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盯着林如海,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动摇或为难。
林如海神色依旧淡然,仿佛刘洪说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身为吏部侍郎,掌管天下官员升迁,唯‘公正’二字而已,若因私废公,方是真正得罪了朝廷法度,辜负了圣上信任。
亲戚若明理,自当理解;若不明理,这等亲戚,得罪了又何妨?”
刘洪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拱了拱手,语气倒是真诚了几分:“林大人高风亮节,本官受教了,既然如此,便不多打扰了。”
“刘大人慢走。”林如海微微颔首。
看着刘洪退出值房,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三份被按下的文书上,神色沉静,心中却已将这其中的关窍梳理得清清楚楚。
这一招阳谋,不可谓不恶心。
幕后之人算准了他新官上任,对部务尚未完全熟悉,又深知他与四王八公一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他林如海是个糊涂的,或者是个一心只想结党营私的,装作没看见那几份文书的问题,顺水推舟同意了这几人的升迁,那么,这几份手续不全、明显违规的文书,立刻就会成为他‘徇私枉法’、‘任用私人’的铁证。
届时,恐怕根本无需等到第二天,弹劾他的奏章就能直达天听,他这个新任的吏部侍郎,少不得要吃挂落,甚至可能就此断送前程。
可若是像他现在这样,秉公处理,直接按下不发,要求核查,那么,他拦下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得罪的就是四王八公一脉中,指望借此机会安插人手、巩固权势的那些人。
贾家、王家、乃至其他几家,恐怕立刻就会收到消息,对他这个‘不讲情面’的姻亲心生怨怼。
无论他选哪条路,操办此事的人都能达到目的:要么抓住他的把柄将他扳倒,要么逼他自绝于旧日的姻亲故旧,使其在朝中孤立或者倒向另一边。
“当真是好算计。”林如海心中冷笑。
只是,对方或许低估了他的为官准则,也低估了他的决断。
在两难之间,他宁愿选择得罪人,也绝不能授人以柄,辜负圣恩,愧对己心。
况且,不是他林如海眼高于顶,而是事实如此。
方才那几份文书上,不过是几个五六品的低阶武职升迁,连边关紧要的位置都算不上。
这等微末官职,哪里就值得他这个新上任的吏部侍郎冒着风险去徇私?
这试探的手段,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再说,本就是他们自己不争气,连份像样的功绩文书都拿不出来,使得升迁程序漏洞百出。
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就算是当着那些人的面,他照样也能拒绝得理直气壮。
若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没本事还行事不周,授人以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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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屋子里,炭火烧得旺,暖烘烘的空气里却像是凝着冰碴子。
贾宝玉蜷腿坐在王夫人日常歇息的榻上,那张大圆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着王夫人,里面全是执拗的、不肯接受现实的希冀。
“太太!”他声音带着哭腔,又有些尖利,“您再去跟老太太说说!再去跟林姑父说说!那赵驹……那赵驹他算什么?不过是个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夫!
林妹妹那般神仙样的人物,怎么能嫁给他?定是他仗着权势逼迫的!林妹妹心里定然是不愿的!”
王夫人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痴傻癫狂的模样,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太阳穴一阵阵发紧发疼。
自从昨晚林如海回府,当着众人的面与赵驹那般亲近,甚至默许了那声“岳父”,贾宝玉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闹腾了一晚上加一个早上,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
她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怒火和那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生硬:“我说了多少遍了!这事没有回转的余地!
那是陛下亲自开的口,金口玉言定下的婚约!老太太点了头,你林姑父也点了头!你在这里跟我闹有什么用?”
王夫人看着宝玉那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心里又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又是针扎似的疼。
这孽障,怎么就这么不醒事!他难道看不出如今是什么光景吗?
他老子丢了官,在家赋闲,成了白身!他们二房如今在朝中还有什么倚仗?
反倒是林家,林如海一跃成了吏部堂官,简在帝心,权势赫赫,那赵驹更是圣眷正浓,年纪轻轻已是侯爵,手握实权!
宝玉口口声声说赵驹是粗鄙武夫,可他这个清贵公子又做了什么?
除了吟风弄月、在内帏厮混,就是给家里闯下塌天大祸!如今竟还敢肖想林黛玉?
那林黛玉如今是侍郎千金、御封的郡主,更是未来的侯爵夫人,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他一个丢官之父、自身又无半分功名的白身能匹配的?
更叫王夫人气得肝疼的是,这孽障有什么事不去找老太太,不去找林黛玉,偏生跑来找她!
老太太素日里最是溺爱他,若他去闹,或许还能得几句软话安慰;林黛玉那边,他若能问出个结果,也好彻底死心。
可他偏偏只会在自己这里胡搅蛮缠!
是仗着自己的疼爱,觉得她好欺负?
劝了一晚上加一早晨的王夫人只觉得疲惫不堪,一股邪火直往头顶窜。
如今贾政丢了官,连带着她那四品恭人的诰命也没了,王熙凤又怀着身子,府里中馈大权旁落,探春那丫头管起家来雷厉风行,半点情面不讲。
她在这府里的地位已是摇摇欲坠,往后能不能继续当荣国府的当家太太都难说,正是需要谨言慎行、低调处事的时候,偏生这孽障还尽会给她找麻烦!
想到自己和贾政就是因为这孽障嘴上没个把门的,才落得如今这下场,再被这没完没了的闹腾搅得心烦意乱,王夫人看向贾宝玉的眼神不由得开始变得有些不善起来。
偏生贾宝玉还不自知,见她沉默,只当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越发来劲,竟从榻上滑下来,扑到王夫人跟前,扯着她的衣袖摇晃:“太太!您就再疼儿子一回!去说说吧!
只要您开口,老太太定然会重新考虑的!林姑父刚回京,总要给您几分面子……”
“你给我住口!”王夫人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贾宝玉踉跄了一下。
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贾宝玉,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我的面子?我如今还有什么面子!你父亲的脸面、我的诰命,都让你这个不知轻重的东西给丢尽了!
你现在还要我去替你讨没脸?你是嫌我如今还不够难堪吗?!”
她越说越气,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全是拜这个儿子所赐,那股压抑已久的怨气再也遏制不住,“你但凡有点出息,有点脑子,我们二房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给我滚出去!滚回你屋里去!再敢提一个字,仔细你的皮!”
第511章 孽障执迷母子隙
贾宝玉被王夫人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呆住了,连退了两步才站稳。
他从未见过母亲用这般狠厉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慈爱,只有冰冷的厌恶以及嫌弃。
“太太……”贾宝玉讷讷地开口,还想再说什么。
“滚!”王夫人抓起炕几上的茶盏就往地上砸,瓷片四溅,热茶泼了一地,“我叫你滚出去听不见吗?金钏、银钏!把这孽障给我拖出去!”
外头守着的丫鬟们早就听见里头的动静,此刻战战兢兢地进来,见王夫人脸色铁青,贾宝玉失魂落魄,都不敢多话,只得上前半劝半拉地抬起贾宝玉那条尚未痊愈的腿,将他往外带。
贾宝玉被拖着往外走,仍不死心地回头:“太太!您就真忍心看林妹妹跳进火坑……”
“火坑?”王夫人气极反笑,厉声喝道,“那火坑比你强千百倍!人家是正经侯爵,圣上跟前的红人!你呢?你除了会闯祸还会什么?
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若再敢提这事,我就让你父亲请家法,打断你的腿!”
这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将贾宝玉最后一点希望也砸得粉碎,他怔怔地看着王夫人,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了一般。
待贾宝玉被拖出门去,王夫人颓然坐回榻上,只觉得混身发冷。
这个儿子,终究是废了。
不仅不能成为倚仗,反倒成了她最大的拖累。
如今这府里,三丫头掌家,凤姐儿有孕,她这个二太太越发没了立足之地,若是连宝玉这个嫡子都指望不上……
这般想着,外边金钏银钏两个轻手轻脚地进来,见王夫人脸色灰败地倚在榻上,相互递了个眼色,上前低声劝慰:“太太仔细身子,二爷年纪小,一时糊涂,您慢慢教导便是……”
王夫人只闭着眼不言语,胸口闷得发疼。
早有眼明心亮的丫鬟悄悄将这里惊天动地的动静报给了贾母。
贾母正歪在榻上听小丫头们说笑解闷,倒也没有听到王夫人院子里的动静,闻得小丫鬟来报信,笑容顿时敛了。
贾宝玉是王夫人的命根子,母子俩闹到摔杯砸碗、要拖要打的地步,实属罕见,她心下便是一沉,连忙吩咐鸳鸯:“快去,请你二太太过来,就说我找她说话。”
王夫人听闻贾母传唤,只得强打起精神,理了理鬓发,扶着金钏的手往贾母上房来。
她一进门,贾母借着灯光细看,只见这个素日里最重仪容体面的二儿媳,此刻眼圈红肿,面色憔悴,竟像是苍老了好几岁,不由得心中微叹。
贾母招手让她近前坐下:“好端端的,怎么跟宝玉吵起来了?我听着动静不小,那孽障又怎么气着你了?”
这一问,恰似捅破了泪腺的堤坝。
王夫人未语泪先流,拿帕子捂着嘴,肩头耸动,抽抽噎噎了半日,才带着哭腔道:“老太太!儿媳……儿媳真是白疼了这孽障一场!”
她越说越委屈,泪珠儿串线似的往下掉:“往日里,但凡儿媳有什么好东西,得了什么稀罕物儿,哪一次不是先紧着这孽障?
连带着珠哥儿媳妇那边,儿媳都冷落了不少,惹得她背地里都有不小的意见!
儿媳这般掏心掏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指望着他将来能有点出息,好好孝敬儿媳和老爷,撑起二房的门楣?”
“可现在倒好!”王夫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尖利,“他平日里就知道在内帏厮混,跟那些丫头们胡闹,说起念书上进,就一口一个‘禄蠹’!
如今……如今好不容易肯读点书,识得几个字,偏生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卖弄起来,竟惹下这般塌天大祸,生生牵连到了老爷的前程!”
说到最后,她想起今日贾宝玉那执迷不悟顶撞自己的模样,想起她这连日来的担忧、委屈、愤怒、恐惧一齐涌上心头,那强撑着的体面与镇定终于土崩瓦解。
王夫人再也坚持不住,竟是顾不得在贾母面前的礼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贾母见她哭得这般撕心裂肺,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她伸手轻拍着王夫人的背,叹道:“你的苦处我都明白,只是那孽障如今这般模样,你越逼他,他反倒越拧着来。”
王夫人抬起泪眼,声音哽咽:“老太太,我如今是真没法子了,老爷丢了官,我在府里说话也没了分量,偏偏这孽障还整日惦记着林丫头……
这要是传出去,咱们荣国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你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哪个嘴贱的说你的话没分量了?这事你且宽心。”贾母满脸不悦,先是宽慰了一句,又沉吟道,“玉儿那丫头是个明白人,断不会与他纠缠。
倒是宝玉这边,得想个法子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袭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太太、太太,不好了!二爷他……他跑到林姑娘院子去了,说是要见林姑娘问个明白!”
王夫人闻言,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贾母也是脸色骤变,厉声道:“还不快叫人拦着!这孽障是嫌丢人丢得不够吗!
你们这些丫鬟也是,都是怎么当差的?连个腿瘸了的都拦不住!平日里白养着你们了!”
袭人吓得连连磕头:“老太太息怒!二爷他……他发了狠,说谁拦着就要撞墙,奴婢们实在不敢硬拦啊……”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还不快多叫几个婆子去拦着!他腿伤未愈,若是再摔着了可怎么是好!这孽障是嫌家里还不够乱吗!”
一时间,荣庆堂内乱作一团。
王夫人强撑着站起身,咬牙道:“老太太,这次您可不能再纵着他了,这孽障这般不知轻重,若是传出去,咱们贾家的脸面可就真的丢尽了!”
贾母重重叹了口气,对鸳鸯吩咐道:“去叫几个得力的婆子,把二爷给我架回来,就说我说的,他若是再闹,就直接关进祠堂里思过!
再去玉儿院子里传我的话,让她不必理会这些闲事。”
王夫人听着这话,心中既痛又悔,她想起方才贾宝玉那执迷不悟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心寒。
但终归是自己疼了这么久的儿子,王夫人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憋屈,拭了拭泪,对着贾母商量道:“老太太,我看着这孽障就是自小在丫鬟堆里厮混,才使得他这般不明事理!
依儿媳来看,还是早早将他送回族学读书去才是正理!让他远离这些脂粉气,好生收收心!”
贾母闻言,却是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当我不想让他好生读书?只是这孽障前些日子当着人家侯爷的面,说了那样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如今在顺天府都传遍了。
族学里的先生最是看重学生品行,这孽障闹出这等事来,想要再回族学去读书,怕是有些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