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还有资格,又有何立场,去看不起或是嘲笑宝钗给人做姨娘?
她自己的大女儿元春,不也在人家府上,说起来,身份也并未高贵到哪里去……
以往她或许还会在心里计较个嫡庶正偏,如今经历了这许多变故,尤其是在宝玉身上耗尽了心力与期望后,许多执念竟也淡了。
王夫人长长地、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索然无味之感席卷而来。
她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以往处心积虑、步步盘算,争强好胜,究竟都是为了什么?争来了什么?
王夫人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连声音都透着一股倦怠:“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已经定好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目光空茫地落在窗外明亮的天色上,心中暗忖。
有一说一,隔壁那人,虽对她、对贾家从没什么好脸色,手段也凌厉得让人心惊,但观其行事,对待他自己的女人,无论是之前的林黛玉,还是府里的秦氏、元春,倒是极为疼爱与维护的,从未听说有丝毫苛待。
宝钗那般品貌、那般心性,若真进了侯府,即便名分上委屈了些,但只要得了那人青睐,未必不能安稳度日,甚至……比嫁到一个表面光鲜、内里龌龊的空架子府邸做正头奶奶,或许反而更实在些。
这念头一起,王夫人心中最后那点不甘也渐渐平息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怅然。
就在这满室沉寂、薛姨妈还想着再说几句宽慰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外间忽然传来小丫鬟清脆的禀报声:“太太,珠大奶奶带着兰少爷来给您请安了。”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王夫人原本黯淡无光的脸上,竟像被瞬间点亮了一般。
那浓浓的愁苦和倦怠肉眼可见地散去大半,甚至她嘴角都牵起了一丝真切的笑意,连声音都轻快了起来:“是兰哥儿来了?快,快让他们进来!以后兰哥儿来我屋里不必通传,直接进来便是!”
这番态度转变之快、之鲜明,让一旁正斟酌着再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的薛姨妈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这位姐姐,方才还一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模样,怎么一听兰哥儿来了,立刻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而且,她这姐姐这副模样,确定来的不是宝玉,而是兰哥儿?
原来,自打前几日王夫人想通了些关窍,不再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不成器的贾宝玉身上后,便陆陆续续派丫鬟送了不少吃食、玩物、乃至笔墨纸砚去给李纨和贾兰母子。
而李纨是个极知礼、懂分寸的,每每收到东西,无论轻重,必定会亲自带着贾兰过来磕头谢赏,陪着王夫人说会儿话。
贾兰虽年纪小,却举止规矩,读书上进,每每被问起什么,都能答得有条有理,让王夫人听着便觉欣慰。
这番举动,无意中竟让王夫人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情绪价值”。
同样是送东西,她往贾宝玉那屋里送去,那孽障最开始或是心情好时,或许还会跑来敷衍着说两句话。
到后来干脆连面都不露了,仿佛她这个做母亲的欠了他,给他送东西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别说感谢,连个好脸色都难得。
而贾兰这边则截然不同。
不管她什么时候送了东西过去,这母子二人总会郑重其事地前来道谢,那份恭敬与感激,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
这极大地满足了王夫人此刻极度需要被尊重、被需要的情感空缺。
过去,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玉,对贾兰这个嫡亲的孙子,也不过是面子情儿,敷衍居多。
如今,在宝玉那里屡屡受挫,反倒是在这夙来不被她十分看重的长孙身上,寻到了一种难得的、熨帖的情绪慰藉。
薛姨妈尚在惊愕间,帘子已被打起,李纨穿着一身素净的靛蓝衣裙,牵着同样衣着整洁、小脸严肃的贾兰走了进来。
母子二人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给太太(祖母)请安。”
王夫人脸上已不自觉地露出了真切的笑意,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自家人,何必行此大礼,兰哥儿,到祖母这儿来。”
她招手将贾兰唤至炕边,拉着他的小手,细细问他近日读了什么书,字写得如何,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慈和。
薛姨妈看着这一幕,再看看王夫人那仿佛重新注入生气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是该为王夫人终于肯看看其他儿孙而感到些许宽慰,还是该为那被冷落乃至近乎放弃的宝玉感到悲哀。
她张了张嘴,那到了嘴边的宽慰话,终究是咽了回去,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只觉得这屋里的人情冷暖,变幻之快,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薛姨妈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若不是被宝玉那孽障一次次伤透了心,耗尽了最后一丝指望,她这素来将嫡子看得比命还重的姐姐,何至于将目光转向以往并不十分看重的长孙身上?
这看似突兀的转变,背后浸透的,可是那‘凤凰蛋’亲手酿造的苦果。
她悄然起身,对着正与孙儿说话的王夫人低声道:“姐姐,你既忙着,我便先回去了。”
王夫人这才仿佛从含饴弄孙的短暂温馨中回过神来,转过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也平和,只点了点头:“也好,你且去忙,有事打发人来说一声便是。”
薛姨妈应了声,又对李纨点了点头,便带着满腹的复杂心绪,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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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仅一墙之隔的勇毅侯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花厅内,赵驹刚处理完公务回府,正由秦可卿伺候着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家常的墨色锦袍。
元春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走了进来,挥手让丫鬟退下,亲自将茶盏放在赵驹手边的炕几上。
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迟疑了片刻,脸上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将方才从下人那里听来的、关于自己母亲王夫人近日种种转变的细枝末节,轻声细语地讲给了赵驹听。
“……事情便是如此,母亲她,近日似乎……待兰哥儿和环哥儿格外上心,连带着对珠大嫂子的态度也和软了许多,反倒是宝玉那边,听闻是愈发冷淡了。”元春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抬眼看向赵驹。
赵驹刚端起茶盏,闻言动作一顿,剑眉微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诧异:“确定没打听错?”
这消息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以他对王夫人的了解,那是个执念极深、尤其在嫡庶和宝玉前程上近乎偏执的人,一向把贾宝玉当成眼珠子、命根子。
怎么突然转了性,去看重一个她以往并不怎么在意的庶出儿子、嫡亲孙子和守寡的儿媳了?
元春见赵驹这般反应,心中的那份不真实感反而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些许欣慰的复杂情绪。
她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妾身初闻时,也不敢相信。但消息来源确凿,母亲近日的行径……确是如此。
许是……许是宝玉近来行事太过荒唐,一次次伤了母亲的心,让她终于……有些醒悟了吧?”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第523章 元春心定隐忧去
若王夫人真能从此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执念,不再处处想着与侯府较劲、算计,那对她,对两府关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最担心的,便是王夫人因宝玉之事,心中积怨,日后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与侯爷交恶。
如今看来,这层隐忧或许可以减轻不少。
赵驹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忽然啧啧两声,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有意思……若真如你所说,你那母亲……竟是‘觉醒’了?”
他用了元春不太明白,但隐约觉得贴切的词。
赵驹瞧着她那隐含期盼的神色,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这王夫人的转变虽然显得有些突兀,但若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任谁被那般折腾,一次次耗尽心血期望,恐怕都难保不会心灰意冷,另寻寄托。
“既如此,”赵驹抬眸看向元春,语气缓和了些,“咱们便再观察几天看看,若她真的转了性子,不再搞那些小动作,安安分分地做个寻常嫡母、祖母……”
他顿了顿,终是松了口风,说道:“那往后,你若要回荣国府探望,也不必总是刻意避着她了,只要她识趣,你夫君我也不是不能容人。”
元春闻言,心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脸上不禁露出真切的笑容,忙敛衽行礼:“多谢侯爷!妾身省得,定会谨守本分,也会……也会劝着母亲些。”
赵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重新端起了茶盏,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那重重院落,看到隔壁荣国府二房正在发生的微妙变迁。
略歇了片刻,赵驹想起已有几日未见林黛玉,心头微动。
他与秦可卿、元春打了声招呼,便吩咐下人备好马车,自己则骑着踏云,径直往荣国府去了。
荣国府内,林黛玉所住的院子里却是一派清幽。
午后阳光透过竹影,在窗前的书案上投下班驳的光点,林黛玉正倚在窗下软榻上,捧着一本《李义山诗集》细读,眉间惯常笼着一丝轻快。
紫鹃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些微喜色,低声道:“姑娘,侯爷来了,在前头传话进来,说请您一同回林家去看看老爷呢。”
林黛玉闻言,执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那秋水般的眸子里果然亮起一簇小小的火光。
上次父亲林如海奉旨回京,她本是极想跟着回去看看的,奈何正赶上贾宝玉闹出那场大风波,贾母险些气得病倒,心神交瘁,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将归家之心暂且按捺了下去。
如今几天过去,贾母身子看着好转了些,赵驹此时来请,正合了她心底的惦念,不由得十分心动。
然而紫鹃却是满面忧色,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姑娘,可是……上次您想回去,不就是老太太开口拦下的么?这回侯爷虽来了,万一老太太她……”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担心贾母依旧不舍,再次阻挠。
林黛玉却比她想得通透,她放下书卷,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了然:“放心吧,上次是父亲刚回,我若跟着回去,难免有长住之嫌。
此次不过是随侯爷回去探望父亲,尽人子孝道,并非要在家中住下,老祖宗如今精神好些了,想来……不会阻拦的。”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声叹道,“说实话,若非父亲在京,需要人时常探望尽孝,这林家……我回去与否,倒也罢了。
在府里,终究还有外祖母和姐妹们相伴。”
她在这荣国府虽只住了不到两年,但与祖母感情日深,又与探春、惜春等姐妹投缘,相比之下,那座位于顺天府的林家宅邸,对她而言反倒更像是个陌生客居之所。
紫鹃听她这般说,也知是实情,只能默默点头。
主仆二人正说着,便有贾母屋里的丫鬟来传话,说老太太请林姑娘过去。
林黛玉心知是赵驹已在贾母跟前说了,便带着紫鹃过去。
果不其然,贾母初闻林黛玉真的想要回林家,神色先是一紧,下意识便想寻由头留下她。
待仔细问清了只是随赵驹回去探望林如海,并非要搬离贾府长住,老太太紧绷的神色顿时松弛下来。
她脸上甚至露出了些许宽慰的笑容,拉着林黛玉的手道:“好,好,是该回去看看你父亲,他一个人在京为官,也是不易。
天冷路滑,你多带几个妥帖的丫鬟婆子跟着,路上小心,见了你父亲,替我问个好。”
说着,还特地吩咐鸳鸯,“多派几个稳妥的丫鬟婆子跟着,仔细伺候着,万不可怠慢了。”
林黛玉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恭敬应下:“是,多谢老祖宗关怀。”
她正欲行礼告退,却忽听得外间传来一阵清脆的说笑声并略显杂沓的脚步声。
门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伴随着小丫鬟清脆响亮的通报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薛姑娘、史姑娘、邢姑娘来啦!”
只见迎春、探春、惜春、薛宝钗、史湘云、邢岫烟几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鱼贯而入。
原本宽敞的贾母正房顿时显得热闹起来,迎春等人先是齐齐向贾母行礼请安,笑语盈盈,满室生春。
贾母见她们一起来,屋里顿时热闹起来,也觉欢喜,连声道:“好,好,都来了,快坐下暖和暖和。”
然而,姐妹们刚坐下,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正准备离开的林黛玉身上。
探春性子最是爽利,第一个开口,她走到黛玉身边,拉着她的衣袖,半真半假地嗔怪道:“林姐姐,你这可不够意思了!听说表哥来了,要接你回林府去?
这样好的事儿,你竟想悄悄地一个人去,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更不说带上我们姐妹一同去逛逛?”
史湘云也立刻凑上前来,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就是就是!爱哥哥躺在床上不好出来,我们正闷得发慌呢!
林姐姐你倒好,自个儿出去躲清静,把我们撇下,可真真该罚!”
她说着,便作势要去咯吱黛玉。
薛宝钗虽未上前,只娴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却也带着温和的笑意,柔声道:“三妹妹和云妹妹说的是,林妹妹这般不仗义,确实该好好‘罚一罚’!”
很显然,她们显然是听闻了赵驹过府的消息,又打听到林黛玉要去林家,便约着一同过来了。
连性情温和懦弱的迎春,也看着黛玉抿嘴轻笑,惜春和邢岫烟更是眼巴巴地望着,虽不说话,那眼神里也分明写着‘想同去’的意思。
林黛玉被姐妹们团团围住,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皆是‘声讨’她独自出门不带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