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仔细打量甄士隐神色,见他面容平静,并无异样,这才稍稍安心。
想来这甄士隐出家十余年,早已将幼女容貌忘怀,况且那甄英莲如今也该长大成人,模样定与幼时大不相同。
警幻仙子略定心神,又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语气略显急切:“那神瑛侍者如今情况如何?可曾受到波及?”
甄士隐不慌不忙,从容回禀:“回仙子,贫道打听到荣国府宝二爷如今已无大碍,正在府中将养。
想来是师尊与师伯医术高明,堪堪治好了他的腿伤,那赵驹便发动了……”
警幻仙子闻言,面上神色稍霁,暗暗松了口气。
神瑛侍者无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心下暗忖:这甄士隐确实比那空幻稳重得多,回话条理分明,不卑不亢,只是他二人道行浅薄,远不及渺渺、茫茫,眼下还不宜让他们轻举妄动。
想到此处,警幻仙子语气缓和了几分:“你二人且在京城安顿下来,好生潜伏,莫要轻举妄动,待本座查明情况自有安排。”
她目光在甄士隐身上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空幻,心中已有定计:“日后若有要事,便由空虚主事,空幻从旁协助,切记谨慎行事,莫要辜负本座期望。”
“谨遵仙子法旨。”甄士隐躬身应道,神色依旧平静。
空幻道人也连忙跟着行礼,额上却已渗出细汗。
警幻仙子又嘱咐了几句,镜中灵光渐渐消散,恢复了平常模样。
待铜镜彻底暗下去,空幻道人才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汗:“总算……总算过关了。”
甄士隐目送铜镜灵光彻底消散,这才转向空幻道人,语气温和:“师叔,仙子既命贫道主事,还望师叔莫要介意,贫道资历浅薄,日后诸多事务,仍需师叔指点。”
他这话说得谦逊,实则是在试探空幻态度。
倒不是他怕了这空幻,而是担心空幻见他占了主事之位,心中不忿,日后暗生龃龉,坏了他的大事。
谁知空幻道人闻言,竟是如释重负般连连摆手:“师侄说哪里话!你能者多劳,贫道求之不得!”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不瞒师侄,贫道本就无意争这些,如今这京城危机四伏,那赵驹又这般厉害,能由师侄担此重任,贫道反倒安心。”
他说着竟露出几分庆幸之色,抹了把额上未干的冷汗:“日后这些劳心费力的事,就多劳师侄操持了,若有需要跑腿传话的杂事,贫道自当效力。”
甄士隐没料到空幻竟是这般态度,心下稍安,面上却仍保持谦和:“师叔太客气了,既然仙子有命,贫道自当尽力,只是京城局势复杂,还望师叔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空幻道人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师侄,既然仙子让我们按兵不动,不如……我们就在这道观好生住着?也免得出去招惹是非。”
甄士隐心中暗笑,这空幻果然是胆小怕事之辈。
如此也好,倒也省了他许多麻烦。
“师叔说的是。”甄士隐从善如流,“我们且静观其变。不过日常采买、打听消息这些琐事,还是不能少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空幻道人忙道,“这些小事师侄看着安排便是。”
望着空幻道人如释重负般离去的背影,甄士隐目光渐深。
这空幻既然无心争权,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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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林如海在京中稍作安顿后,便择吉日前往吏部上任。
这一日天还未大亮,林府门前已是灯火通明。
林如海身着簇新的正三品官服,腰系金带,头戴乌纱,更显得气度非凡。
虽说在扬州时已是巡盐御史的要职,但此番回京任职吏部侍郎,意义又自不同——这可是执掌天下官员升迁考核的实权衙门。
马车行至吏部衙门前,但见朱漆大门洞开,左右石狮威严。
由于是林如海新上任,早有吏部一众属官在门前等候,见林如海下车,众人齐刷刷躬身行礼:“恭迎林大人!”
林如海从容还礼,目光扫过众人。
为首的是吏部右侍郎刘洪,与他同品级,却是比他早三年到任;其后是四位郎中、八位员外郎,以及各司主事等,林林总总不下三十人。
众人神色各异,有好奇,有恭敬,也有几分审视——毕竟这位林大人离京多年,如今突然空降吏部,圣眷正浓,谁也不知他会如何行事。
“诸位同僚不必多礼。”林如海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仪,“林某离京多年,于部务难免生疏,日后还要仰仗诸位多多指教。”
刘洪上前一步,含笑拱手:“林大人过谦了,大人当年在都察院时便以明察秋毫著称,如今圣上特简大人佐理铨政,正是人尽其才。
请——”
一行人簇拥着林如海走进衙门。
但见庭院深深,廊庑连绵,各司房舍井然有序,沿途遇到的胥吏无不垂手肃立,待他们走过才敢抬头。
来到正堂,但见“公正廉明”的匾额高悬,下设两把紫檀木太师椅,这便是吏部商议要事时,左右侍郎的座次。
进了专属于林如海的值房,早有书吏捧来厚厚的文书册籍,堆了满满一桌子。
“这些都是近日待办的公文。”一位郎中指着左侧一叠,“这些是待补的缺员名单。”
又指向右侧更高的一叠,“这些是待考核的外官履历。”
林如海在太师椅上坐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书。
这是一份地方某知府的考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该官员的政绩、风评等。
他细细翻阅,不时询问几句,问题都切中要害,让在一旁侍立的郎中都暗暗心惊。
这位新任侍郎,看来不是好糊弄的。
“考核之道,贵在公允。”林如海放下文书,对众人道,“一纸考评,关系官员一生,望诸位务必详查实情,不可偏听偏信。”
“下官谨记。”众人齐声应道。
众人退出值房后,林如海方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坐定,正待细阅那叠待考核的外官履历,忽听门外传来轻叩声。
“进来。”
但见一个身着青色公服的小吏躬身而入,手中捧着几份文书:“启禀林大人,这是兵部武选司刚送来的急件,需请您签字画押。”
林如海接过文书,目光掠过署名处时微微一顿:“这是兵部郎中的升迁审核,按例该钱尚书先行批阅,怎的未见尚书大人署名?”
小吏赔笑道:“大人明鉴,钱尚书今晨刚奉旨出京巡查边务,偏巧兵部武选司这批官员升迁催得急,说是军营几个将领的任免等着用印,主事大人吩咐先送来请林大人定夺。”
林如海没说话,只是接过那几份文书仔细查看。
他看得极慢,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待看完之后,不由得眉头大皱。
这竟是几个四王八公一脉的武将升迁文书:一个王家旁支,一个陈家庶子,还有一个贾家举荐的门生,虽只是六七品的小官,却都是要害职位。
他将文书轻轻放在案上,手指点着其中一处问道:“既然是升迁,为何不见功绩详单?这王姓千总,去年考评只得中等,今年便越级提拔,兵部可附了说明?”
小吏没料到这位新任侍郎看得如此细致,额角渗出细汗:“这个……兵部来人说,是因边关急需用人……”
“便是急需用人,也该按章程办事。”林如海取过朱笔,在文书上批注数行,“你去请兵部武选司经手此事的主事过来一趟,再派人去兵部,取这几位将领历年考核的存档来。”
“是,是。”小吏连连应声,躬身退下。
第510章 力阻越权拒徇私
小吏退下后,值房内重归寂静。
林如海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汤已微凉,他却不以为意,浅呷一口,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份兵部文书上,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这试探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白,倒省了他许多揣摩的功夫。
钱尚书离京是真,但这几份文书偏偏在他上任第一天、尚书离京之时送到他案头,若说无人背后安排,他是断然不信的。
对方甚至懒得做太多遮掩,摆明了是要看他如何应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方才那小吏引着一位身着兵部主事官服、面色微红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
“下官兵部武选司主事孙淼,参见林大人。”那孙主事行礼时,眼神略有闪烁。
“孙主事不必多礼。”林如海语气平和,指了指案上的文书,“这几份升迁文书,是贵司经办?”
“回大人,正是。”孙淼忙道,“边关吃紧,急需用人,几位将军也都是勋贵之后,素有勇力,故而……”
林如海抬手打断了他:“孙主事,本官并非质疑边关用人之急,也非质疑几位将军的勇力。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吏部之责,在于循名责实,核功过以定升黜,若无详实功绩左证,仅凭‘急需用人’四字便越级提拔,恐开幸进之门,坏朝廷法度。
孙主事在兵部多年,这个道理,想必比本官更明白。”
孙淼额上见汗,支吾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这几位的升迁,几位大人那边都已……”
“哪几位大人?”林如海目光如电,直射孙淼。
孙淼被他看得心头一颤,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敢再说。
“既然孙主事也认为该按章程办事,那便好。”林如海不再看他,取过一份空白的批答笺,提笔蘸墨,行云流水般写下批示,“着兵部武选司于三日内补全王成、陈志、李睿等三人历次考核详录、军功核验文书及越级提拔之明确缘由,呈送吏部复核。
在此之间,此三份升迁文书,暂压吏部,不予用印。”
写罢,他盖上自己的官印,将批答递给孙淼:“孙主事,照此办理吧。”
孙淼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笺,脸色白了又红,最终只得躬身道:“下官……遵命。”
林如海看着他仓皇的背影,神色不变,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他这番秉公处置,不出半日便会传遍该知道的耳朵,自己此举,无疑是有些得罪了兵部某些人以及背后的‘四王八公’集团。
他重新拿起之前那份待考核的外官履历,仿佛方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然而,他刚翻开第一页,门外又响起通报声:
“大人,右侍郎刘洪刘大人求见。”
林如海眉梢微动,来得正好,他倒想看看,这位跟他同级的右侍郎接下来又要使出什么招数。
“请刘大人进来。”
门帘掀起,右侍郎刘洪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未语先笑:“林大人,方才听闻底下人不懂事,将几份不相干的文书送到您这儿来了,实在是疏忽!还望林大人勿怪。”
林如海抬眸,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刘大人言重了,兵部按规程递交文书,何来怪罪之说?”
刘洪几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三份被林如海批注过的文书,故作恍然:“哎呀,果然是这几份。
林大人有所不知,按部里以往的惯例,这关乎……嗯,关乎自身亲近官员的升迁审核,为避嫌计,一般都不会交由本人之手,以免将来上头查问起来,说不清楚,徒惹麻烦。”
他说着,便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那几份文书,“此等小事,交由本官处理便是,这就帮林大人拿去用印,也省得大人为难。”
林如海心中冷笑,这刘洪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自己若是任由他拿了这几份文书去用印,恐怕转头这几份不合规的升迁文书就能被‘顺利’通过,然后被悄无声息地送到安朔帝的御案前。
届时自己一个“徇私枉法”、“任用私人”的罪名便是铁板钉钉。
就在刘洪手指即将触到文书的刹那,林如海的手已先一步按在了文书之上。
“刘大人好意,本官心领了。”林如海语气平稳,“只是,规矩是规矩,避嫌是避嫌,此三份升迁审核,功绩不明,越级提拔之由不清,已不合朝廷法度。
本官既已责令兵部武选司三日内补全历次考核详录、军功核验文书及明确缘由,在手续完备之前,按律便应暂压,至于用印之事,待复核无误后再说也不迟。
其余的,就不劳刘大人操心了。”
刘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滞,随即又绽开更浓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林大人果然恪尽职守,铁面无私,本官佩服。”
他话锋一转,故作关切地压低声音,“只是……若本官没记错的话,这文书上的几位,与贵府……似乎都有些姻亲故旧之谊?
林大人这般秉公处理,只怕……会伤了亲戚情分,平白得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