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想着自己被断送的仕途,想着晕倒的发妻,想着那不成器的孽子,只觉满心疲惫。
他颓然坐回榻上,挥了挥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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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被周瑞家的和婆子连搀带扶,一路踉跄着送回自己房中,安置在榻上。
一碗滚烫的参汤灌下去,又掐了半晌人中,她才悠悠转醒。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繁复花纹,然而往日里象征着富贵安宁的图案,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网,压得她喘不过气。
昏迷前那锥心刺骨的一幕瞬间回笼,那剜心剔骨般的痛楚便再度袭来——贾政官身没了,她的诰命没了!
她花了大半辈子时间好不容易盼来的这点体面,一朝尽毁!
“太太,您可算醒了!”周瑞家的守在床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您千万保重身子啊,宝二爷还指着您呢!”
王夫人猛地坐起身,也顾不得头晕目眩,一把抓住守在床边的周瑞家的,声音嘶哑凄厉:“去!去禀告老太太!快去!让老太太做主!老爷他……他不能就这么丢了官啊!”
周瑞家的心中暗叹,却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往贾母的上房去。
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瑞家的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惶恐。
原来她刚磕磕巴巴将事情说了个开头,贾母便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佛珠就砸了过去,厉声骂道:“做什么主?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
她自己教子无方,惹下泼天大祸,连累家族蒙羞,政儿被皇上革职那是天经地义!我没问她的罪就是好的了!
你回去告诉你们太太,让她安分些,好好看着她那宝贝儿子是正经!再敢来我跟前哭闹,仔细她的皮!”
王夫人听完转述,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连老太太……连老太太都不管了?
巨大的失落、怨愤和无处宣泄的恐慌在她心中交织、翻腾。
她猛地掀开被子,鞋也顾不得穿好,厉声道:“扶我起来!去老太太那儿!”
周瑞家的吓了一跳,忙劝道:“太太,您这才刚醒,身子虚着,不如再歇歇……”
“歇什么歇!”王夫人声音尖利,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我都成了白身了,还有什么脸面歇着!
我要去问问老太太,这家里如今是个什么章程!老爷就这般白白丢了官,难道就没人管了吗?!”
她挣扎着下榻,周瑞家的不敢再拦,只得和丫鬟一起伺候她勉强整理了下仪容,扶着她往贾母屋里走去。
到了荣庆堂,贾母正歪在暖榻上,由鸳鸯轻轻捶着腿,脸色也不甚好看。
慈云寺的事、外面的流言、贾政罢官,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让她心力交瘁。
见王夫人脸色惨白、鬓发散乱地闯进来,贾母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等她开口,便先发制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你又跑来闹什么?当真觉得我不会收拾你?”
王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老太太!宝玉他……他老子……如今我们……”
若是往日,贾母或许还会安抚几句。
可如今,她早已对贾宝玉失望透顶,更厌烦王夫人这遇事只会哭闹的性子。
尤其是想到宝玉的腿伤或许因祸得福,而王夫人却只惦记着自己那点虚荣,贾母心中更是不悦。
“做主?做什么主?!”贾母猛地坐直身子,手中的佛珠重重拍在炕几上,声音冷厉,“宝玉闯祸的时候,你这个当娘的在哪里?
平日里一味纵容宠溺,把他惯得无法无天,如今出了事,倒想起找我这个老婆子做主了?!”
王夫人被骂得一怔,哭诉戛然而止。
贾母却越说越气,指着她斥道:“政儿被革职,是他教子无方,合该受着!你丢了诰命,那也是朝廷法度!有什么可委屈的?若不是宝玉口无遮拦,何至于此?!
你不想着如何严加管教儿子,倒跑来我这里哭哭啼啼,有用吗?能让政儿官复原职吗?!”
这番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王夫人心里。
她原指望贾母能体谅她的委屈,哪怕只是口头安慰,谁承想换来的竟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王夫人跪在地上,浑身发冷,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贾母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是心烦,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行了行了,别在我这儿杵着了!回去好生看着宝玉是正经!
他腿伤刚好转,若再出什么岔子,我看你还有没有脸来见我!出去!”
王夫人被贾母毫不留情地轰了出来,站在贾母屋外的寒风中,迎着诸多丫鬟婆子的目光,只觉得遍体生凉,羞愤交加。
老太太都这般态度对她,往后这家里,还有谁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失魂落魄,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贾宝玉的院子外。
院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王夫人脚步虚浮地走进去,守在门口的丫鬟见她来了,连忙行礼打起帘子。
屋内,贾宝玉正昏昏沉沉地睡着,脸色比起前几日倒是好了些,只是眉头依旧微蹙,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袭人坐在榻边的脚踏上,正小心翼翼地用温毛巾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
王夫人站在榻前,看着儿子这张曾经让她无比骄傲、如今却带来无尽灾祸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疼惜自然是有的,可一想到因他之故,自己失了诰命,受了屈辱,连番被斥责,那股邪火便又抑制不住地往上冒。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可念着贾宝玉身上还有伤,王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榻边尽心伺候的袭人身上。
袭人见王夫人进来,忙起身行礼,轻声道:“太太,您来了,二爷刚喝了药睡下,太医说恢复得尚好,您别太担心。”
这话本是宽慰,可听在此刻心绪恶劣的王夫人耳中,却格外刺耳。
不担心?
她怎么能不担心!
她失去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恢复尚好”的宝贝儿子!
王夫人阴沉着脸,不接袭人的话,反而上下打量着她,目光锐利得像刀子。
只见袭人穿着半新的藕荷色袄子,虽素净,却难掩身段窈窕,眉眼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顺,更衬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
一股莫名的迁怒之火瞬间点燃了王夫人。
就是这些狐媚子,整日里围着宝玉转,勾得他魂不守舍,不分正业,才惹出今日之祸!如今倒在这里装模作样!
“担心?”王夫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我自然是担心的,担心有些人伺候不用心,耽误了宝玉的伤势!”
袭人被她这没头没脑的指责弄得一愣,慌忙跪下:“太太明鉴,奴婢万万不敢……”
“不敢?”王夫人冷笑一声,指着贾宝玉微蹙的眉头,“你看看宝玉,睡都睡不安稳!定是你们这些奴才伺候得不用心,让他难受了!
这屋子里的药味怎么还这么重?窗户也不知道开条缝透透气?还有这被褥,看着就潮乎乎的,能让宝玉舒服吗?!”
她越说越气,将之前在贾政、贾母那里受的憋屈,尽数倾泻到袭人头上:“整日里就知道描眉画眼,装狐媚子样儿!正经事一点不上心!
宝玉若是有什么闪失,我看你们哪个担待得起!滚出去!跪在廊下好好反省反省!没我的吩咐不准起来!”
袭人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却不敢有丝毫辩解,只能含着泪磕了个头,颤声应道:“是……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去……”
王夫人看着几个丫鬟卑微受罚的样子,胸中那口恶气似乎稍稍顺畅了些,但转回头,看着榻上昏睡的贾宝玉,心中那股无力与怨怼却更深了。
她颓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跳跃的烛火,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第495章 士隐暗喜赴京都
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端坐于太虚幻境云台之上,周身仙光缭绕,云雾氤氲氲,殿宇隐现,一派清冷孤高的仙境气象。
然而,她此刻的心情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算算时辰,人间已过去数日,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早该传来消息,禀报神瑛侍者伤势的进展,以及后续计划的安排。
可那面用于紧急联络的云纹铜镜,却始终沉寂无声,如同坠入寒潭的雨水,没有泛起丝毫涟漪。
这种异常的静默,让警幻仙子心中那丝隐隐的不安逐渐扩大,如同墨滴入清水,缓缓晕染开来。
她手指微抬,指尖流转着清辉,再次向那云纹铜镜注入一丝法力。
镜面如水波荡漾,泛起朦胧光华,然而光影扭曲片刻,却未能如往常般映出凡间景象,更无僧道二人惶恐叩拜的身影。
镜面依旧一片浑沌,仿佛被某种力量隔绝或干扰,只余下冰冷的光泽。
“嗯?”警幻仙子清冷的眸光微微一凝,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她再次尝试,仙力稍稍加重,镜面光华骤亮,却依旧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应。
那对面,仿佛已是空无一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愠怒悄然滋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这两个废物!莫非又出了什么纰漏?
办事拖沓也就罢了,现在竟敢连本座的召唤都敢置之不理?真是岂有此理!
她正欲动怒,打算不顾事后反噬,强行以更强大的神念降临在顺天府内,直接搜寻二人气息,一个冰冷的名字却倏地撞入她的脑海——赵驹!
是了,那赵驹如今不正是在顺天府吗?
此人屡次三番坏她大事,手段狠辣诡谲,更兼有大景朝的国运龙气庇护,连她上次亲自出手都吃了个大亏。
那对蠢材……该不会是行事不密,撞到了赵驹手上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了她的思绪。
是了!定是如此!
若非遭遇不测,他们怎会杳无音信?连最基本的回应都做不到?那赵驹定然是早已提前察觉了他们的心动,布下杀局!
以那对蠢材的法力和心机,在大景朝又受压制,如何能是那狡诈凶悍的小贱人的对手?!
“废物!真是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警幻仙子再难维持那清冷孤高的姿态,面容扭曲,胸脯微微起伏。
她耗费无数心力,布局多年,牵引金陵十二钗命格气运,眼看棋局渐入佳境,却因这区区一个凡间变数,接连受挫!
如今,竟连派往大景朝最为得力的两条臂膀,都可能折在了此人手中!这让她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一股冰冷的杀意与前所未有的重视,同时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这赵驹,已绝非区区一枚碍事的棋子,而是真正的、已经威胁到她了整个布局的心腹大患!
必须尽快设法除去此人!
然而,眼下太虚幻境需她坐镇,维系与凡间微妙的平衡,以防被日渐强盛的大景国运彻底排斥。
亲自下场,风险太大。
失去了僧道二人,她在凡间竟一时无人可用!
警幻仙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杀意,眸光冰寒刺骨,望向那依旧沉寂的云纹宝镜。
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含煞的容颜。
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赵驹……待本座腾出手来,定要叫你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自己需要镇守太虚幻境,手底下那些随侍仙娥又出不得这太虚幻境,她竟是陷入了一种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
思索片刻,她想起原先那跛脚道士提及过的他那师弟空幻道人和弟子空虚道人,心中叹气。