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家的去安排,多备些厚实衣裳,车辆里都要铺上厚褥子,汤婆子、手炉一个都不能少。”
她转向甄应嘉:“你去打点行程,尽量找些稳妥的车把式,路上宁可慢些,也要确保安全。”
“儿子明白。”甄应嘉躬身应下,转身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早已候着甄应宸、甄应弘并几位心腹管事,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他看向负责军械打造的陈管事:“江阴卫所那边的工坊,一切照旧,新来的指挥佥事若是查问,就说是在为朝廷备倭,按往年的规矩办。”
“是。”陈管事会意地点头,“老爷放心,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好了,工坊夜间照常开工,绝不会耽误。”
甄应嘉又转向掌管水师的张统领:“太湖那边的水寨,继续操练,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在演练备倭,一切由你全权处置。”
后者连忙应下:“末将明白。”
甄应嘉沉吟片刻,压低声音:“沿海各处私港继续与倭商往来,记住,所有交易都要经过三道中转,绝不能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老爷放心。”负责海贸的周管事躬身道。
甄应嘉环视众人,语气严厉:“我离府期间,所有事务照常进行,若是有人打听,一律推说不知。特别是军械、水师这些事,半个字都不许往外传。”
众人齐声应是。
甄应嘉这才稍稍放心,挥手让他们退下。
待书房里只剩下甄应嘉、甄应宸、甄应弘三兄弟时,甄应宸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大哥,咱们全家都去,是不是太过招摇了?要不我和三弟留在金陵,也好……”
甄应嘉抬手打断他的话:“圣旨上说得明白,要阖家进京。”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几分,“再说,姑母那边的确许久未曾见过,这次正好可以当面请安。”
甄应弘若有所思:“大哥说得是。况且这次进京,正好可以借机向殿下禀报咱们的进展。
各处卫所的军械、太湖的水师,还有沿海的那些生意,都需要殿下知道咱们的用心。”
“正是此理。”甄应嘉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些年我们在江南的经营,也该让殿下亲眼看看成果。”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冬雨,语气渐沉:“只是这浪人众的事,实在蹊跷,我总觉得,这背后不简单。”
甄应宸皱眉道:“大哥是怀疑……”
“现在还说不准。”甄应嘉转身,神色凝重,“但这一路上都要格外小心,传令下去,多带些护卫,特别是女眷的车驾,要多派人手。”
“是,我这就去安排。”甄应弘连忙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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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宝玉这边,几个粗使婆子得了贾母严令,再不敢怠慢,半扶半架地将贾宝玉从林黛玉院门前‘请’了回来。
他腿上夹板未除,行动本就踉跄,此刻更是挣扎不得,一张圆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嘴里犹自不甘地嘶喊着:“放开我!我要见林妹妹!你们这些蠢妇……放开!”
婆子们充耳不闻,只埋头疾走,直到进了贾宝玉院子,将人几乎是‘按’进了里间暖阁的炕上,才松了手,却仍像两座铁塔似的堵在门口。
袭人早就从贾母屋里回来了,见贾宝玉被这般架回来,鬓发散乱,领口都被扯得歪斜,心疼得连忙上前,一边替他整理,一边带着哭腔道:“我的小祖宗!你这才好了些,怎么又去惹太太、老太太生气?你这腿还要不要了?”
贾宝玉猛地挥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袭人踉跄了一下。
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往日里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屋顶承尘,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恨与不甘。
“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林妹妹……她不能嫁!不能!”
茜雪、秋纹等丫鬟都围了上来,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害怕又是心疼,纷纷劝解:
“二爷,快别说了,仔细气坏了身子。”
“林姑娘的婚事是陛下钦定,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点了头的,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是啊二爷,您就认了吧……”
第513章 闻妄言贾母寒心
“认了?”贾宝玉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她们的话像是一根根针扎进他心里。
他忽然觉得这间他平日最觉安逸自在的屋子此刻也变得逼仄窒息,这些往日里他觉得如水做骨肉般的女儿,此刻她们的劝慰也成了冰冷的枷锁。
“你们……你们也都觉得我错了?都觉得那赵驹是好归宿?”他声音颤抖,带着一种被全世界背叛的凄凉。
袭人见他眼神不对,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忙对茜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端安神茶,自己则软语劝道:“二爷,没人说您错了。
只是这事……已成定局,再闹下去,于林姑娘名声无益,于您更是有损无益啊!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好好将养身子,等腿伤好了再……”
“好了又如何?”贾宝玉惨然一笑,打断她的话,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好了就能改变一切吗?以后林妹妹就是别人的妻子了!”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众丫鬟吓得连忙替他拍背顺气,端茶的端茶,拧帕子的拧帕子,乱作一团。
贾宝玉咳了一阵,无力地瘫软在炕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不再嘶喊,也不再挣扎,只是怔怔地流泪,那眼泪无声无息,却比方才的咆哮更让人心惊。
袭人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起往日里他的种种好处,想起他待姐妹们的温柔体贴,再对比眼下这狼狈凄惨的境况,心头一酸,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接过茜雪递来的温茶,小心地送到宝玉唇边:“二爷,喝口茶顺顺气吧……”
贾宝玉充耳不闻,一想到林黛玉往后也要梳起妇人头,穿着规整的命妇服饰,与那些张口规矩闭口利益的妇人一般变得俗气逼人,他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仿佛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正在眼前碎裂。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沙哑着嗓子对着袭人问道:“林妹妹这等大事,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为何如此突然?你们……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袭人等屋内众多丫鬟身子齐齐一抖,纷纷低下头不敢看他。
贾宝玉见她们这般情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惨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好啊……现在你们也会瞒着我了?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了,还瞒着有什么用?”
许是觉得贾宝玉说的话有道理,又或许是见他实在可怜,袭人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声道:“二爷……其实、其实林姑娘和隔壁侯爷的婚约早就已定下了。
只不过……只不过老太太怕您心里不好受,一直压着消息,便是叫我们不许多嘴……”
他颤抖着嘴皮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袭人犹豫了一下,声音愈发低了:“大概……大概在薛姨妈一家之人进府就……”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让贾宝玉彻底僵住了。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他们就已经……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还在这里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他忽然想起自从那段时间开始到现在,府里下人们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古怪,老太太、太太也时常欲言又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贾宝玉只觉得万念俱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魂魄早已离体而去。
外间丫鬟们低低的啜泣和小心翼翼的走动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不再流泪,也不再质问,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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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贾母院中方才歇下不久。
老人家今日经历了这一场大闹,又疼又气,身心俱疲,好不容易在鸳鸯的轻言软语和轻柔按摩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鸳鸯正欲吹熄外间的灯烛,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喊,紧接着是守夜婆子低声的呵斥。
“让我进去!我要见老祖宗!天大的事啊!”是袭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惊惶。
鸳鸯心头一紧,生怕惊醒了刚睡下的贾母,连忙掀帘出去,低声训斥道:“你作死呢!这么大呼小叫的!老祖宗才安生睡下,天塌下来的事也等会……”
话音未落,袭人已踉蹡着扑到跟前,发髻散乱,脸上泪痕交错,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抓住鸳鸯的胳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鸳鸯姐姐,等不得了!二爷……二爷他……他说要铰了头发做和尚去!我们几个人都快拦不住了!”
内室榻上,贾母本就睡得不安稳,朦胧中听得外间喧哗,已被扰了清梦,正自不悦。
待袭人带着哭腔的“做和尚去”几个字清晰地钻进耳朵,她猛地惊醒,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心头。
她今日已被宝玉闹得筋疲力尽,心口至今还堵着,好容易歇下,又被这孽障的事吵醒,真真是片刻不得安宁!
“号丧什么!”贾母沙哑着嗓子,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毫不掩饰的怒气,从帐幔后传来,“又是那个不省心的冤家?他还要闹到几时?是不是非要气死我这老婆子他才甘心!”
鸳鸯忙丢下袭人,转身进去,一边挽起帐子,一边软语劝道:“老太太您别急,仔细头晕,袭人也是慌了神,您千万别动气。”
贾母就着鸳鸯的手坐起身,胸口起伏着,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难看。
她看着跪在帘外抖成一团的袭人,非但没有往日的心疼,反而愈发烦躁:“出家?他倒是寻了个好去处!
你告诉他,有本事就真绞了头发去,那庙里清静,也省得在家里兴风作浪,闹得合府不宁!
为了个林丫头,魂也丢了,命也不要了,如今连祖宗都不要了,我贾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
她到底没把“孽障”二字说出口,但话里的厌恶和失望,却像冰水一样泼了袭人一身。
袭人听得心都凉了半截,只能磕头哭道:“老祖宗息怒!二爷是一时糊涂,您可不能不管他啊!万一……万一真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贾母重重喘了口气,那口堵在心口的浊气几乎要将她噎住。
她看着跪在地上抖成筛糠的袭人,又想起之前自己疼爱他的样子,终究是血脉相连。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将她方才的怒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满腔的疲惫与认命。
“罢了,罢了……”她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都是我前世欠下的债,今生来还的。
鸳鸯——”
她转向身旁一脸担忧的大丫鬟,无力地摆了摆手:“扶我起来更衣,我倒要亲自去看看,这个冤家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鸳鸯闻言,心下叹气,知道老太太终究是放不下的。
她连忙应了声“是”,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贾母起身,一边对仍跪着的袭人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且先回去请了太太去二爷屋里。”
袭人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踉跄着爬起来,抢先一步出去找王夫人了。
这边鸳鸯手脚麻利地替贾母穿上外裳,披上厚氅,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
贾母任由她摆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闭着眼,嘴角紧紧抿着,只觉得心累不已。
准备停当,鸳鸯和另几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贾母,颤巍巍地出了荣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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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王夫人扶着金钏、玉钏的手,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赶到贾宝玉屋里时,茜雪正带着几个小丫鬟死死拦着要往炕下扑的贾宝玉。
他一条伤腿使不上力,单靠一条腿站着,身子摇摇晃晃,脸上泪痕纵横,手里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平日里裁纸用的小银剪子,虽未真往头发上铰,那架势却已骇得满屋丫鬟魂飞魄散。
“我的儿!你这是要做什么!”王夫人一见这情景,先前在贾母处强撑的镇定和那股子厌烦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剜心蚀骨的疼。
她几步抢上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贾宝玉搂在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把剪子放下!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贾宝玉被她紧紧抱住,挣扎的力道缓了下来,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王夫人怀里,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满是绝望和委屈:“太太……太太……她们都瞒着我……林妹妹……林妹妹早就许了人家了!只有我不知道……我是个傻子……我还活着做什么……”
王夫人听他哭得这般凄惨,字字句句都像锤子砸在她心上。
想起自己方才在屋里对他的厉声斥责,甚至砸了茶盏叫他‘滚’,此刻真是悔恨交加,肝肠寸断。
她一手紧紧搂着儿子,一手轻拍着他的背,眼泪也扑簌簌地往下掉:“孽障!冤家!是娘不好……娘不该那样说你……可你也不能这般作践自己啊!”
她接过袭人递上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贾宝玉擦拭满脸的泪水和冷汗,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好孩子,万事有娘在,有天大的委屈,娘给你做主,何苦要走到这一步?”
贾宝玉抬起泪眼,看着王夫人哭红的双眼和满屋子焦急痛悔的丫鬟,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些许。
王夫人见状,趁机将那小银剪子取了下来,立刻递给身后的玉钏,示意她拿得远远的。
“太太……”贾宝玉伏在王夫人肩头,呜咽着,“我心里难受……像有刀子绞一样……林妹妹……她怎么能……”
“娘知道,娘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