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抬眼,目光坦然,声音清晰而平静:“妈妈,前些日子老太太叫我去说话,已将我定给隔壁勇毅侯府了,是给侯爷做姨娘。”
“什么?!”薛姨妈如遭雷击,猛地从炕上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勇毅侯府?姨娘?!
我的儿!你……你何时应下的?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先跟妈商量商量!”
她痛心疾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千般筹划,就是想让你堂堂正正做嫡妻,将来好帮扶你大哥,你怎么……怎么自甘为妾?!你这是要剜了妈的心啊!”
薛宝钗忙起身扶住激动得浑身发颤的薛姨妈,将她按回炕上,语气依旧沉稳:“妈妈息怒,且听女儿说完,正因事关重大,女儿才不得不自行决断。
您细想,勇毅侯年少有为,圣眷正浓,手握实权,前程不可限量,林姑父又新任吏部侍郎,简在帝心。
我入侯府,虽是侧室,却也是过了明路、有老太太情面的姨娘,并非寻常妾室可比,谁敢轻看?林妹妹性子虽然有些清冷,却非刻薄之人,日后相处,未必艰难。”
她顿了顿,看着母亲泪眼婆娑的样子,声音柔和了些,却更加语重心长:“妈妈,这比起嫁入如今风雨飘摇的贾府,守着个心不在焉、前途未卜的宝玉,哪个才是真正的倚仗?哪个对薛家、对哥哥的前程更有利?
女儿此举,并非自甘下贱,而是为咱们薛家寻一条更稳妥的出路啊!”
第515章 点醒迷局顾晚途
薛姨妈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女儿的话句句戳中要害,将她那些基于亲情和旧日情份的幻想击得粉碎。
她颓然瘫坐在炕上,用手帕捂着嘴,无声地流着泪,既是心疼女儿,又是懊恼薛蟠不顶用。
薛宝钗默默递上一杯热茶,低声道:“女儿知道妈妈心疼我,可在这世上,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有时候,实惠比虚名更重要。
女儿不觉得委屈,这条路,女儿走得清醒,也走得心甘情愿。”
薛姨妈哭了半晌,才渐渐止住悲声。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女儿沉静如水的面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道:“我的儿,你且跟妈说实话,真的...真的只是姨娘?
若你真的不喜欢那宝玉,要不...要不咱们再看看有没有别的人家?京城里适龄的公子哥儿也不少,总比好过给人做姨娘……”
薛宝钗闻言,唇边漾开一丝浅淡却通透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妈,您怎么还想不明白?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给侯爷做姨娘,那也是高攀了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您想想,哥哥如今在族学里读书都艰难,咱们薛家说是皇商,可到底只是商贾人家,连一个主事都能将咱们家欺负了去。
勇毅侯是正经的侯爵,圣上跟前的红人,林姑父又是新任的吏部侍郎,这样的门第,若不是老太太从中周旋,若不是林妹妹将来是正室夫人,咱们连做姨娘的资格都没有。”
薛姨妈被女儿这番话点醒,这才真正意识到两家的差距。
可她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担忧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侯爷的性子,听说是个厉害的,万一……万一他日后苛待于你,可如何是好?”
薛宝钗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笃定:“妈,您放心。女儿打听过了,如今侯爷府上现有两位姨娘,听说在府里都极受敬重,日子过得比寻常官宦人家的正室太太还要体面。
老太太自己也说了,侯爷是个重规矩、明事理的人,只要女儿谨守本分,他不会无故苛待。”
薛姨妈听女儿这么说,心里稍安,可转念想到王夫人那边,又不禁发愁:“只是…你姨妈那里若是知道了这档子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咱们薛家。
她一向最看重宝玉,又素来要强,这…”
她说着说着,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既然你已经做好了打算,那…那你姨妈那里,妈去说!大不了让她骂一顿出出气就是了!”
薛宝钗赶忙将她拦住:“妈,您别急,这事女儿早就想周全了,前儿跟老太太说这事的时候,就已经说好,这事由老太太亲自去跟姨妈说,咱们不必出面。”
薛姨妈一愣:“老太太亲自去说?”
“正是。”薛宝钗点头,“老太太最是明白事理,由她出面,既全了两家的体面,也不会让姨妈太过难堪,您若是贸然前去,反倒让姨妈下不来台。”
薛姨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长长舒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既然如此,妈就听你的。”
她看着女儿沉静从容的面容,忽然觉得女儿比从前更加稳重了,这个曾经需要她处处操心的女儿,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甚至为整个薛家谋划未来了。
“我的儿…”薛姨妈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委屈你了…”
薛宝钗轻轻为母亲拭去眼泪,柔声道:“妈,这条路是女儿自己选的,您不必难过,只要咱们薛家能安安稳稳地在京城立足,哥哥将来能有个依靠,女儿做什么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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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屋里,炭火烧得比别处都旺些,暖烘烘的带着点闷人的燥热。
薛姨妈被金钏儿引着进来时,只见王夫人正歪在临窗的炕上,身后靠着个石青引枕,脸色在明晃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灰败,眼下的乌青更是明显。
见薛姨妈来了,她只略抬了抬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妹妹来了,坐吧。”
薛姨妈心下惴惴,挨着炕沿坐了,金钏儿奉上茶来,她接在手里,却只是捧着,并不喝。
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王夫人揉了揉额角,强打精神开口,声音干涩:“叫妹妹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你说说话。”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薛姨妈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期盼,“宝玉那孽障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如今是真真儿没法子了。
想来想去,或许只有赶紧叫他讨门媳妇才能冲冲这晦气,也让他收收心,明白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住,等着薛姨妈的回应,那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薛姨妈心里“咯噔”一下,捧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她垂下眼,盯着盏中碧绿的茶汤,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口中含糊地应着:“是……是啊,孩子们大了,是该……是该定下来了……”
王夫人见她接话,精神稍振,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热切了些:“正是这个理儿!咱们两家,知根知底,宝丫头又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孩子,模样、性情、持家,哪一样不是顶尖的?
若是能亲上加亲,岂不是天大的好事?我也必会把宝丫头当亲生女儿一般疼……”
薛姨妈听到这里,越发如坐针毡。
她抬起眼,目光却不敢与王夫人对视,只左右逡巡着,落在墙角的多宝格上,嘴里打着哈哈:“姐姐说的是……宝丫头那孩子,性子是稳重的……只是,只是如今这世道,孩子们的事,也难说……哦,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地岔开话头,“我前儿个得了几两上好的血燕,最是安神补气,明日就给姐姐送过来,姐姐这几日操心劳力,正该好好补补……”
王夫人脸上的那点热切,随着薛姨妈这左顾而言他的话,一点点冷了下去,最终凝成一层寒霜。
她盯着薛姨妈那躲闪的神情,胸口那股闷了许久的邪火终于压不住,猛地窜了上来。
“妹妹!”王夫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羞辱的尖锐和难以置信的愤怒,“你跟我在这儿兜什么圈子?我问你宝玉和宝钗的婚事,你跟我扯什么血燕?
你是不是……是不是瞧不上我家宝玉了?觉得他如今不成器,配不上你家宝丫头了?!”
薛姨妈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茶盏险些没拿稳,茶水溅湿了裙摆。
她脸上阵红阵白,讪讪地放下茶盏,勉强挤出一丝笑:“姐姐……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宝玉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可她这笑容僵硬,语气虚浮,眼神更是飘忽不定,任谁都看得出言不由衷。
王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那冲到头顶的火气,却像是被一盆冰水骤然浇下,嗤啦一声,灭了,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凉,从心底深处漫上来。
她忽然就不想再争辩,也不想再质问什么了。
是啊,瞧不上……连她自己,不也已经对这个儿子感到失望透顶么?更何况是外人?
宝玉近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哪一桩是能拿得出手、让人放心托付女儿的?
她想起宝玉为了林黛玉要死要活的样子,想起他顶撞自己时的混账话,想起他连累贾政丢官……这一桩桩一件件,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她这个做母亲的尚且如此心力交瘁,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必须看得上他?
更何况,如今的薛家青黄不接,诸多事务棘手难办,恰处于急需一桩实力雄厚的姻亲关系作为坚实支撑的关键时刻……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悲哀席卷而来,王夫人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缓缓靠回引枕上,闭上了眼睛,再开口时,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罢了……罢了……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
她摆了摆手,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你回去吧,我累了。”
薛姨妈见她这般心灰意冷的模样,只觉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心中愧疚难安。
她忙凑近些,低声劝慰道:“姐姐快别这样伤心,何苦为了个...为了个不懂事的混账气成这样?”
她见王夫人闭目不答,只胸口微微起伏,便又压低声音,推心置腹般说道:“要我说,姐姐你也真是想不开!
你如今孙子都有了,兰哥儿那般懂事上进,将来必定是有大出息的!更不用说,府里还有个环哥儿呢?
就算……就算环哥儿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名分上,你终究是他的嫡母!他将来若有了前程,难道还能不孝敬你?你这福气还在后头呢!
哪里就到了要为了一个不成器的,把自己气成这样、觉得往后没了指望的地步?”
薛姨妈说着这番话,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是酸楚,又是不解。
她是真真儿想不明白,自己这姐姐到底在执着什么?
她薛家是实在没了办法,底下只有薛蟠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孽障,她才会为了宝钗的婚事绞尽脑汁,甚至不得不委屈女儿去做姨娘,只为给儿子寻个倚仗。
可王夫人明明儿孙俱全,贾兰眼看就是个读书的苗子,贾环跟不用说,再怎么着名义上也是她的儿子,将来总有一份香火情。
为何偏偏要死盯着那个只会惹是生非、伤透她心的宝玉?难道嫡出的就这般不同?竟让她连其他的路都看不到了?
王夫人闭着眼,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引枕。
她何尝不知薛姨妈话里的意思?
可宝玉是她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倾注了全部心血,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叫她如何能不痛心?
薛姨妈见她落泪,更是手足无措,只得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喃喃道:“我的好姐姐,你想想明白些...咱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且保重自己要紧...”
可这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若是易地而处,她的蟠儿闹出这般不堪的事来,她怕是比她这姐姐还要伤心欲绝。
又劝了几句,见王夫人只是闭目流泪,再无他言,薛姨妈自觉无趣,也怕言多必失,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了。
屋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王夫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可薛姨妈那番话,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兰哥儿……环哥儿……”她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是啊,她怎么就把这两个孩子给忘了?或者说,是她潜意识里一直不愿去想?
兰哥儿是珠儿留下的唯一血脉,自幼懂事,勤奋好学,先生们都夸他天资聪颖,将来必能金榜题名。
而环哥儿……虽说是赵姨娘那个贱人所生,可名义上,确确实实是她的儿子,是记在她名下的庶子。
只要她这个嫡母在一天,他将来无论有何前程,都越不过“孝道”二字去,该有的尊荣体面,总少不了她一份。
以往她眼里心里只有宝玉,总觉得嫡出的才是根本,才是依靠,将全部的希望和心血都倾注在他一人身上,以至于忽略了其他可能。
如今被薛姨妈这一点拨,再结合宝玉近来的混账行径,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或许……她真的不该再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宝玉这一个篮子里了?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藤蔓般迅速在她心中疯长。
宝玉如今这般模样,为了个林黛玉闹得死去活来,连累老爷丢官,忤逆不孝,已是半废之人。
若再一味指望他,恐怕真会如妹妹所说,把自己活活气死,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反倒是兰哥儿和环哥儿……若能好好栽培,未必不能成为她晚年的倚仗。
第516章 宝钗诉愿获承诺
金吾卫衙门里,赵驹刚搁下批完的最后一本文书,捏了捏发胀的眉心,伸手去端桌上那盏温茶。
茶盏还没沾唇,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卫在外禀报:“大人,赵小六求见。”
“让他进来。”赵驹只得放下茶盏,看向门口。
赵小六快步走进值房,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抱拳行礼。
赵驹瞧他神色,心下已猜着几分,直接问道:“可是庄子那边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