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前一张张或娇嗔、或活泼、或娴静的面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温暖,方才因归家之事生出的一丝复杂心绪,也被这浓浓的姐妹情谊冲淡了不少。
她忙笑着告饶道:“好姐姐们,好妹妹们,快饶了我罢!我不过是回去看看父亲,尽人子本分,哪里就是去玩了?
本想着快去快回,不便惊动大家,既如此,是我的不是,我给诸位姐妹赔礼了。
不过外边这冰天雪地的,有什么好逛的?等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咱们再央求老祖宗,一齐出去好好顽一天,可好?”
说着,还真的起身作了个揖,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贾母在上头看着孙辈们笑闹,脸上也笑开了花,并不阻止,只乐呵呵地道:“你们这些猴儿,就会缠磨你们林姐姐,她这是正经事,你们且安生些,让她去吧。”
话虽如此,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却将先前略显沉郁的气氛一扫而空。
探春、宝钗等人见林黛玉说得恳切,又见贾母发了话,便也笑着放过了她。
唯独史湘云依旧不依,她几步上前挽住黛玉的胳膊,摇晃着撒娇道:“林姐姐,就算这次是正经事,我们不为难你。
可你方才也说了,等来年开春要带我们出去顽的,这话我们可都记下了!到时候,你可不能赖账!也别去什么别处了,就去你的郡主府!
我们都还没瞧过郡主府是什么光景呢,到时候定要好好逛一逛才罢休!”
她这话一出,顿时引起了其他姐妹的共鸣。
是了,林黛玉如今是御封的郡主,自有敕造的郡主府邸,虽说她因常住贾府,那府邸去得少,但终究是她的体面,也是姐妹们极好奇想去见识一番的所在。
贾母在上头听得史湘云这般提议,非但没有觉得不妥,反而眼前一亮,抚掌笑道:“哎哟!还是云丫头这脑袋瓜子灵光!这个主意提得好!玉儿的郡主府,老婆子我也还没去瞧过呢!
这事我替你们林姐姐应下了!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老婆子我跟着你们一道去!正好也瞧瞧咱们家郡主的气派!”
林黛玉见外祖母兴致如此之高,众姐妹又都满眼期盼地望着自己,心中虽觉自己的郡主府尚且陌生,但此情此景,又如何能扫大家的兴?
她莞尔一笑,对着贾母和姐妹们福了一福,应承道:“既然老祖宗和姐妹们都有这个兴致,那等开春后,我便在府里设宴,请老祖宗和姐妹们过去坐坐。”
“岂敢岂敢!”史湘云第一个拍手笑道,“我们只盼着那一天快快到来呢!”
众人也都笑着附和,一时之间,满屋子其乐融融。
这场小小的‘风波’总算平息,林黛玉又与众姐妹和贾母说笑了几句,这才辞别众人。
在紫鹃和几个婆子丫鬟的簇拥下,林黛玉一行人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往二门外走去。
刚出垂花门,一股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
远远地,便看见二门外,赵驹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并未坐在车辕上避风,而是身姿挺拔地立于踏云旁,墨色的大氅在寒风中微微拂动,旁边停着一辆荣国府准备的、挂着厚实棉帘的暖轿马车。
见林黛玉一行人出来,赵驹快步迎上前。
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见林黛玉鼻尖冻得微微发红,也顾不上多寒暄,只简短的说了句:“来了?路上滑,仔细脚下。”
便示意紫鹃等人赶紧扶林黛玉上车。
林黛玉也知外边不是说话的地方,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搀扶下,踩着脚凳钻进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她正要寻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一抬眼,却意外地发现车厢里并非空无一人。
只见妙玉正端坐在靠里的软垫上,身着素雅的袄裙,外罩一件狐毛斗篷,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暖炉,神情一如既往的清淡出尘。
“妙玉姐姐?”黛玉又惊又喜,眸中瞬间绽出光彩,“你怎么也在?”
妙玉见她进来,清冷的目光在她被寒气激得泛红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声音依旧平和淡然:“林妹妹。”
就在这时,马车轻轻晃动了一下,开始缓缓驶动。
车窗外传来赵驹清晰的声音,他骑着踏云并行在马车旁,解释道:“如今天冷路滑,怕你路上冻着或是有什么不便。
妙玉姑娘通晓医理,心思也细,我便请了她一同过来,路上若有什么意外,也好支应照看。”
原来这是他特意安排的。
林黛玉心中顿时了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比车内的暖炉更让她觉得熨帖。
她隔着车窗轻声道:“有劳表哥费心。”
又转向妙玉,笑容明媚:“有妙玉姐姐相伴,自是再好不过。”
妙玉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将手边另一个早已备好的、套着锦套的小手炉递了过去。
其实,妙玉之所以出现在此,是因为林黛玉身上尚有妙玉先前所下的法术,用以收回她被荣国府无意中夺取的气运。
此法玄妙,虽不至于将林黛玉完全禁锢在荣国府内,但依照妙玉所言,最好莫要离那作为“锚点”的荣国府过远,亦不宜离开太久,以免气运回收的过程出现不必要的波折,或是横生枝节。
赵驹在来接林黛玉之前,便已思虑及此,特意先去寻了妙玉,仔细问明了其中关窍。
得知并非完全不能离开,只是需有所顾忌后,他虽稍安,但终究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邀请了妙玉亲自陪同走这一趟。
有她这位施术者在旁护持,纵有些微变故,也能及时应对。
第524章 翁婿密谈析危局
马车辘辘,行在积了薄雪的青石街道上,车内却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间的严寒。
林黛玉接过妙玉递来的手炉捧在掌心,那暖意顺着指尖缓缓流遍全身,连带着因即将见到父亲而有些雀跃又微带紧张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与妙玉虽相识不算太久,但因着之前在扬州城的渊源,彼此间已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默契。
此刻两人并肩而坐,轻声交谈着佛理与诗词,车内弥漫着一种静谧祥和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稳。
外间传来赵驹低沉的声音:“到了。”
车帘被随行的婆子从外打起,一股清冷的空气涌入。
林黛玉在紫鹃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头便见一座规制严谨、门庭肃穆的府邸矗立眼前,黑漆大门上方悬着御笔亲题的“林府”匾额,虽不及荣国府赫赫扬扬,却自有一股清贵书卷之气。
门房仆役早已得了信,此刻皆垂手恭立,屏息静气。
赵驹将马缰扔给亲随,走到黛玉身旁,温声道:“进去吧,林姑父想必已等候多时了。”
一行人刚踏入二门,便见林如海已得了信,正从内院书房疾步而出。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藏青色家常直裰,更显清癯儒雅,只是眉宇间带着些许挥之不去的疲惫,此刻见到女儿,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亮起,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慈爱与欣喜。
“父亲!”林黛玉眼眶一热,快步上前,便要行礼。
林如海忙伸手虚扶住她,连声道:“快起来,咱们先进去,外边凉。”
他仔细端详着女儿,见她脸色红润,精神也尚好,心下稍安,目光又落到紧随其后的赵驹身上,含笑点头,“驹哥儿也来了。”
林如海随即目光便越过林黛玉刚和赵驹二人,落在了随后下车的妙玉身上。
他的神色立刻变得更为郑重,甚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感激,上前一步,竟是向着妙玉微微躬身:“妙玉师父也来了!快请进,外面天寒地冻,莫要着了凉。”
这番举动,让随行的下人都暗自惊讶。
自家老爷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竟是对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子竟如此礼遇?
妙玉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单手立掌还了一礼,声音平和:“林大人客气,贫尼叨扰了。”
一行人进入府中,来到正厅,分宾主落座。
丫鬟奉上香茗,林如海先关切地问了林黛玉在贾府起居饮食,可还习惯,又与赵驹寒暄了几句朝中闲话,话题便渐渐转开。
叙了片刻家常后,林如海便对侍立一旁的管家林福吩咐道:“你亲自带着姑娘和这位妙玉师傅在府里四处走走看看。
这府邸蒙侯爷相助,近日刚修缮完毕,许多景致连我也未曾细观,正好让姑娘瞧瞧。”
林福忙躬身应下。
林黛玉知父亲与赵驹有正事相谈,便从善如流地起身,与妙玉一同随着林福出了正厅。
待林黛玉与妙玉离去后,林如海挥退左右,厅内只余他与赵驹二人。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收敛,神色变得凝重,压低声音道:
“陛下那里……今日收到密报,江南甄家,已决意奉旨,早已阖家起程,北上京师了。”
赵驹目光一凝:“这么快?不是说老太妃凤体欠安只是……”
“明面上的说辞罢了。”林如海轻轻摇头,“不过据报,甄家上下对老太妃病重之事深信不疑,这几日正忙着打点行装,准备举家北上侍疾。
甄应嘉还特意上书谢恩,感念陛下体恤天伦。”
赵驹沉吟片刻:“他们当真没有起疑?”
“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林如海捋须道,“甄老太妃年事已高,偶染风寒也是常事,甄家这些年虽有逾矩之处,但对老太妃的孝心倒是不假。
加之陛下这番安排合情合理,他们只当是寻常恩典,并未多想。”
“如此最好。”赵驹神色稍缓,“只要他们不起疑心,乖乖入京,后面的事就好办了,新兵演武所之事,陛下已准了,正好可以用来应对。”
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心中有数便好,甄家在江南根基深厚,若能借此机会将其调离,日后清查起来也能少些阻力。
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甄家与各王府关系匪浅,特别是北静郡王那边,还需多加留意。”
赵驹想起之前赵小六禀报北静郡王府也曾派人窥探庄子,当下一愣,脱口问道:“甄家和北静郡王府?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印象中,四王八公同气连枝,甄家作为老亲,与北静郡王府理应走动频繁才对,何至于被林如海单独提出来说?
林如海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正是因为明面上几乎没什么关系,才更需谨慎些。”
见赵驹面露不解,林如海解释道:“你年岁尚轻,入京时日也短,有些四王八公这一脉的陈年旧事和隐秘关系未必清楚。
要说起来,甄家跟贾家乃是通家之好,与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等更是几代的交情,可唯独跟北静郡王府……有些不对劲。”
赵驹皱眉:“两家不合?有过节?”
“那倒也不至于,”林如海沉吟道,“顶多算是……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的情况,至少近十年来,明面上几乎看不到两家有什么像样的走动。”
赵驹闻言,心中更是纳闷。
别看现在太上皇和安朔帝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可放在一两年前,甚至更久一些,两边阵营的人明争暗斗,怕是恨不得将对方的脑子都给打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与太上皇关系密切、且同属旧勋一脉的甄家和北静郡王府,按理说更应该紧密团结,抱团取暖,共同应对安朔帝带来的压力才是。
在没听说结下什么深仇大恨的情况下,怎么会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这般地步?
他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之前水溶不顾郡王的脸面,执意求取惜春的举动,心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水溶这是在……忌惮甄家?所以不想与甄家有交集?”
林如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深邃地看了赵驹一眼,缓缓道:“北静郡王年纪虽轻,却非等闲之辈。
其心思之深沉,行事之章法,远非寻常宗室子弟可比,他如此行事,必有深意。
至于是否忌惮……或许有之,或许,还有别的缘故,这其中的关窍,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总之,甄家入京,北静郡王府的态度,值得你我细细揣摩。”
赵驹若有所思:“若是忌惮,那就说得通了,水溶在暗中布局,不愿让甄家知晓他的真实意图。
或者说……他担心甄家会坏了他的事?”
这个念头一起,赵驹心中猛地一震,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危险的猜测浮上心头。
能让甄家和水溶这两方都对彼此有一定了解,却又相互忌惮、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怕对方坏了自己事的……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