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袅袅,安朔帝正伏在御案后批阅奏章,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仍目光锐利。
“臣赵驹,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安朔帝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庄子上忙得不亦乐乎,今日怎么得空进宫了?”
“回陛下,臣今日前来,是为另一事请旨。”赵驹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条陈,双手呈上,“臣拟请在金吾卫设立几处‘新兵演武所’,专司整训京中勋贵官宦子弟中之不堪造就者,以期导其向善,或可为国家储才。”
赵驹神色不变,从容应对:“陛下明鉴,臣非为教化,实为强军。
京中诸多子弟,虽文不成武不就,然多数年轻力壮,若任其浪荡,徒耗家财,甚或滋生事端,于京畿安稳无益。
若能以军规约束,以操练磨砺,去其骄娇之气,练其筋骨体魄,其中若有可造之材,经考核优异者,亦可补充入金吾卫或京营效力,岂非一举多得?
此亦是为各世家大族分忧,免其子弟彻底沦落,或可缓和些许军中与文臣之隙。”
安朔帝这才缓缓展开条陈,目光扫过上面关于演武所编制、训练章程、经费预算等项,手指在“请拨内帑银二十五万两以作初创之资”一行上顿了顿。
他抬眼看向赵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二十五万两?爱卿这‘演武所’,门坎可不低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赵驹心知瞒不过这位精明的君王,坦然道:“陛下圣明,臣确实另有他意。
近年来国库充盈,然边镇修缮、兵器更新、将士抚恤,在在需款,且江南局势未明,甄家若真有不臣之心,其私下蓄养之兵力恐非小数。
京营与破锋军虽雄壮,然多驻防要地,机动兵力亦非无穷。
借此演武所之名,既可整训纨绔,安各家之心,亦可名正言顺锤炼一支精锐预备,以备不时之需,利刃多备一把,总非坏事。”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熏香缭绕。安朔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深邃,显然在权衡利弊。
他自然明白赵驹的深层意图,也清楚当前国库确实拿得出这笔钱,更重要的是,赵驹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
“准了。”良久,安朔帝终于开口,提起朱笔在条陈上批了个“准”字,“便依爱卿所奏,只是这演武所,须得给朕办出个样子来,若只是养一群换了个地方的纨绔,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赵驹心中一定,肃然领命。
他恭敬地接过安朔帝御笔朱批的条陈,又行了一礼,方才稳步退出大明殿。
直到转身步出殿门,远离了那无形的帝王威压,赵驹才几不可察地缓缓松了口气。
方才奏对之时,他看似从容,实则心神高度集中,更是悄然发动了那玄妙的‘观心鉴’能力,时刻感知着安朔帝心绪的细微变化。
赵驹原本以为,自己提出这等涉及兵权、索要巨额经费的奏请,即便安朔帝表面应允,内心深处多少也会升起一丝猜忌与防备。
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通过‘观心鉴’所见,安朔帝对他不仅没有丝毫疑忌之色,那份信任之光反而红得耀眼,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炽烈几分。
这着实让赵驹有些想不明白。
自古君王对掌兵大将,尤其是他这等军功赫赫、又年轻气盛的侯爵,难道不都该存着几分‘功高震主’、‘尾大不掉’的忌惮吗?
自己这般主动提出扩充直属力量,安朔帝竟似全然不担心他会拥兵自重?
他缓步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心思飞转。
或许,这与安朔帝特殊的成长经历有关?
他并非按部就班、作为唯一储君被培养长大,登基之路也非一帆风顺,即位后与太上皇的关系更是微妙紧张。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或许更依赖于那些在他潜邸时期便跟随、或是在他掌权过程中证明过能力与忠诚的臣子,比如侯孝安、林如海和自己?
因为可用、可信之人本就不多,所以一旦认定,便给予超乎寻常的信任?
又或者……安朔帝手中还握有其他的底牌或制衡手段,足以让他无惧任何臣子坐大?
是隐藏在暗处的力量,还是对朝局、对军中有更精妙的掌控?
赵驹眉头微蹙,觉得这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毕竟,一位能在太上皇阴影下逐步掌控实权的帝王,绝不可能仅凭‘信任’二字驾驭群臣。
“罢了,多想无益。”赵驹摇了摇头,将纷杂的思绪压下。
无论如何,眼下计划的第一步已经顺利迈出,获得了最关键的支持。
下来,便是如何将这份计划落到实处,真正锤炼出一把能为朝廷所用、也能实现自己目标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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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静郡王府。
水溶自宫中归来,一身亲王常服尚未换下,便径直入了书房。
轩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鎏金狻猊炉中静静燃烧,驱散了冬日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沉郁。
他方才在太上皇所居的宁寿宫请安,陪着说了会子话,言语间虽仍是君臣和乐,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太上皇精神似又萎靡了几分,对朝局琐事更显倦怠,只略问了问老亲子弟的学业骑射便让他退下了。
这种日渐明显的放权与疏离,让水溶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太上皇身体尚好时,虽已还政,余威犹存,无形中仍是制衡安朔帝的一股力量,许多事情尚能在父子君臣的微妙平衡间辗转腾挪。
可如今,太上皇精力不济,隐有彻底放权颐养之意,这意味着安朔帝将彻底独揽乾坤,再无掣肘。
将来他若想行非常之事,面对的将是一个权力高度集中、乾纲独断的帝王,其难度,无疑要比以往艰难数倍,乃至数十倍。
“王爷。”心腹长史悄步上前,奉上温热的参茶。
水溶接过,并未立刻饮用,指尖摩挲着微烫的杯壁,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下属:“派去勇毅侯城外庄子的人,可曾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都多少时日了,总不能还是一无所获吧?”
负责此事的管事闻言,头皮一紧,慌忙躬身回禀,声音带着惶恐:“回王爷,属下们日夜不敢懈怠,多方打探,甚至买通了几个在庄子外围做短工的农户……
可、可那庄子守卫极其森严,内外皆有精锐亲兵把守,等闲人根本靠近不了核心区域,只能远远瞧着。
那大片新起的古怪暖房里,似乎……似乎主要是在培育一种未曾见过的粮作物,秧苗长相奇特,不似稻麦,也不似寻常菜蔬……除此之外,实在探不出别的了。
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种粮?”水溶闻言,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困惑,“赵驹耗费巨资建造暖房,调动亲兵严密守护,就为了在城外庄子上种些稀奇古怪的粮食?”
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这理由,未免也太敷衍了些,是他的障眼法,还是另有所图?”
他绝不相信赵驹这等人物会如此大动干戈只为务农。
那庄子里必然藏着更紧要的东西,或许是新式军械的试炼场,或许是秘密练兵之地,甚至可能……与安朔帝有关?
“加派人手!”水溶声音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拘用什么法子,多使银钱,从那些工匠、仆役的家属身上打开缺口,务必给本王撬开一条缝来,本王要知道那庄子里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是!属下遵命!”管事冷汗涔涔,连声应下,倒退着出去了。
水溶揉了揉眉心,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愈发强烈。
赵驹就像一团迷雾,每当你以为看清了几分,他又会展现出更令人捉摸不透的一面。
对其的才能感到惊喜的同时,这种失控感又让他极为不适。
水溶喝了口茶,转而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首席幕僚:“先生,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往金陵甄家下了一道旨意,可知具体内容?”
幕僚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已经探明,旨意是以宫中甄老太妃凤体违和、思念亲人为由,特恩准甄家嫡系一应人等即刻启程进京,侍奉汤药,共享天伦。”
“老太妃凤体违和?”水溶重复了一句,目光微凝,沉吟片刻,“前几日似乎还听闻老太妃精神尚可……这病来得倒是突然。”
他并未直接点破,但话语间的停顿和沉吟,已透露出他的怀疑。
甄家,那可是盘踞江南多年的庞然大物,虽无显赫兵权,但其世代经营,家资巨万,在江南织造、盐务乃至士林中的影响力根深蒂固,堪称地头蛇一般的存在。
这样一家子突然被召入京城……
“阖家进京……这动静可不小。陛下此举,是体恤老臣,还是……”
他话未说尽,尾音微微上扬,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幕僚会意,谨慎接口:“王爷明鉴,圣意难测,或许是体恤老妃,天家恩典。
只是……甄家根基在江南,此番举家北上,远离故土,其中深意,确实耐人寻味,难免让人猜想,是否京中……或有其他考量?”
水溶微微颔首,幕僚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
他并不确定安朔帝的真实意图,但这等实力雄厚的旧勋世家,其一举一动本身就足以牵动各方神经。
更不用说安朔帝这种非常规的旨意,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他们入京,无论是受宠还是受控,都意味着京城权力格局可能产生新的变数,而这变数,对于他而言,都需谨慎对待。
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悄然升起,他站起身,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内踱了两步。
“不管皇帝是何用意,甄家入京已成定局。”水溶停下脚步,目光变得深沉,“这等人家,一举一动都牵扯甚广,他们一旦到来,京城这潭水怕是会更浑,许多事情做起来,恐怕就没那么便宜了。”
他看向幕僚,语气果断:“我们手头那些紧要事务,需得抓紧了,趁着甄家还未到京,水面尚算平静,能办的尽快办妥,能落定的尽早落定,免得日后人多眼杂,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是!王爷!”诸多幕僚深知事关重大,齐声应诺,神色肃然。
水溶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覆雪的假山枯枝,面色沉静,眼神却深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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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屋里,窗棂半开,几缕稀薄的日光斜斜照进来,映得临窗炕几上的汝窑美人觚泛着温润的光。
炕上铺着厚厚的猩红洋罽,设着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就歪在那引枕上,身上搭着条石青色金钱蟒的条褥。
她的脸色瞧着比前两日那灰败如纸的模样稍微好了一些,虽仍带着倦容,眼底的乌青也未全然消退,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嘴唇也有了些许血色。
王夫人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窗外一株枯瘦的枝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却听不出太多情绪:“那孽障……今日可还在闹腾?”
侍立在炕边的金钏儿正垂手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闻声一个激灵,忙上前半步,低声回道:“回太太,二爷……还在自己屋里闹呢。
老爷上午和午后都去瞧过两次,训斥了几句,老爷在时,二爷倒是收敛些,只垂着头不言语……可老爷一走,他便又……又摔东西抹泪,嚷嚷着心口疼、活不了了……”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都未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讽的莫名意味:“哦?没再闹着要去找林丫头了?”
金钏儿头垂得更低:“闹、闹着的……一起了念头就要往门外冲,说……说不见林姑娘一面问个明白,他就……就即刻死了算了……不过都被袭人、茜雪她们几个拼死拦了下来,好歹没真冲出院子去。”
王夫人闻言,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那声音极轻,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以贾宝玉这个吨位,就算腿伤还没好,可没有她和老太太屋里那些膀大腰圆的丫鬟婆子插手,单凭袭人那几个平日里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的丫鬟就能拦住?
谁敢拦?
哪个敢拦?
这种雷声大、雨点小,做足了姿态却终究不敢豁出一切的闹腾,这种看似激烈实则算计好了旁人反应的把戏……
王夫人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下撇了一下。
这种手段,她还在金陵王家做姑娘、年纪只有眼下贾兰那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玩腻了。
无非是掐准了长辈心疼,哭闹撒泼,引得人来哄来劝,以此达成目的罢了。
如今看来,她这个儿子,除了会读几句歪诗、在内帷厮混之外,连撒泼闹事,都显得这般没出息,上不得台面。
第520章 珍馐文宝送庶子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那些纷乱思绪压下,转而问道:“兰哥儿这两日书读得如何?可还用心?”
金钏见王夫人转了话题,心下稍松,忙道:“回太太,兰少爷一向是极用功的,大奶奶看着呢,听说昨儿先生还夸了他文章有进益。”
王夫人‘嗯’了一声,脸上总算有了点微不可见的缓和:“我那还有些上回宫里赏下来的蜜饯果子,用料希罕,滋味也清甜,不腻人,你捡一些给兰哥儿送过去,叫他读书累了甜甜嘴儿。”
王夫人屋里的这些东西,以往是只会紧着贾宝玉的。
金钏儿忙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