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么冷,快些进府叙话才是,别冻着了。”
贾赦率先还礼,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妹夫说的哪里话,你远道而来,我们接你是应当的。”
一旁的贾政则显得郑重许多,躬身时能看出脊背比从前弯了些,声音低沉:“如海一路劳顿,快进府歇息。”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客套话在寒风里此起彼伏。
林如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与贾政对视时,清晰瞧见这位内兄眉宇间裹着一层化不开的郁气,眼下的青黑遮都遮不住。
想来是宝玉遭了那桩祸事,又加上他自己罢官,双重烦忧熬得人憔悴。
林如海心中明了,却不便点破,只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贾珍、贾琏等晚辈忙着上前见礼,一口一个“姑父”,态度恭敬得紧。
人群里,贾宝玉被丫鬟扶着站在末尾,身上还穿着鲜色夹袄,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游离,比起旁人的热络,倒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倒是贾环、贾琮、贾兰几个年纪小些的,眼神清亮,行礼时腰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林如海看在眼里,暗暗点了点头。
正寒暄着,赵驹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体贴:“岳父大人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进府再说?”
“岳父”二字如一颗巨石,轰然落进寒风里,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
除了早已知晓此事且不以为奇的贾敬、贾赦、贾政三人面色如常外,其余众人,尤其是年轻一辈,皆如遭电击,几乎全都愣在了原地。
贾琏先是眉梢一挑,诧异之色如流星般一闪而过,随即飞快地用眼角余光扫向贾政身后的贾宝玉。
那抹藏在眼底、正准备悄然深藏的幸灾乐祸,还没来得及完全隐匿,便被他迅速垂眸掩去。
他素来知晓贾宝玉对林黛玉的那份心思,此刻见这桩秘事突然被戳破,难免暗觉有趣,嘴角微微上扬,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更靠后的贾环、贾琮与贾兰,心头同时一紧,三人几乎是本能地抬眼,目光齐刷刷地锁向那个本就有些魂不守舍的身影。
贾宝玉站在人群中,身上那件鲜色锦袍在寒风中微微飘动,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宛如一张白纸。
方才,他还勉强撑着精神,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可在“岳父”二字入耳的瞬间,他的精神防线如被狂风席卷的堤坝,瞬间垮塌。
贾宝玉的嘴唇轻轻哆嗦着,像是一片在寒风中颤抖的树叶。
原本就有些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却不是看向说话的赵驹,而是下意识地在赵驹身侧扫来扫去,仿佛那空荡荡的石阶旁,会突然出现那个他日夜念着、魂牵梦萦的林妹妹的影子。
庆幸的是,林黛玉不在,可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立在原地,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郊野岭中的野狗。
贾环三人心中同时暗叫一声“不好”!
府里谁不知道贾宝玉这厮对林黛玉那份痴念?
往日里,因林黛玉年纪尚小,又有老太太宠着,大家只当是兄妹情深,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罢了。
可后来,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赵驹与林黛玉被陛下赐婚,一个是新晋侯爵,圣眷正浓,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是御封郡主,身份尊贵。
这桩婚事虽未大肆宣扬,但荣国府上下无人不晓。
贾母更是深知宝玉的性情,她怕宝玉闹出不可收拾的事端,早已严厉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人在宝玉面前提及半个字。
偏生这几个月,贾宝玉缠绵病榻,心思郁结,对外界消息闭塞,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竟是从未察觉到任何关于林黛玉婚事的端倪。
此刻,赵驹这一声再自然不过的“岳父”,如同晴天霹雳,将他那混沌的世界骤然劈开了一道裂缝,露出了里面他无法接受的真相。
这微妙而紧张的气氛只持续了一瞬。
林如海何等通透人物?
虽侧身对着贾宝玉一行人,未曾直视他们的神情,却似有洞察人心的慧眼,将身后暗潮涌动的异样尽收眼底。
他面上的温润笑容分毫未变,仿佛全然未察周遭异动,只顺着赵驹的话头,转向贾敬等人从容笑道:“贤婿所言极是,岂能让老太太在里头久候?敬大哥,诸位,我们这便入内吧,莫叫老太太牵挂。”
话音未落,他已向贾赦、贾政几人示意了一下。
二人会意,立刻笑着应和,簇拥着众人往府内走去。
人群缓缓移动,贾琏望着仍愣在原地的贾宝玉,无奈地走上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宝玉,别发呆了,进去了。”
贾宝玉像是魂魄未归,脚步虚浮地被丫鬟搀扶着向前,目光却如钉一般死死黏在赵驹的背影上。
方才那声“岳父”如同淬了魔咒的钟鸣,在他耳边反复震荡,搅得他心神大乱。
身后的贾环、贾琮交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他们最怕的,就是贾宝玉又当场闹出什么乱子来,忙默默跟在队伍末尾,暗中留意着他的动静。
贾宝玉恍恍惚惚地被丫鬟带着向前走,脚步虚浮,目光死死盯着赵驹的背影。
行至仪门处,贾宝玉猛地挣脱丫鬟搀扶的手,快步上前抓住贾琏的衣袖,声音因急切而发颤:“琏二哥!你、你快告诉我,那赵驹……他为何要唤林姑父‘岳父’?”
贾琏连日沉迷酒色,本就身子虚浮,又逢冬日雪后路滑,被宝玉这突如其来的一扯,脚下顿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他堪堪稳住身形,心头火瞬间窜起,刚要开口斥责,却瞥见宝玉那张失魂落魄、惨白如纸的脸。
想起他近日腿伤未愈,又遭诸多变故,那点火气竟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满心不耐烦。
“你问的这叫什么糊涂话?”贾琏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低头整理着被扯皱的衣袖,语气里满是讥诮,“隔壁赵侯爷与林妹妹早被陛下赐了婚,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偏偏就你蒙在鼓里?”
他身为荣国府长房嫡子,虽眼下没了承袭爵位的可能,却也清楚将来府中基业终归要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对贾母先前定下的“封口令”本就不屑一顾,此刻只觉得贾宝玉这问题蠢得可笑。
“赐婚?!不可能!绝不可能!”宝玉如遭五雷轰顶,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语调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猛地抓住贾琏的胳膊,眼神里翻涌着被背叛般的痛苦与愤怒,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定是那赵驹!定是他仗着权势逼迫林妹妹的!
林妹妹那般心性,怎么会愿意嫁给他那种……那种……”
他连说了两个“那种”,却始终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赵驹。
在他心里,林妹妹清雅绝尘,世间无人能配,更何况是赵驹这般浊气逼人的权贵?
胸口一股浊气骤然上涌,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脸色愈发苍白。
贾琏见他这般不依不饶的模样,心头的不耐烦更甚。
他本就心虚体乏,被宝玉这么一闹,只觉得烦躁不堪,猛地挥手挣脱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十足的厌弃:“你跟我嚷有什么用?
这婚约是赵侯爷与林妹妹亲口应下的,还是陛下亲自过问的!你有话找侯爷说去,找林姑父说去!跟我说得着吗?!”
说罢,他再也懒得看宝玉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飞快整理好衣袖,快步追上前面的人群,仿佛多待一秒就要被这麻烦缠上。
宝玉被贾琏的话砸得头晕目眩,尤其是“林妹妹”三个字,像极细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喃喃自语道:“对!定是那赵驹仗势欺人!定是他逼迫了林姑父!林妹妹定然是不愿意的!我要去见林妹妹!我要亲口问个明白!”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般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全然忘了自己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也顾不上此刻身在何处,众目睽睽之下,猛地转身就要朝着通往内院的方向冲去。
伤腿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身形一歪,险些栽倒。
可他只是踉跄了一下,便咬着牙扶住廊柱,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往前挪,眼神里满是执拗的疯狂。
贾宝玉这突兀的举动,加上他明显异样的神态,立刻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
贾环、贾琮脸色骤变,忙快步上前想阻拦,可走在前面的贾政已经隐约听到了身后的骚动。
他回头一看,正见到贾宝玉状若疯癫地朝着内院闯,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孽障!你要做什么?!还不快站住!”
走在最前面的林如海与赵驹自然也听到了动静,脚步微微一顿。
众人顺着贾政的目光看去,只见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死死盯着那副癫狂模样的宝玉,脸色铁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贾敬眉头紧锁,显然也对这突发状况不满;
贾赦则抱臂站在一旁,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看戏神情;
贾环、贾兰等小辈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事态发展。
可此刻的贾宝玉,满心满眼都是要找到林黛玉问个清楚,哪里还听得进贾政的呵斥?
他甚至借着身旁丫鬟慌乱中伸出的搀扶,加快了脚步,一瘸一拐地朝着内院的方向挪去,全然不顾身后贾政愈发严厉的怒喝。
第505章 至亲悲语辛酸泪
贾政这一声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却未能劈醒贾宝玉浑沌的神智。
他反而借着丫鬟惊慌搀扶的力道,瘸着腿又往前踉跄了几步,口中喃喃:“林妹妹……我得问清楚……”
场面一时僵住。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宝玉“你”了半天,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贾敬面色沉凝,贾赦嘴角那点看戏的笑意也收了起来,眼神里透出几分“家门不幸”的讥诮。
贾琏站在一旁,眼神躲闪,生怕牵连到自己。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林如海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温润平和,瞬间打破了紧绷的气氛。
他侧身对贾政道:“兄长何必动怒?宝玉想必是久病未愈,心神未定,加之骤然听闻玉儿婚事,一时情急,也是兄妹情深,关心则乱。”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点出了宝玉行为失常的“病因”,又将这失态之举归结于对表妹的关切,轻轻巧巧地将一场可能的风波化解为“兄妹情深”。
贾政闻言,脸色稍霁,但依旧难看,重重叹了口气:“让如海见笑了!这孽障……实在是缺乏管教!”
林如海摆了摆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贾宝玉那执拗而苍白的侧脸,随即转向赵驹,语气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无奈与包容:“贤婿,你看这……”
赵驹何等机敏,立刻领会了林如海的意思。
他脸上不见半分愠怒,反而上前一步,对着贾政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得不像话:“姑父切勿动气,宝玉与林妹妹乃是表兄妹,情分非比寻常,骤然听闻婚讯,有所挂念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仍挣扎着要往内院去的宝玉,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讥讽:“只是事关终身大事,就算是关系再近的表兄妹,对此也是没有发言权的。”
这话如同冰水泼下,贾宝玉猛地顿住脚步,霍然转头看向赵驹,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赵驹却不再看他,转而对着贾敬、贾赦等人拱手道:“岳父大人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让他进去给老太太请安?莫让岳父大人过于劳累方是正理。”
贾敬立刻点头:“侯爷所言极是。”
贾赦也干咳一声,附和道:“正是,正是,老太太还在里头等着呢。”
贾政狠狠瞪了宝玉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随即强压下怒火,对林如海和赵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如海,侯爷,请。”
一行人再度移动起来,这次脚步更快了几分。
贾琏趁机给旁边的丫鬟小厮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实则半强制地将失魂落魄的贾宝玉架了起来,随着人流往荣禧堂方向走去。
贾宝玉不再挣扎,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架着前行,目光空洞地望着赵驹与林如海并肩而行的背影。
赵驹那沉稳的步伐、挺拔的身姿,与林如海低声交谈时侧脸的轮廓,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
“……陛下赐婚……”贾琏的话和赵驹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交织成一幅他无法接受的画面。
虽然不知为何他会起这样的心思,但在他心目中,林黛玉合该就是跟他更亲近些的!只是怎么会跟那赵驹订下婚约?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钝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穿过层层仪门,绕过影壁,荣禧堂已然在望。
堂前台阶下,鸳鸯、琥珀等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丫鬟早已得了信,正垂手恭立等候。
眼见众人簇拥着林如海和赵驹到来,鸳鸯忙上前几步,敛衽行礼,声音清脆:“给侯爷请安,给林姑老爷请安。老太太已在堂上等候多时了。”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被架着的、面色惨白如纸的宝玉,很快就是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但很快便掩饰过去,侧身让开道路,恭敬道:“诸位老爷、大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