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驹道:“眼下已是腊月中旬,年关将近,你兄长刚入营不久,营中规矩森严,年节亦无休。”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温和:“若此时再将你接走,府中骤然只剩姨妈一人……佳节团圆时,难免显得过于冷清孤寂,于情理上,似乎有些不够周全。”
薛宝钗闻言,眸光轻轻闪动了一下,她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赵驹的未尽之意。
赵驹并非改变主意,而是顾及母亲的情绪,是在体贴她们家里。
想到母亲近日虽为兄长之事忧心,却也因她的婚事有了着落而稍感宽慰,若自己年前便离去,除夕守岁、正月拜年时,母亲独对孤灯,膝下无人,那份凄清可想而知。
她心中不由一暖,垂下眼睫,轻声道:“侯爷思虑周全,是宝钗疏忽了,母亲她……近日确实常暗自神伤,若年前便离家,确是不妥。”
赵驹颔首:“既如此,便将日子挪到年后吧,出了正月,天气转暖,诸事也便宜些,你看如何?”
“但凭侯爷安排。”薛宝钗温顺应道,心中那点忐忑也被这份意外的体贴安抚下来。
此事既定,另一桩事便自然浮上水面。
薛宝钗略作思索,抬眼道:“侯爷,既是要年后才过府,宝钗另有一事思量。
薛家如今既已决定在京中长居,总寄居在姨母府上,并非长久之计,如今哥哥……前程未定,家中诸事还需母亲操持主持。”
她语气平稳,带着清晰的规划:“宝钗想着,不如趁年前年后这段时日,在京中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尽早搬出荣国府,也好让母亲有个真正的倚靠,安心颐养。
不知侯爷以为如何?”
赵驹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赞赏。
此举不仅周全,更显露出薛宝钗不愿久居人下、欲将薛家内务梳理清晰的决心。
搬出贾府,自立门户,薛姨妈便是名正言顺的薛家老夫人,而非寄人篱下的贾家亲戚,这对薛家日后在京城立足至关重要。
更重要的是,薛宝钗显然察觉到了他对贾家若即若离的态度。
这个聪慧的女子,正在用最得体的方式,主动与贾家划清界限。
“此举甚好。”赵驹当即表示赞同,“京中房产诸事,我可遣几个得力的管事帮衬着相看打点,若有难处,尽管开口。”
“多谢侯爷。”薛宝钗浅浅一笑,心中安定不少。
又商议了些细节,她便起身告退。
她带着丫鬟莺儿走出书房,穿过廊庑,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她却不觉寒冷,反觉得心中一片清明踏实。
薛宝钗带着莺儿回到荣国府梨香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院子里积雪未扫,显得有些冷清。
屋里倒是暖和,薛姨妈正坐在炕上,就着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做着针线。
见女儿回来,她忙放下活计,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问道:“我的儿,可打听到你哥哥的消息了?他在那营里……可还吃得消?有没有受人欺负?”
薛宝钗解下斗篷递给莺儿,在炕沿坐下,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手炉捂着手,闻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妈,您这日日问,也不嫌絮烦。
哥哥在侯爷麾下的金吾卫里,规矩是严些,但那是正经的天子亲军,又不是什么山匪寨子,能受什么欺负?
侯爷既然答应照看他,自然不会让他平白吃亏的。”
薛姨妈叹了口气,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我也知道……可一想到蟠儿那性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如今在那冰天雪地里操练,我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哥哥若能借此机会磨出点样子来,才是薛家的福气。”
薛宝钗劝慰了一句,见母亲神色稍缓,便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妈,今日侯爷提了一事,女儿也觉得在理,想跟您商议商议。”
“什么事?”薛姨妈抬眼看向女儿。薛宝钗斟酌着语气,缓缓道:“侯爷体恤,说年关将近,哥哥不能在跟前尽孝,若我再匆匆过府,怕您膝下凄凉,便将日子挪到了年后。”
薛姨妈闻言,眼圈又有些发红,喃喃道:“侯爷……倒是有心了。”
“正是侯爷这份体贴,女儿才更觉得,咱们薛家也该早些自立起来。”薛宝钗顺势说道,“女儿想着,趁年前年后这段空闲,在京中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尽早搬出这梨香院。”
“搬出去?”薛姨妈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不情愿的神色,连连摆手,“这……这怎么成?咱们在你姨妈家里住得好好的,突然搬走,像什么话?岂不显得生分了?
再说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孤儿寡母的,搬出去怎么立门户?没得让人笑话!”
她越说越激动,拉着薛宝钗的手道:“我的儿,你想想,有姨太太在,府里上下谁不高看我们一眼?日常用度、人情往来,都有旧例可循,省了多少心!
若是搬出去,样样都要自己张罗,银钱花费且不说,那起子势利小人,见我们离了荣国府的势,还不知要怎么作践呢!”
薛宝钗静静听着母亲絮叨,待她情绪稍平,才握紧她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妈,您说的这些,女儿何尝没想过?
可您再细想想,咱们薛家,难道要一辈子依附姨母过活吗?”
她目光清亮,直视着薛姨妈:“哥哥如今正在军中历练,若能争气,将来是有官身的人;女儿年后也要入侯府,我们薛家总不能永远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
见薛姨妈神色松动,薛宝钗继续分析道:“再者,姨母待我们虽好,可终究是亲戚情分,咱们长居于此,于贾家是客,于咱们自己,也难有当家做主的气象。
妈妈您才是薛家的老夫人,理应有自己的宅邸,受下人孝敬,堂堂正正地当家理事。”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清醒:“况且,侯爷虽未明言,但女儿观其意,似乎……也并不乐见我们与贾家过于牵扯不清。
早日搬出,自立门户,于哥哥的前程,于女儿在侯府的处境,都是有益无害的。”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薛姨妈心中那层依赖的薄膜。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想起之前王夫人在她跟前说的赵驹那些坏话,再联想到赵驹对贾家若即若离的态度,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薛姨妈心中念头急转,思绪渐渐清晰。
她那嫡亲姐姐王夫人,如今与隔壁那位权势赫赫的勇毅侯爷,分明是有些不对付的。
如今她们薛家既然已经靠向了侯府这边,得了人家侯爷的庇护和承诺,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荣国府牵扯过深,甚至事事依赖王夫人。
是该保持些距离,划清些界限了,还是自家女儿宝钗看得透彻,想得长远啊!
至于在嫡亲姐姐王夫人和隔壁侯爷赵驹之间,该如何选择?薛姨妈几乎没怎么犹豫,心中的天平就倾向了赵驹这一边。
这并非她全然不顾姐妹情分,实在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赵驹这边,自家女儿宝钗还未正式过门,人家就已经实实在在地出手相助。
不仅允诺了宝钗的未来,更是雷厉风行地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薛蟠直接塞进了金吾卫里历练。
那可是天子亲军!
只要薛蟠自己肯咬牙坚持,将来有赵驹这位指挥使妹夫提携,一个正经的武职前程是少不了的,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和倚仗。
反观她那位好姐姐王夫人呢?
她们薛家一大家子人进京投奔这么久,当初信誓旦旦说好的‘金玉良缘’,办得磕磕绊绊、一波三折不说,如今更是彻底黄了,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想当初,王夫人在信里把那位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吹得如何天花乱坠,仿佛天上有地下无,她不把宝钗嫁过去就是天大的罪过、耽误了女儿的前程似的。
可结果呢?
那贾宝玉如今闹得沸反盈天,为了个林黛玉要死要活,连累父亲丢官,自己成了全城的笑柄,哪里还有半分当初被吹捧的模样?简直是个不成器的孽障!
而王夫人自己,薛姨妈现在反应了过来,冷眼瞧着,除了整日里诉苦抱怨,或是变着法儿地想从她薛家这里抠银子,又何曾真正为宝钗、为薛家的前程着想过?
怕不是一门心思都在算计着怎么利用她们薛家的钱财,来维持她二房的体面和她那宝贝儿子的挥霍。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一边是给予实实在在前程保障、行事稳妥可靠的‘未来女婿’;另一边却是只会画饼、关键时刻掉链子、甚至可能反过来算计自家钱财的嫡亲姐姐。
该如何选择,对薛姨妈而言,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沉默了良久,薛姨妈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却也多了几分认命般的清醒:“罢了……你说得在理,是妈老糊涂了,只图眼前省心安稳,却忘了长远之计。”
她拍了拍薛宝钗的手背,眼中泛起泪光,却又带着一丝欣慰:“我的儿,这个家往后就指望你了,你说搬,那就搬吧,妈听你的。”
第522章 孽障执迷母子隙
这天,薛姨妈寻了个午后暖阳正好的时辰,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脚步略显迟疑地往王夫人院里走去。
王夫人刚歇过午觉,正歪在炕上由金钏儿捶腿,听闻是薛姨妈来了,只当是寻常走动,便让人请了进来。
薛姨妈进屋,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闪烁。
姐妹俩说了会子闲话,薛姨妈摩挲着手中的帕子,终于切入正题:“姐姐,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们一家子,想着在京里寻处宅子,搬出去住。”
王夫人正端茶的手一顿,诧异地抬眼:“搬出去?这是怎么说的?可是底下人伺候不用心,还是短了什么用度?你只管告诉我,我发落她们!”
她语气带着些许急切,难得真的带有几分挽留之意。
如今贾宝玉那般光景,若连薛姨妈一家也搬走,她在这府里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亲近人都少了。
薛姨妈忙摆手:“姐姐快别多心!府里上下待我们极好,再周到不过了。
只是……”
她顿了顿,避开王夫人探究的目光,低声道,“我们进京也有些时日了,总在姐夫家里叨扰,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蟠儿和宝钗两个也大了,我们总得自家立起来才是正理。”
王夫人见她去意已决,神色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强留。
只是搬出去后,务必时常过来走动,咱们姐妹也好说说话。”
她说着,想起薛宝钗,心中又是一阵愧疚,拉过薛姨妈的手,语气真诚了几分,“妹妹,宝丫头的事……是姐姐没盘算好,对不住你们。
你若信得过我,我去求老太太,凭咱们贾家的脸面,定给宝丫头说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绝不委屈了她!”
薛姨妈闻言,脸上血色褪了几分,头皮一阵发麻,知道最难的关口来了。
她硬着头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姐姐……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宝丫头她……她已经许了人家了。”
“许了人家?”王夫人猛地坐直身子,惊得连声音都拔高了些,“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是哪家的公子?”
她脑中飞快闪过几家与薛家可能联姻的门户,却怎么也想不出近期有哪家来提过亲。
薛姨妈额上渗出细汗,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是……是隔壁……侯府……”
“隔壁侯府?”
王夫人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随即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炕上,眼睛瞪得老大,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你……你说的是……勇毅侯府?赵驹?!”
薛姨妈艰难地点了点头,垂下眼帘,不敢再看王夫人的脸色。
刹那间,王夫人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震惊、诧异,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凉感,缓缓浸透了四肢百骸。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衬得这死寂愈发令人窒息。
王夫人僵了半晌,那口堵在胸口的气才缓缓吐出,化作一声意味复杂的苦笑,笑声干涩,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目光落在薛姨妈那副低眉顺眼、却又透着一股子决然的模样上,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难以言说的涩意:“我如今才知道,妹妹如今是真真有主见了。
这么一件大事,竟能不声不响地就办成了,倒显得我这个做姐姐的往日里小瞧了你。”
薛姨妈听出这话里的刺,却无从辩解,只化作一声轻叹,抬起头,眼中带着无奈与认命:“姐姐,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宝钗那孩子的名声……经过这许多事,你也是知道的。
这京城里,稍微体面些的人家,谁还愿意明媒正娶?侯爷他……他能不计较这些,肯给宝钗一个名分,将她纳进房里,对我们薛家来说,已经是……是最好的结局了。”
‘纳进房’这三个字,她说得极轻,但落在王夫人耳中,却重若千钧。
王夫人默然。
薛姨妈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底那点残存的、不愿直视的愧疚。
认真论起来,薛宝钗和贾宝玉那‘金玉良缘’的风声,最初不就是她这里默许甚至暗中推动才传出去的么?
薛宝钗一个闺阁女儿,如今落得名声受累,在婚事上不得不低头,她这个做姨妈的,起码要担六成的干系。
想到这里,她心中那点因薛家‘攀高枝’而生的不快和被背叛感,瞬间被一股更深的无力与愧疚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