着些许病容。
萧渊跪在御前,正用袖子擦拭着眼角,一副悲愤难抑的模样。
赵驹目不斜视,行至御前,躬身行礼:“臣赵驹,参见陛下,参见太上皇。”
安朔帝抬手虚扶:“爱卿平身,这么早进宫,所为何事?”
赵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安朔帝,又转向太上皇,最后才仿佛刚看到跪在他脚边的萧渊一般,微微颔首:“原来殿下也在。”
他语气平稳,仿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直接从袖中取出那面金牌,双手呈上,“臣昨夜巡防至城西,遇一事关城防律例与御赐金牌之事,不敢擅专,特来向陛下与太上皇禀明,并奉还此物。”
安朔帝目光落在赵驹手中的金牌上,并未立刻去接,只淡淡道:“朕记得此物乃是父皇当年赐予孝和、孝义两位亲王,以全祖孙之情,许其紧要时便宜行事。
如何到了爱卿手中?”
赵驹尚未答话,跪在地上的萧渊猛地抬起头,抢白道:“皇叔!昨日孙儿的长史持此金牌,只为运送赈济灾民之物料入城,竟被勇毅侯强行夺去!还将孙儿的长史打伤扣押!
皇祖父,皇叔,此乃御赐之物,代表皇祖父天颜,赵驹此举,实乃大不敬!”
太上皇倚在软榻上,闻言眉头微蹙,浑浊的目光扫向赵驹,带着几分捉摸不定。
赵驹面色不变,对安朔帝和太上皇再次躬身,声音沉稳清晰:“陛下,太上皇容禀。
臣昨夜戌时三刻巡至城西永定门,见城门已按律下钥关闭,而城门外确有数辆马车聚集,声称乃孝和亲王府车驾,要求开启城门。”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值守金吾卫指挥佥事张佺,依《大景律·卫禁律》及《城门启闭章程》,以时辰已过、无特旨手令为由,拒绝开启城门,并再三言明,可待次日辰时城门开启后优先放行。
此乃张佺职责所在,亦是维护京城防卫定制,并无过错。”
“然而,”赵驹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涨红的萧渊,“王府长史非但不听劝阻,反而仗势咆哮,口出秽言,辱骂朝廷命官。
更甚者,其竟手持太上皇御赐金牌,声称‘见此金牌如朕亲临’,以下犯上,逼迫张佺抗律开城。
臣赶到时,正见此獠手持金铁之物,直指张佺面门,气焰嚣张,逼迫守城将士抗旨违法。”
“未得朕和父皇允许,便敢手持金铁之物,以下犯上,直指朝廷命官?”安朔帝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
“是。”赵驹肯定道,“此等行径,已非寻常争执,形同胁迫,臣以为,此风绝不可长。
御赐金牌,乃天家恩典,象征太上皇与亲王殿下之祖孙亲情,岂容一下臣持之跋扈,僭越威逼?
此非但亵渎圣物,更是对天家亲情之践踏,故臣当场制止,收缴金牌,并将那狂悖之徒拿下,以儆效尤。”
他再次双手托起金牌,声音恳切:“陛下,太上皇,城门律例,关乎京畿安危,乃国之基石,不容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