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作为安朔帝潜邸时的旧臣,堪称心腹中的心腹,无论是能力还是资历都足够出众,执掌吏部这等要害部门,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以老夫对陛下的了解,他如此安排,的确在情理之中。”林如海却轻轻叹了口气,将茶盏轻轻搁在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抬眼看向赵驹,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缓缓说道:“陛下的信任,我自然感激不尽。
只是……由巡盐御史直升吏部堂官,这提拔未免太过迅疾,跨越数阶,恐怕并非循序渐进之道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官场老练的审慎,接着说道:“贤婿,你久在朝堂,应当清楚眼下情形微妙。
太上皇与陛下如今虽然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但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并非铁板一块。
许多官员此前或因立场问题,或因时运不济,蹉跎多年,如今眼见朝局稳定,正盼着能有所擢升,一展心中抱负。
而偏生朝廷的员缺就那么多……”
林如海没有再说下去,但赵驹已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如今太上皇与安朔帝父子和睦,朝局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藏着无数暗涌。
早年因站队太上皇、或是在新旧朝交替时持观望态度而被搁置的“老资历”官员,近来见政局渐稳,无不盼着能更进一步。
可朝廷的官职就那么些,一个萝卜一个坑,容不得半分虚设。
林如海此次由巡盐御史调任吏部左侍郎,看似只是寻常升迁,实则是从“外任要职”一步跨进六部核心。
吏部掌官员铨选,堪称“天官之首”,这样的跨越足足跳过了三四阶,早已打破了官场默认的“循序晋升”规矩。
安朔帝此举,固然是显示对心腹的重用,但也等于将林如海推到了风口浪尖。
那些熬了十数年、自认该轮到自己的老臣,见他一个“外任回来的”占了便宜,嘴上或许不敢说什么,心里的不满绝不会少。
即便慑于皇权不敢明着反对,但暗地里的非议、工作中的掣肘,恐怕绝不会少。
安朔帝固然可以强势压服,但具体做事的林如海,却要实实在在承受这份压力。
车厢里静了片刻,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断断续续传来,铜炉里的银炭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点火星。
赵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
他自然懂林如海的顾虑,官场倾轧从不是说说而已,有些时候甚至比战场明刀明枪更为凶险。
“岳父所虑,不无道理。”赵驹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只是陛下既做了这个安排,自有他的考量。
吏部管着天下官员的任免、考核、晋升,是朝廷的命脉,若非绝对信得过的人,陛下绝不会轻易托付。
所以这份压力,岳父大人恐怕是避不开的。”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林如海,目光里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些宽慰:“但岳父也不必太过忧心,当年在扬州整顿盐务,那些盐商明里暗地的手段何等难缠,您不也一一化解了?
如今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职场掣肘,以您的手段,定然能应付,况且……”
赵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京中还有小婿在,金吾卫虽不管吏部的事,但若是有人敢借故生事、散播谣言,或是暗中对岳父不利,金吾卫查案拿人,还是能做得到的。”
林如海听着这话,先是一怔,随即眼底的忧虑渐渐淡了下去。
他握着微凉的茶杯,指尖传来的寒意却让他心头愈发清明。
是了,他方才竟是钻了牛角尖,只想着骤然高升会引来多少明枪暗箭,却险些忘了,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在扬州时,他是单枪匹马赴任的巡盐御史,面对盘根错节的盐商势力和地方官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确实只能独自周旋,步步为营。
可如今回到这京城,回到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他并非孤身一人。
林如海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身旁沉稳如山、眉宇间自有峥嵘的赵驹。
眼前这年轻人不仅是他将来的女婿,更是圣眷正浓、手握实权的勇毅侯。
有他在,京中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势力,想要动自己,恐怕也得先掂量掂量勇毅侯府的分量。
更何况,还有贾家。
虽说宁荣二府如今子侄辈多有不肖,但百年国公府的底蕴犹在,在四王八公这个庞大的开国勋贵集团中,依旧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想明白这一切之后,林如海稍微放下心来,但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
他沉吟片刻,忽然将身子朝赵驹那边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贤婿啊,”
他唤了一声,语气不似方才谈论公事时的从容,“老夫年纪大了,就算继续为官,也不过是再为陛下效力几年,尽最后一份心力罢了。
可你不一样……”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向赵驹年轻的面庞,“你还如此年轻,前程似锦,手握金吾卫这等京畿重兵,又与破锋军关系匪浅,军功威望皆已不俗……
不知贤婿可曾静下心来,仔细思量过日后长远的路,究竟要如何走?”
赵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他如今执掌金吾卫,护卫京畿,偶尔去破锋军旧部巡视,皆是安朔帝信重,职责所在,并无不妥。
他不明白林如海为何突然提及此节,语气还如此郑重。
见赵驹似有疑惑,林如海轻轻叹了口气,知道有些话必须点透。
他凑近了些,几乎是用气声说道:“贤婿是聪明人,当知‘功高震主’四字,自古便是悬在能臣良将头顶的一把利剑。
你如今圣眷正浓,自然觉得一切无妨,可陛下终究是陛下,帝王心术,深沉似海啊……”
“你如今手握京畿兵权,又与边军旧部牵连甚深,年纪轻轻便已封侯,可谓简在帝心,权势赫赫。
眼下陛下自然倚重你,可时移世易,将来呢?
待四海平定,朝局稳固之后,陛下……或是新君,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信任一个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的年轻权臣?”
林如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显然是真心将赵驹当做后辈子侄来提点。
赵驹听林如海这话,这才恍然明白对方的顾虑。
他与林如海不同,身怀“观心鉴”这般独特能力,对安朔帝的心思可谓了如指掌,洞察秋毫。
他心里明镜似的,深知此刻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已然达到了极高的程度,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保留。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之前也并未过于在意林如海说的这些。
即便将来风云变幻,真出现了什么意外状况,致使圣眷不再如当下这般浓厚,他也能够提前感知,从而从容不迫地应对,做到进退有据。
不过,赵驹也清楚林如海这番话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回护与关切。
他赶忙收敛起散漫的心神,装作一脸郑重其事的模样,微微低头,沉吟片刻。
随后,他缓缓凑近林如海,压低声音给他透了个底:“岳父大人且放心,如今拱卫京城的十数万破锋军,皆是小婿精挑细选、亲自操练培养出来的。
军中上下,虽说不能保证人人如同一体、毫无间隙,但他们对小婿的忠心,绝对无可置疑。
退一万步讲……”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声音瞬间变得几不可闻,仿佛怕被旁人听去分毫:“即便陛下未曾赐下那掌控军队的兵符虎符,只要是小婿下达的号令,他们……绝对莫敢不从。”
林如海闻言,先是一脸茫然地愣住,紧接着,他猛地反应过来赵驹话中所蕴含的惊世含义,几乎在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赵驹,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且带着明显的惊骇与不安:“此、此事……陛下可知晓?”
赵驹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随即用一种近乎看傻子般的眼神瞥了林如海一眼。
这等足以让整个家族被抄家灭族、甚至撼动国家根基的惊天大事,怎么可能让安朔帝知晓?这不是自寻死路?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很快理解了林如海为何会有如此震惊的反应。
毕竟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简直等同于私下里掌控了京城最主要的防卫力量,若是有心之下,改朝换代,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林如海被赵驹那一眼看得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脸色不由得微微泛红,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随后赶忙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
然而,他却觉得喉咙依旧干涩得厉害,仿佛被火灼烧一般,心跳也依旧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着。
林如海努力定了定神,再次压低声音,语气比之前更加凝重:“贤婿……此事非同小可,关乎身家性命乃至国家安稳,你……你千万千万要谨慎行事啊!”
话虽如此说着,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称大逆不道的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别不是……别不是他这好女婿,明面上是大景朝的勇毅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背地里却是存了那等大逆不道、想要谋朝篡位的心思吧?
否则,何以解释他竟能私下掌控拱卫京畿的十数万精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燎原,让林如海握着茶杯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偷偷抬眼,仔细观察着赵驹的神色,试图从那张年轻却过分沉稳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
赵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岳父大人放心,小婿知晓其中利害。
正因如此,为了不叫陛下多心猜忌,小婿平日里几乎只在金吾卫衙署上值,处理京畿防务。
至于破锋军那边的日常操练、军务管理,一应琐事,如今大多都是托付给贾敬在操持打理,非必要小婿不会插手过问。”
林如海听到这里,狂跳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他仔细咀嚼着赵驹的每一句话,又仔细观察着赵驹的神情。
那坦然自若的姿态,那清澈见底的眼神,确实不似作伪。
可越是确认这份真诚,他心底的波澜反而愈发汹涌。
这般滔天权势握在手中,却能恪守臣节、主动避嫌,看来他这未来女婿确实不曾存着谋逆的心思,甚至还是那等至诚至忠的纯臣?
第504章 贾府门前叹沧桑
马车在青石板上碾过细碎的声响,车箱内暖意未散,茶香尚存。
赵驹与林如海又说了几句关于林黛玉的闲话,无非是她在府中近况、饮食起居等琐事。
正说着,车夫在外头轻轻打了个“吁”声,缰绳摩擦的轻响后,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车帘被车夫小心撩起一角,带着寒气的声音恭敬传来:“侯爷,林大人,荣国府到了。”
赵驹先一步掀帘下车,转身虚扶林如海。
林如海微微颔首,弯腰探出半个身子,双脚刚触到铺着毡垫的地面,抬眼的瞬间,脚步却蓦地顿住,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荣国府那两扇朱漆大门敞得笔直,铜环上的狮纹在冬日天光下泛着冷光,门前一对汉白玉石狮昂首肃立,阶下竟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为首的是贾敬,身后依次排着贾赦、贾政,再往下是贾珍、贾琏,乃至贾蓉、贾兰等小辈。
但凡宁荣二府有名有姓的男丁,竟一个不缺,人人身着浆洗得挺括的光鲜衣服,袖口、领口的纹样一丝不苟,显然是得了消息,专程在这边候着。
这般阵仗,远超寻常探亲的礼遇。
林如海望着门楣上“敕造荣国府”几个鎏金大字,匾额边缘的漆色比十几年前淡了些,却依旧透着世家气派;
阶下一张张面孔,有熟悉的,也有长大后依稀辨不出的,大多带着殷勤笑意,可他指尖却莫名发紧。
上一次这般正式踏入这里,还是他与贾敏新婚不久,受安朔帝任命赴扬州任巡盐御史的前夕。
离京前,他来向岳家辞行,贾代善尚在,贾母精神矍铄,满府上下对他这个新科探花、乘龙快婿亦是热情周到。
那时节,府门前车马簇簇,笑语喧阗,是何等的风光热闹。
如今再回来,岳父贾代善早已作古,贾母也应当早已是白发苍苍,而他自己,亦是两鬓微霜,中年丧妻,心中沟壑纵横。
这府邸依旧巍峨,红墙琉璃瓦在冬日里依旧醒目,可人事早已更迭,物是人非的怅然像潮水般漫上来,让他一时竟有些怔忡。
“如海一路辛苦!”贾敬见他驻足凝望,忙上前一步,“老太太一早听说你今日抵京,便吩咐我们都来门口候着,说定要给你接风洗尘。”
他这一声,将林如海从恍惚中唤醒。
这声唤将林如海从恍惚中拉回,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怅然,脸上浮出恰到好处的温笑,快步上前对着众人团团一揖:“敬大哥,赦兄,政兄,珍侄,蓉哥儿……怎敢劳烦诸位在寒风里久候?如海实在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