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嘶喊,也不再挣扎,终日恹恹地歪在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茶饭不思。
不过几日光景,人便迅速消瘦下来,原本圆润的脸颊竟露出了尖削的下巴,整个人没了半分生气,只剩一具躯壳似的瘫着。
袭人看在眼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偏偏无计可施。
她端着一碗精心熬制的燕窝粥走进来,见宝玉仍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放轻脚步,柔声劝道:“二爷,您好歹吃一口吧?这般茶饭不进,身子如何受得住?”
贾宝玉恍若未闻,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袭人心头一阵酸楚,眼眶瞬间红了,正欲再劝,外间小丫鬟的声音轻轻传来:“二爷,太太屋里的玉钏儿姐姐来了。”
话音刚落,玉钏儿已端着个小巧的填漆茶盘走了进来,盘中摆着一碟精致的枣泥山药糕。
她脸上带着得体却疏离的微笑,对着炕上的宝玉福了一福,语气恭敬却无半分往日的热络:“二爷,太太让奴婢给您送些新做的枣泥山药糕来,说您病中胃口不好,这个易克化,又能补脾胃。”
听到是王夫人派人送来的,贾宝玉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掠过一丝微弱的波动。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碟点心上,嘴唇翕动着,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可玉钏儿似是全然未察觉他眼底的期盼,将点心轻轻放在炕几上,便垂首躬身道:“太太还吩咐了,让二爷好生静养,莫要再胡思乱想,伤了身子,奴婢告退。”
说罢,她竟未再多看宝玉一眼,转身便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连脚步声都透着几分客气。
那碟枣泥山药糕孤零零地躺在炕几上,甜腻的香气漫开来,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触不到贾宝玉半分。
玉钏儿那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仅存的侥幸。
贾宝玉怔怔地望着玉钏儿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那碟点心,积攒了多日的委屈与失望陡然爆发。
猛地,他抬手一扫,‘啪嚓’一声脆响,瓷碟碎裂在地,精致的糕点滚得满地都是。
“拿走!都拿走!我不吃!”他嘶声喊道,声音沙哑虚弱,早已没了往日的中气。
喊完这一句,他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瘫软在炕上,将脸深深埋进锦被中,肩头微微耸动,泪水却早已流干,只剩无声的颤抖。
袭人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瓷与糕点,再看看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的身影,心头一片冰凉。
这番情形她太清楚了,二爷这次,怕是在太太那边最后一点渺茫的指望也彻底断了。
袭人默默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也浑然不觉。
每一片碎瓷,都像是扎在她心上。
是能料想得到,那个曾经被阖府上下捧在手心里、众星捧月般的宝二爷,如今竟落得这般孤寒境地?
收拾妥当后,她又端来一碗温水,红着眼睛劝道:“二爷……您这样糟践自己,岂不是更让太太和老太太伤心?”
被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她们若真在乎我,为何连一面都不肯见?”
这话问得袭人哑口无言。
她何尝不明白,自从贾宝玉闹出那些事后,府里的风向早就变了。
老太太和太太的疼爱不在,往日里争相巴结、凑趣奉承的婆子们,如今路过这院子都要刻意绕道走。
过去许久,锦被下的抽噎声渐渐平息,只余下压抑的寂静。
袭人正欲悄悄退出去,却见被角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露出贾宝玉那张憔悴不堪的脸。
他眼底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问:“袭人……林妹妹她……还是不肯来瞧我一眼,是不是?”
袭人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无奈。
林姑娘下午被隔壁侯爷接回林府小聚,傍晚时分便已送回,这事府里上下几乎无人不晓,偏偏就瞒着眼前这位痴心人。
看着贾宝玉那副明知答案却仍要自欺欺人的模样,袭人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为何事到如今,宝二爷还是这般执迷不悟,看不清林姑娘的心早已另有所属,更看不清这府里早已无人再支持他那不切实际的念想?
第526章 公子空帷悲世情
夜色如墨,寒意浸骨。贾宝玉屋内的炭火明明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子从心底透出来的阴冷。
他猛地从炕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一双失了神彩的眼睛死死瞪着窗外漆黑的夜,仿佛那黑暗中藏着他全部的仇敌。
他猛地捶了一下炕沿,声音嘶哑地低吼:“她们……她们一个个都厌弃了我!老祖宗不见我,太太也不来!连林妹妹……连她也这般狠心!我就知道,这世上终究是没人真心待我的!”
贾宝玉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状若疯癫:“三妹妹!云妹妹!宝姐姐!她们……她们往日里何等亲厚?如今我病成这样,她们竟也如此狠心,连来看我一眼都不肯了吗?这世上还有没有真心?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一直静立在炕沿边的袭人,默默听着这连日来重复了无数遍的怨怼。
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在那碟被打翻的枣泥山药糕的碎屑旁,轻轻放下了一盏新沏的温茶。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得近乎残忍地看向贾宝玉。
“二爷,”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宝玉的喘息,“您这话说得就有些亏心了。”
贾宝玉的咆哮被袭人这突如其来的反驳噎住,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愣愣地看着她。
袭人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点嘲弄:“老太太、太太是下了令,让您静养,不让您再去扰林姑娘。
可她们何曾派过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日夜不停地钉在您这屋门口,真个把您当囚犯一样锁起来了?”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贾宝玉用愤怒编织的泡沫。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袭人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表情,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您盼着林姑娘、史姑娘她们来看您,可您心里也明白,自打上回您闹到要铰头发做和尚,老太太震怒,早已严令各房姑娘并丫鬟们,谁也不许再踏进这院子半步,免得被您那些‘疯魔念头’带坏了。
她们不是不想来,是不能来,更是不敢来。”
“你……你胡说!”贾宝玉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被戳中心事的羞恼让他浑身发抖,“你一个奴才,也敢来编排我?!”
“奴才不敢编排二爷。”袭人垂下眼帘,语气却寸步不让,“奴才只是把二爷不愿想、不敢认的事实,说给二爷听。
二爷您不是在怨别人拦着,您是在怨……怨别人为何不主动来成全您的心意,怨为何非要您放下身段、拖着这条伤腿,自个儿去求、去争。
您盼着别人像过去一样,把您捧在手心里,事事顺着您,哪怕您要天上的星星,也得有人替您摘下来。
可是二爷,”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呢?您想要什么,总得自己先伸出手去。
若连这一步都迈不出,只会在屋里怨天尤人,那……那就怪不得别人心狠,只能怪您自己……放不下那点脸面。”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袭人脸上。
贾宝玉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完人后自己却撞在炕沿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瞪着袭人,仿佛她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袭人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疼。
她却连碰都没碰一下,只是缓缓转回头,依旧用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看着贾宝玉,嘴角甚至扯出了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二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委屈,只有无尽的疲惫,“若这样能让您好受些,奴才受着便是,只求二爷……好歹顾惜些自己的身子。
您若真把自己作践坏了,除了真心疼您的几个人,这府里上下,又有谁会真正掉一滴眼泪?”
说完,她不再看贾宝玉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深深一福,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剩下贾宝玉粗重的喘息声,和他望着自己刚刚打人的那只手,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恐慌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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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驹一行人马不停蹄,顶着凛冽寒风,很快便赶至城西。
远远便瞧见紧闭的城门如同一道巨大的阴影矗立在雪夜中,城门边火把通明,映照出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地对峙着。
城门内侧,以金吾卫指挥佥事张佺为首的一队兵士甲胄鲜明,虽人数不及对方,却个个神色肃穆,手按佩刀,结阵而立,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张佺本人面色有些难看,身形却挺拔如松,立于阵前,并未因对方的叫嚣而有丝毫动摇。
而与他们针锋相对的,正是孝和亲王府的一干人等。
为首的是个身着锦袍、体态微丰的中年长史,此刻正指着张佺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厉声呵斥,其身后跟着数十名豪奴悍仆,个个神情倨傲,气势汹汹,将城门内这片区域堵得水泄不通。
“张佥事!你好大的官威啊!”那长史声音尖利,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孝和亲王殿下府上的车驾!王爷有紧急要务需外面的马车即刻入城!误了王爷的大事,你区区一个四品佥事,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张佺面对辱骂,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沉声回应,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这位大人,律法森严,城门启闭皆有定时。
酉时已过,城门下钥,非有圣旨或兵部特批火牌,任何人不得擅开,此乃朝廷定制,非是本官有意刁难。
还请大人回转,禀明王爷,待明日辰时城门开启,再行入城。”
“放屁!”那长史显然跋扈惯了,见张佺油盐不进,更是怒不可遏,“什么狗屁定制!王爷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别说现在只是酉时刚过,就是三更半夜,王爷要进城,你这城门也得给我开!再敢阻拦,休怪我不讲情面!”
张佺面沉如水,语气依旧坚定:“律法如山,恕难从命。”
“好!好一个律法如山!”长史厉声冷笑,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在火把映照下高高举起,赫然是一面金光灿灿的令牌。
令牌上雕刻着蟠龙纹样,中间几个遒劲的‘如朕亲临’清晰可见。
“张佺!并尔等金吾卫众人,都给本官看清楚了!”长史底气陡增,声音响彻城门洞,“此乃太上皇御赐金牌!凭此金牌,如太上皇亲临,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得!莫说这小小的城门,便是皇宫大内,亦可畅通无阻!”
他将金牌直指张佺面门,趾高气扬地喝道:“如今金牌在此,你区区一个金吾卫佥事,安敢再阻?莫非是要抗旨不尊,犯下那株连九族的大罪吗?!”
这太上皇御赐的金牌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张佺身后的金吾卫兵士们顿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惊疑和畏惧的神色。
太上皇虽已禅位,但余威犹在,这‘如朕亲临’的金牌,分量极重,绝非他们这些普通军士所能抗衡。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主心骨张佺。
张佺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心中巨震。
他万没想到对方竟有此物!这确实超出了他的权限范围。
硬抗金牌,形同抗旨,后果不堪设想;但若就此开门,城防律例便形同虚设,他日又如何约束他人?
就在他心念电转、压力倍增之际,那长史见他沉默,以为他已屈服,更是得意,催促道:“张佥事,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开门迎驾!若再迟疑,便是欺君之罪!”
就在这气氛凝滞、张佺进退维谷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如雷般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现场的僵持。
赵驹一马当先,在火把映照下疾驰而至,恰好将那长史持金牌逼宫的嚣张模样尽收眼底。
“侯爷!”张佺及麾下兵士见到赵驹,如同暗夜中见到明灯,齐声高呼,声音中带着如释重负。
那王府长史见赵驹亲至,先是一惊,但旋即想到手中金牌,胆气复壮,勉强收敛了几分嚣张。
他对着端坐马上的赵驹扬了扬金牌,语气依旧带着挑衅:“勇毅侯来得正好!太上皇御赐金牌在此,如朕亲临!还请侯爷示下,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赵驹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面金牌,又落在长史脸上,既无怒意,也无惧色,仿佛在看一件寻常物事。
他没有立刻回应长史的要求,而是轻轻一夹马腹,踏云向前踱了两步,靠近那长史。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口理论时,赵驹却毫无征兆地、极其自然地抬起了握着马鞭的右手。
动作不快,甚至带着几分随意,就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
“啪!”一声清脆的皮肉交击声响起。
马鞭的鞭梢精准地掠过长史的嘴唇和脸颊,留下了一道迅速肿起的红痕。
力道控制得极佳,既足以造成剧痛和羞辱,又不至于将其抽翻在地。
长史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下意识地捂住嘴,指缝间立刻渗出血丝,满嘴腥咸。
他惊骇地看着赵驹,对方却依旧面色平静,仿佛刚才那凌厉的一鞭并非出自他手。
赵驹端坐马上,手持马鞭,面沉如水,声音平稳:“本侯面前,何时轮到你一个区区王府长史手持金铁之物大呼小叫?此乃大不敬!这一鞭,是教你什么叫上下尊卑!”
长史又痛又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平静之下蕴含的冷酷所震慑的恐惧,他指着赵驹,因为嘴疼说话含糊不清:“你……你敢打本官?!本官手持太上皇金牌,如朕亲临!你……你这是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